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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1)

  沈羲遙離開杏花春館后我又眠了眠。不過一個時辰,有小宮女進來洒掃我便更衣離開了。


  去哪裡呢?我站在杏花春館外,好像迷途的旅人,四下望著卻不知歸處。樹影婆娑,我站在那株合歡樹下,突然覺得孤單。


  該往哪裡走?一夜之間,這偌大的紫禁城,突然就沒有了我的安身之處。


  回養心殿?除非沈羲遙帶我進去,無論我是何身份,獨自也是不能進的。


  回浣衣局?那日我所做之事怕是惹惱了不少人,知秋也一定受了責罰。若我回去了,下場一定比喪家之犬更慘。


  回繁逝?如果我回去,面臨的將是比之前更為困難和兇險的處境。因為我相信,在那場歡宴里,一定有人會將我認出。


  風帶來清芬香氣,我看著升起的日頭,攏攏裙擺,又整理了面紗,打定主意還是在養心殿外等待沈羲遙下朝,由他指給我一個去處吧。


  慢慢走回養心殿,殿外侍衛如同雕塑般站立,個個英姿勃發,卻面無表情。他們手中的銀槍在晨光中有令人生畏的寒意。風悄悄吹拂起他們帽上的紅纓帶,於是,那瑟瑟飄動的絲絛,就成了這明媚卻沉悶的春日裡唯一的生氣。


  我隱在側面台基的拐角處,這裡正好有太陽能夠暖暖照在身上。跪坐在地,面上輕紗逶迤在地,給堅硬的漢白玉添上一點柔美。


  直到晌午時分都不見沈羲遙回來,我被太陽曬得眼花,突然反應過來,他早朝後都是在御書房處理國事,甚至午膳與午休也在那裡。


  午睡起來,有時他會在御花園中散步,偶爾隨意走進哪個宮室中,都有如花美眷含笑以待。有時,他會在召見大臣,談論國事或者手談幾局。只有沒有翻牌子的夜晚,他才會回到養心殿中休息的。


  我揉揉發麻的腿,早膳沒吃,此刻一陣飢餓襲來。自嘲地笑笑,我竟也有這樣挨餓的日子,可那笑容還未綻開便凋謝下去。


  「這樣的日子」,這樣本以為生平根本不會經歷的日子,自我出宮到現在還少嗎?

  我早不再是養在深閨的凌雪薇,也不是被萬般寵愛的皇后。我是謝娘,這樣的日子,就是她本該過完一生的。


  腿上的酸麻漸漸褪去,我站直身子,起得猛了眼前一陣陣發黑。踉蹌間扶住欄杆,直到那黑暈漸漸淡去,才看見了陽光下白花花的地面。


  同時,一個嬌粉色的身影出現在視野里,她迎著陽光,我看不清是誰。


  「皇上不在殿中,娘娘還請迴避。」養心殿侍衛的聲音傳來。我這才看清是怡昭容。


  怡昭容遲疑著不願離去,不時朝養心殿內張望。只是殿門緊鎖,除了雕窗,什麼都看不到。


  惠兒對那侍衛說了什麼,他搖搖頭,臉上面無表情毫不動搖。惠兒一臉惱色,卻仍不停央求。隻言片語隨風傳來,她是在打聽皇上是否有帶回過一個陌生女子。


  作為守衛皇帝寢宮的侍衛,嘴嚴是最基本的要求。皇上的私隱他們清楚,但若是走漏半個字,怕是剩下的只能到閻王殿訴說。


  「孫大哥,你我同鄉……」,「悄悄告訴我……」,「你這人怎麼這樣!」……


  我看著惠兒氣急敗壞的面孔,與那孫姓侍衛一幅木雕臉色行成鮮明對比,不禁想笑。


  「惠兒!」怡昭容的聲音提高一些:「我們回去吧。」


  惠兒氣餒地嘟了嘴退到怡昭容身後,還狠狠瞪了眼那侍衛。


  「娘娘,咱們就這樣走了?要不咱們等皇上?」惠兒建議道。


  怡昭容咬緊了她軟而薄的唇,卻沒有猶疑地往回走去。只是,她頻頻回顧似想探查什麼。我看到她的眼神突然黯淡,眼角似有晶亮在閃爍。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半掩的里窗上,海棠花步搖精巧的花頭從窗棱上探出,垂下米珠大小的粉色流蘇,似白玉圍牆上一叢小小的瀑布,並不惹人注意。只是,那窗所在的位置,是沈羲遙的卧房。


  我想起,張德海來喚我時,我將那用作書籤的海棠花步搖隨手擱在了窗上。


  「娘娘,沒準皇上去了長春宮呢。」惠兒的聲音越來越遠,但卻因為周遭的安靜而清晰起來:「之前也有過皇上早朝後直接去長春宮的啊。」


  「要不,去御花園散散步?」惠兒建議著。


  「惠兒,你不懂的……」怡昭容的聲音多無奈:「罷了,我們回宮吧。」


  我想了想,便從旁的角門出去,在長街上等待怡昭容。


  當她的身影再次出現,我輕輕喚了聲:「昭容娘娘。」


  「謝娘?」惠兒先認出我,但卻不敢確信。我點點頭,就見她吃驚地張了嘴巴「謝娘,」怡昭容看著我,眼裡有疑惑:「你怎麼在這裡?」她頓了頓又道:「那日……皇上他……」她突然閉口,只是細細打量了我。


  此時我身上是一件楊柳青重紗聯珠團合歡花圖案的齊胸襦裙,外披一件水粉色綉纏枝花葉的披帛,面上的輕紗柔軟且長,直垂到膝蓋處,上面也是合歡花花樣。這樣一身服飾,用料及綉工都是上乘,更因為處處綴上的米珠大小的金珠而清麗中顯出精美華貴。


  「昭容娘娘可願與謝娘去御花園散散步?」


  怡昭容定定看我半晌,她眼中有猶豫,但終還是點了點頭。


  「去哪裡?」怡昭容聲音略帶冷意。我能理解她語氣中的敵意,當下只是笑著:「娘娘隨我來便好。」


  「你到底是誰?」怡昭容與我並肩走在宮道上,一時間周圍很靜,只有繡鞋走在地上的「沙沙」聲。


  「謝娘只是一個綉娘而已。」此時我不能告訴她什麼。恐怕這一生也不能告訴她多少。


  「你的裙子,」怡昭容停下腳步:「是今年江南織造新貢的紗布,這樣青色的只有一匹,恐怕都做了你身上這條裙子。」她的目光炯炯,帶了威壓:「你說,一個犯了錯的綉娘,被貶去浣衣局的浣衣婢,會穿這樣一條連妃嬪都得不到的裙子嗎?」


  我也站定,雖然知道面上的笑容她看不到,但依舊是笑著,彷彿蜜友般從她身上取下一片合歡花葉,道:「娘娘從何處過來?」


  怡昭容一怔,似未反應過來我的不敬,但卻沒有發怒,只淡淡道:「你沒有資格過問我的行蹤。」


  我點點頭:「娘娘說的是。」我將那葉子拿在手上:「娘娘很在意皇上?」


  「你到底想說什麼?」怡昭容有點動氣。


  我笑著說:「這是合歡花。娘娘可知合歡花的來歷?」


  怡昭容不說話,眼睛卻瞥在一旁。


  我自顧自道:「相傳虞舜南巡倉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尋湘江,終未尋見。二妃終日慟哭,淚盡滴血,血盡而死,逐為其神。後來,人們發現她們的精靈與虞舜的精靈『合二為一』,變成了合歡樹。合歡花,晝開夜合,相親相愛。自此,人們以合歡表示忠貞不渝的愛情。」我看著她吃驚的眼睛:「因此,除了均露殿和杏花春館外各種了一株外,後宮中只有御花園和坤寧宮裡種了此樹。」


  我盯著怡昭容:「所以,娘娘從哪裡來?」


  「你憑什麼質問娘娘!你以為自己是誰!」惠兒厲聲呵斥道。


  怡昭容伸手制止了她,她直直盯著我,彷彿這樣就能看穿我,「你一個綉娘,怎麼會對後宮這樣清楚?」


  我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帶了問詢與一點點壓力。


  怡昭容終於敗下陣來,我想她一定疑惑,那個訥言慎行,永遠都低著頭的謝娘,怎麼會有今日這般膽量。


  「我從自己的宮殿來。」怡昭容臉轉向一邊,語氣全是不甘心。


  我含了一抹淡然的笑意在唇邊,以壓制心底一點點湧上的心酸。


  「娘娘一定好奇那日皇上為何帶走謝娘,而此刻謝娘出現在這裡,好像換了個人,是為什麼。」


  怡昭容不說話,半晌,微微點了點頭。


  「那麼,娘娘以為呢?」我的聲音依舊平和。


  「你毀容前,應該很美吧。」怡昭容道:「你是太后欣賞的綉娘,自然有機會接近皇上。我想,皇上屬意於你,你為此得罪了哪個妃子才被誣陷,皇上念及舊情貶你去冷宮而非賜死。這次,」怡昭容咬了唇,終於直視我:「我與皇上提及你,勾起了他的回憶,這才恩准你去浣衣局。」


  「若是這樣,」我雙手交疊在身前,站直了身子迎上怡昭容微微發紅的眼睛:「娘娘是否傷心?」


  「我傷心什麼。」怡昭容略有慌亂。


  「傷心皇上對我舊情復燃,冷落了娘娘?」我玩笑道。


  「就憑你!」惠兒忍不住道:「一個毀了容的女人。」她滿臉的不屑:「你哪點比得上我家娘娘。」


  我保持微笑只看怡昭容,她死死咬著嘴唇,但泛紅的雙眼顯示了她心中的秘密。


  「娘娘的長春宮裡有一株合歡,是嗎?」我轉了話題。


  怡昭容聽到我這句問話,似鬆了口氣,不再理會之前的對話。


  「是。」


  我忍住心底微酸,「所以娘娘不必置疑皇上的真心。」


  「就憑一棵合歡?」怡昭容嗤笑道,但從她眼底的欣喜我能看出,她是期盼一個肯定的答案的。


  我微微笑道:「合歡樹在妃嬪的宮殿中是沒有的。但皇上寵愛娘娘,在娘娘入主長春宮前,命人移進一株合歡樹。」


  我頓了頓道:「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歡!恐怕,是皇上對娘娘的表白。」


  「而且,」我低了頭:「長春長春,是告訴娘娘,春恩長在。」


  怡昭容臉上顯出巨大的歡喜,但她及時克制住了。


  「那麼謝娘,之前我的猜測是否正確呢?」她質問道。


  我帶了清淺的微笑:「娘娘真想知道,就隨謝娘來吧。」


  怡昭容站在原地頓了頓,好奇心使她終於再次邁開腳步。


  我與她一路走著,沒再說話。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帶她去哪裡,該說什麼。沿著飛龍池邊的長廊緩步前行,廊下滿開了各色山茶,偶爾有花枝探進廊中,那重瓣的白寶珠,單瓣的賽金光,半重瓣的醉楊妃朵朵嬌艷動人。怡昭容忍不住折了一朵在手中把玩,似乎這樣才能驅趕彷彿凝滯的空氣一般。


  我也折一朵賽金光,白色的花瓣上有桃紅色的線條,像是初染了風塵的女子,不復曾經的純潔,卻有不同的風采,也許更令人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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