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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月解重圓星解聚(3)

  我走進寢殿的時候,他正背對著門站在睡榻旁,隔了煙般輕柔的金黃色紗幔看去,那背影頎長而挺拔,卻又因了紗幔反出的光澤顯得如同潑墨山水中層疊的青山,寬厚而踏實。


  我在看清那身影的同時,腳步停了下來。


  金簪上的珍珠珞花「滴答」一聲響,他轉過身來,隔了幔帳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那薄薄的唇角,卻是上揚的。


  他輕輕朝我一揖,我也回了禮,越過他寬厚的肩膀看去,沈羲遙躺在睡榻上,一雙深如寒潭的眼睛此時已緊緊閉上,胸口均勻而平緩得起伏著,看起來睡得正香。


  我掀了幔帳輕輕走進去,他朝我淺淺一笑低聲道:「我從回鶻那裡帶了好酒給皇兄,酒是醇美可後勁極大。方才勸了幾次皇兄還是飲了不少。想必現在酒勁上來了,已經睡著了。」


  我點點頭,解下身上水貂毛的披風輕手輕腳蓋在沈羲遙身上,這才回頭對羲赫道:「入冬了,夜裡涼,酒後最怕著風。」伸手將窗子關嚴,「既然皇上睡下了,那本宮就回去了。」頓了頓又道:「王爺也早點回府吧,宮裡就要下匙了。」


  羲赫一笑:「皇兄要我為他畫出回鶻地圖,完工了就回去。」


  我一隻手已經撩開了紗幔,回頭朝他一笑,又看了看一旁小几上擺著的幾樣清淡小菜,朝他微微偏了偏頭。他朝我粲然一笑,我知道他理解我的意思了。


  「小王恭送娘娘。」他的聲音低低傳來,相較之前在宴席上,多了些輕快。


  才到門邊,便見守在外面的張德海悄悄探了頭朝裡面望。這是忌諱,他在宮中多年不會不知。我心中冷笑,面上卻溫和:「皇上想是醉了,你晚上好好照顧著。王爺在裡面本宮多有不便,先回去了。」


  「娘娘放心。」張德海恭敬道。


  我便不再理他,搭了蕙菊的手離開。


  夜色茫茫,月色如水。雖入了冬,卻並不寒冷,反而空氣間流動的涼意令人身心清朗。我心中一動,便朝御花園走去。


  蕙菊在前面掌燈,不由問道:「娘娘這是要去哪裡?」


  我笑了笑:「想去煙波亭坐坐。」


  彷彿時光倒流般,又回到那個夜晚,我在皎皎月色中看到了他,長身而立,清俊明朗。那時,他是我在閨中所認為的世間男子的極致,是我以為的那天宮中的神祗,也被人間美景吸引,下了凡塵。


  如今看來,那終不過一場春夢,了無痕迹了。


  此時我半倚在煙波亭里,看著一池碧水在月色下如脈脈水銀流動,有珍珠般潤澤細緻的波光在眉間輕盪,好似心底漾漾的回憶,婉轉而隱澀。


  一人枯坐了半晌,惠菊和小喜子被夜間冷風吹得瑟瑟發抖,我也感到層層的涼意,是由心底而生。


  其實,這樣喜慶的日子裡,我該是想到幸福的部分的。可不知為何,坐在這空曠的亭中,人真正靜下來,腦海中一一浮現的,竟是在塵埃里的那段歲月,當中最清晰的是杏花春館的夜晚。那種發自深心的厭惡與悲涼一直啃噬著我,每每想起,心頭彷彿有一把鋒利的尖刀,一下下割去最柔軟的部分,我只有用所剩無幾的意志強做笑臉,試圖去遺忘。哪怕之後金尊玉貴的生活再甜美,那恥辱的一夜我卻終身難忘。


  可是,如果不去曲意逢迎沈羲遙,今日的我也許還在那金絲籠般的養心殿夾室中,什麼都不是,永遠無法報恩,以及報仇。


  麗妃,那張明媚如六月驕陽的臉龐在眼前掠過,她永遠得意而驕傲的笑容掛在面上,彷彿她從未失寵,從未離開過金碧輝煌的星輝宮。我無法想象她離去時的樣子,背負著家族的罪過,以及強加在她身上的私通的罪名,一定是哀怨且憎恨的吧。難道,這也是她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魘中糾纏不去的原因?

  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天愈發沉下來,漫天星光燦爛。蕙菊手中的宮燈不知何時熄滅了,我在抬頭的一瞬,那璀璨的星辰如夢似幻,心中的鬱氣一掃而空。旋即便有些懊悔沒有帶蕭,不然和著這樣美的星空吹一曲,應該能找回幾分當年那個良善無害的凌雪薇吧。


  正在遺憾著,遠遠有依稀的笛音輕輕裊裊傳來,如仙樂般繚繞不散。曲調的旋律那般熟悉,我細細聽著,不由便笑起來,又跟著輕聲哼唱出來。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葯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李白:《七古,把酒問月》)

  曲聲散了,我站直了身子,看著九曲長廊中一團孤單的燈火漸行漸近。蕙菊小心看我一眼,要拿出火石要點燃燈籠,我擺了擺手。不一會兒,就看見一個身影帶著孤燈走近了。


  他依舊穿著紫金窄身螭雲紋的箭袖衣袍,不持燈的手上握了一隻玉笛,看到站在一旁的惠菊時一愣,目光如火炬般投進亭中,人卻站在原地,不停翻轉著那隻玉笛。


  「王爺今夜不回府么?」我的目光緊緊定在他身上,生怕下一秒他就會不見,這只是我的一個夢罷了。


  「皇兄交待的事做完了,不想宮門已經下匙,便過去海晏堂住一晚。」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身上,聲音突然添了幾分歡喜與柔和:「今夜月色正好,想著煙波亭里看倒影是最美的。不想遇到皇後娘娘。」


  我笑了笑:「真是巧呢。」


  他點點頭:「是啊,真巧。」


  說罷兩人便不再交談,他靜靜站在原地,長身玉立,如芝蘭玉樹一般蕭蕭肅肅。我轉過臉去,看遠處明亮的燭光,那是棲鳳台上徹夜不熄的巨燭,照得遠處水面顯出淡淡金光。


  「邊漠兇險,我那時要你按兵不動實在是為難你了。」我起了身走到亭邊輕聲道。


  羲赫一愣,迅速看了看惠菊與小喜子。我見他如此謹慎便道:「不妨事,那些信都是由他們悄悄送出去的。」


  羲赫點了點頭,下意識般四下望了望,上前一步走進亭中,淡然一笑道:「你如此說可就見外了。」那口氣里的寵溺在不由自主中淡淡流露出來。


  我微微偏了頭,「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沒要你那樣做,恐怕初秋就能回來了吧。」


  羲赫不置可否地一笑,「你以為狄修國能那般輕易逃了?若不是這個哪有留下的理由,而且誰知道皇上還要我去哪裡。」


  我詫異地看他:「難道是你故意放了他?」


  羲赫輕鬆笑道:「他自然不知是我故意的,也不知隨行中有我的人,所以一舉一動我都十分清楚。至於什麼時候抓住他,什麼時候回來,自然得看你了。」


  「看我?」我不由疑惑道。


  羲赫一雙深邃的眼睛看向我:「如今回來,不是最好的么?」


  我一愣:「你是說,你是專挑了此時?」


  羲赫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一雙明目投在我身上,那眼波清和,帶了萬般柔情。我心中突然如明鏡般,之後便是滿心激蕩。有甜,更多的,是酸。


  他此時回來,就如同那澄城的祥瑞一般,為軒兒的出生添了吉祥,再加上他是中宮所出,對未來將十分有利。軒兒的「利」,便是我的「利」啊。


  「辛苦你了,在蠻荒之地委屈了那樣久。」我鼻尖微酸,聲音也有輕輕的顫抖。


  「沒什麼,正好有時間與百姓接觸,教給他們民俗和文化,也融通了貨幣。如今,百姓們已經不像最初那般排斥大羲,而是接納了我們。」羲赫負手而立,娓娓道。


  我抹了抹眼角:「你雖這樣說,但我知道,移風易俗是很難的。」


  羲赫笑了笑不再說這個話題,他在袖中摸索了下,取出一樣東西來。


  「這個送給你。」他遞到我面前,溫柔地笑著。


  我接過,是一對古樸的三聯吊珠耳環,呈月牙白色,有潤澤的光。


  「回鶻人崇拜狼,認為與狼有關的都能護身,這耳環便是狼牙製成。」羲赫解釋道。


  我朝他柔柔一笑,取下赤金牡丹耳環,將這一對狼牙耳環戴上,末了看著他:「可有回鶻女子之感?」


  羲赫朗聲笑起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見他這樣開懷,那笑容是真心的歡喜,淚就掉了下來。


  羲赫斂去笑意,欲上前卻止住了。我見他退到亭外,滿眼不舍與不甘,卻彷彿也只有離我遠一點才能抑制心底的慾念。


  我又何嘗不是呢?

  裙上輕紗與他的袍子在風中飄擺,彷彿一顆心,沒有依託。


  「皇上待你可好?」沉默了半晌他又開了口,不等我說話又自語道:「想來定是好的,今日宴席上??」


  他沒有說完,我介面道:「皇上待我??還是不錯的??你放心,我不會再讓人傷到了。」


  羲赫點點頭,「如今我回來了,怕皇上對之前的事還心存芥蒂。你要萬事謹慎。」


  我「嗯」了一聲,「夜裡風涼,你快回去吧。」


  他已走到廊上,又回了頭叮囑道:「後宮險惡,萬事小心。」


  我摸著耳上的耳環,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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