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2)
「娘娘您看,這朵真美。」惠兒歡快的聲音傳來:「咱們好幾天沒來御花園了,沒想到這些茶花都開了。」
其實,她不過也是想緩和氣氛吧。怡昭容淡淡掃了她一眼,面上並沒有多少表情,閑閑朝惠兒所指的方向看一眼,我也看過去,果然,一朵花繁艷紅,深奪曉霞的重瓣五鶴捧壽恣意綻放在春日晴好的天光里。花姿綽約,艷麗如錦,那顫巍巍的花蕊在和風中有著脈脈的情致,顯出一派春意盎然來。
「惠兒姑娘好眼光。」我笑贊道:「似與春風相解語,枝頭絢燦泛霞光。這朵山茶,與娘娘倒是很相襯呢。」
「山茶雖好,卻不是花王。」怡昭容的語氣里有點點無奈與不甘,「后開的再美,也不及先開的留給人難以磨滅的印象。」
我心中一驚,想來,怡昭容應該也聽到過那些傳言了。
「人人都道牡丹好,我道牡丹不及茶。」我寬慰著她。
其實,這句確實是我有感而發。牡丹再好,但墜入泥濘之中,又怎能比過風頭正盛的山茶呢?此刻境況,我這個被世人認為花中牡丹的凌府千金,與沈羲遙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怡昭容相比,不正是牡丹不及茶嗎?
怡昭容嘴巴張了張,化作一個自嘲的笑容,輕輕搖了搖頭,彷彿自語般:「你怎麼會知道呢。」
我當做未聞,從她手中拿過那朵山茶輕輕別在她鬢間,後退兩步細細打量:「娘娘天姿國色,無人可及。」
怡昭容微笑起來,這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謝謝,雖然你應該不知道,但你的話令我好過一些。」她伸手撫了撫那山茶,柔聲道。
「謝娘不知道娘娘說什麼。」我垂下眼帘道。
「你還會作詩啊。」惠兒見怡昭容開心一些,對我也客氣一點。
「略知一二。」我道。
「聽你所說並非略懂。」怡昭容眼中疑惑又起:「你到底是誰呢?」
此刻我已打定了主意,有一個地方,沈羲遙與眾妃嬪不會去,正好適合我與怡昭容相談。
「昭容這邊請。」我微微低下頭:「謝娘身份卑微,只能帶娘娘去偏僻之地,還請娘娘不要見怪。」
煙波亭里,當初的羽紗白簾已不在,九曲長廊之上到處是萋萋落葉,荒蕪遍地。此時已是仲春,周圍參木修竹早已抽枝吐葉,青翠滿眼,可地上的枯黃暗淡卻傷了春日明媚的風景。
「謝娘,」我的腳剛踏上九曲長廊的入口,怡昭容開口喚住我。我回了頭看她佇立在風中猶豫道:「這裡,皇上是不許人進入的。」
我沒有理會,只回身去看遠處的煙波亭,聲音因一瞬間湧上的回憶而微微哽咽:「娘娘,不會有人知道的。」我頓了頓:「即使知道也不會有事。」我堅定地看著她:「相信我。」
說著,我踩上了那飄零的落葉,發出清脆的「嚓嚓」聲。許是我的眼神太過妥定,怡昭容丟下一句「惠兒你在這裡守著。」便跟上了我。
「真美。」一進煙波亭,怡昭容便不由讚歎起來。
此時,她的面前是碧波蕩漾,柔情溫婉的西子湖。湖面被清風吹皺,泛著淡淡漣漪,更顯溫柔。因與飛龍池相連,從煙波亭望出去,只覺水天相接,遠處浩淼無限。
「這可惜,這裡是御花園禁地。」怡昭容搖搖頭惋惜道。
我點點頭,眼前掠過往昔種種。這裡,是我與羲赫初識的地方,那時的他是清貴親王,我是後宮中避世不出的皇后。這裡,也是我與沈羲遙偶遇的地方,他眼中的驚喜彷彿期盼許久的珍寶再次出現,有一種心愿得償的歡喜。那樣的眼神,之後我再未見過。
這裡有我最美的回憶。可此時只剩下「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情愫,無盡地蔓延在心上。
「也許皇上不喜歡這裡吧。」我淡淡道:「皇上最喜歡的,還是棲鳳台吧。」
怡昭容眼中一陣恍惚,她搖搖頭:「不,」接著微微笑起來:「皇上最喜歡的,不是棲鳳台。」
「不是棲鳳台?」我詫異地看著她,但心底隱隱已有了答案。
「嗯。」怡昭容側了身子,她的側影極美,此時帶了楚楚淡笑,有溫柔的面部弧度,令人心都溫暖起來。
她轉過身認真道:「皇上最喜歡的,是幽然亭。」
我的心在聽到幽然亭三個字的時候,跳漏了一拍。
幽然亭,我清晰得記得那個夜晚,他以詭異得令人心醉的姿態出現在我的面前,帶著劃破夜空清朗月色的寧靜祥和,帶我走進了那個眾生皆嚮往,卻又不敢奢望雷池的世界。那是帝王的心,帝王的愛。
「謝娘,你怎麼了?」
我的眼睛一定是虛無飄渺的,眼中看到的,不是面前西子湖上碧水清荷,而是經久之前,那個帶著溫暖如煦的笑容,情深款款地注視著一個叫做凌雪薇的女子的男子。
「這裡,」我定了定心神,指著自己坐著的位置,輕聲道:「是我與謝郎初識的地方。」
「謝郎?」怡昭容的眼神有些疑惑,卻沒有過多得在意。她柔和地笑起來:「那可真巧,這裡,也是我與皇上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我猛地從舊夢中蘇醒,不可置信得看著面前這個女子:「這裡……」我的聲音幾乎在顫抖:「你是說這裡?」
「是的,是這裡。」怡昭容點著頭:「沒有人知道的,就連惠兒也不知道。」
「那時我進宮有些日子了,卻未承過皇恩。」怡昭容坐在石凳上,臉上帶了甜笑,那是在回憶幸福過往時每個人都會不由自主露出的神色。
她娓娓道來:「那日,大家都在御花園賞花,我一個人散步不知不覺來到了這裡。」她看著眼前一灣碧水:「方才我說,這裡真美,是因為那天我並沒有來得及看這裡的風景。」
怡昭容抽出絹帕在手中輕輕揉著,笑容甜蜜:「我慢慢走上來,只見白色羽紗帳里站著一個男子。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回了頭。那是怎樣一個人啊!猶如天神般高貴俊美,只那麼一眼,我的心就陷落下去了。」
我輕輕別過眼,是啊,沈羲遙有這樣的魔力,能讓每一個見到他的女子,只一眼就愛上他,比如皓月,比如眼前的怡昭容。
「之後呢?」我問道。
怡昭容一臉嬌羞:「他看到我時一臉驚喜,幾乎立刻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抬起我的臉仔細看。我怕極了,卻又不捨得走開,只好躲閃著。他仔細詢問了我的姓名便放我回去了。當晚我便被翻了牌子。那時我才知道,那個如天神般的男子,就是皇帝。」
怡昭容沉浸在她的美好回憶中,我能夠想象她的幸福。從那之後,她得到了皇帝最多的寵愛,成為了後宮第一人。只是這寵愛在我聽來,不知是該為她高興,還是為沈羲遙惋惜,又或者,為自己感到凄涼。
「這樣說來皇上應該喜歡這裡啊。」我嘆道。
怡昭容搖搖頭:「皇上說這裡太蕭索偏僻,之後禁止人來。他常常去幽然亭。」怡昭容解釋道:「皇上喜歡晚上去幽然亭,站在亭中看宮女嬪妃們手執宮燈穿梭在曲徑通幽里,誰若是第一個走出了迷宮,走上幽然亭,皇上都有不小的賞賜呢。」怡昭容的眉頭輕篳起來:「我常常伴在他身邊,覺得他雖笑著,卻不是真正的開心。」
我垂下頭,唇角只有一個悲涼哀傷的弧,無言以對。
許久的沉默后,怡昭容突然拉起我的手:「謝娘,求你告訴我,你與皇上,是不是如我想的那樣?」
她的眼睛里有期待,有害怕,還有緊張。那雙包含了太多感情的眼睛看著我,我卻突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我張了張口,只見惠兒一臉喜色從跑上來,氣喘吁吁道:「娘娘,快回去吧,皇上駕臨長春宮啦。」
怡昭容「嗖」地站起來,臉上是一派毫無掩飾的幸福笑容,她幾乎立即邁出步子,但還是回頭看了我一眼,期待我說一句話。
我只看著衣角上銀線綉出的合歡花,輕聲道:「昭容娘娘,我是誰並不重要,這後宮唯一重要的,只有皇上的寵愛。」說完抬起頭:「快回去吧,讓皇上等,終是不好的。」
我獨自坐在煙波亭中,往事如風,將平生飛落如雪的悲哀盡數吹散開來,如同蝴蝶的翅膀掠過乾涸的心海。往昔種種紛至沓來,令我即使回首,也因太過糾纏而難以承受。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無法支配自己的所想所願,所有所得?
是從進宮的那一刻起的嗎?
皇後頭銜非我所願,卻為了朝堂和睦入宮,強迫自己忘記曾經的心有所屬。
得寵非我所想,可那次相遇卻使我再無法躲藏,看他彷彿重獲至寶的痴迷,卻不知緣何。
享受他的寵愛非我所料。但卻一點點沉醉進去。哪怕伴隨而來的刀光劍影,陰謀算計。還有對羲赫的歉疚。
一入深宮,毀掉了多少人的命運?
我閉上眼,讓那滴淚慢慢凝在眼角。羲赫,我總在想,如果可以重來我是否願意在那個清晨走進煙波亭?
彷彿只有出宮后那短暫的時光,拋棄了權勢,忘記了恩寵,放下了家世,只做一個最平凡的鄉野村婦,才是今生最快樂的吧。而那樣的時光里,若沒有他相伴在旁,那快樂註定變成孤獨,那幸福一定化作凄涼了吧。
我一直認為的自己是恨沈羲遙的。若不是他,我不會眷戀那份恩情,也不會在已經放下后又被帶回皇宮。那段在冷宮中不見天日的生活,浣衣局裡哀哀求生的日子,以及如今尷尬兩難的境地,都不會存在。我寧願不被他遇見,平淡地過完一生。
可是,皓月那番話,御花園中的「冬雪霽霏「,怡昭容今日無意的吐露,還有,沈羲遙偶爾的隻言片語,行為舉止,都令我無法將那恨繼續下去。
這些,都不是我所願,但都是我必須去面對的。
突然覺得人生無奈,即使重來,似乎也難免重蹈覆轍。
但是,這一次,我必須硬起心腸,必須回到皇后之位,不再為恩情,只為了了卻心中的不甘與遺憾。哪怕,我將踏上一條險路。
抹去了凝在眼角的淚滴,我拍了拍衣裙站起來。
到了真正該是回去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