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掌上珊瑚憐不得(5)
羲赫的聲音似也透著隱忍,他的笑容帶了絲絲疏離:「昨夜皇上有新的旨意下來,加上前線戰報,與幾個大臣商議的晚了,只好在這裡留宿一夜。」
我點點頭:「王爺為國事操勞,實在辛苦!」說著看看天色:「只是這樣早,王爺該多睡一會兒的。」
他兀自笑了笑,對我道:「娘娘也很早。」
「御花園裡菊花開了,本宮想看一看。」我解釋道。
「宮中菊花最美,小王想趁清晨無人好好觀賞一番。」他與我同時說道。
話音落了,我們驚愕地看著對方,之後不禁相視一笑,被這樣的巧合,或者靈犀感動。
「王爺可願陪本宮走走?」踟躕片刻,我終於開了口。不知為何,我有一種感覺,這是老天賜予我們最後獨處的機會了。
他沉思片刻,似有猶豫,終還是點了點頭。
御花園中,金菊遍地,觀之一片輕肌弱骨,金瑞流霞。隨性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九曲長廊。我留蕙菊在入口處守著,與他單獨沿長廊而上。
溫柔的風徐徐吹來,池中點點殘荷,往日鮮艷的粉色如今已經枯敗下來,但沿著長廊卻是遍植了秀菊,或十丈垂簾,或日出海天,也有朵朵粉色太真含笑夾雜其間。
我凝望一朵開到最燦的黃菊吟道:「粲粲黃金裙,亭亭白玉膚。極知時好異,似與歲寒俱。墮地良不忍,抱技寧自枯。」
「墮地良不忍,抱技寧自枯。」他低低重複一遍,眉間似有心事。
「沒想到這裡竟有這樣多的菊花。」我讚歎道:「都是名種,實在難得。」
羲赫看向我的眼神溫柔寵溺,也許此時只有我二人,他不再遮掩心底情愫,可也不會越雷池半分。
「我的母妃很喜歡菊花,聽宮裡的老人講,這些都是她親手種植的。」羲赫看著那些迎風顫動的鮮艷的花朵道。
我笑一笑道:「全貴妃,一定是集世間美麗優雅於一身的佳妙女子。」
羲赫沒有接話,只是自顧自道:「那時父皇對她的寵愛盛極一時,後宮無人可比。也許正是這樣的盛寵,才令她紅顏薄命了吧。」
我一怔:「羲赫,你??」
「我有時在想,自己的生母是什麼模樣。」
「難得宮中沒有畫像?」我驚訝道。
羲赫搖搖頭:「有是有的,只是我自出生便由太后撫養,直到父皇駕崩前才知道自己並非太后親生。為報太后養育之恩,凡是我認為會令她傷心的事,都不會做。」
他頓了頓,突然自嘲道:「有時我會想,如果我的生母沒有過早離開人世,我一直在她身邊長大,也許這番天地,便不是這般情景了。」
我看著他,不以為意道:「怎麼有這樣感慨啊。」
他古怪地看著我:「薇兒,你生來為後,難得你不覺得若我是皇帝會更好嗎?」
我嚇一跳:「你瘋了!怎麼能講出這樣的話?」
他「哈哈」大笑起來:「是啊!我怎能有這般想法?」他說著扯一扯身上御賜的五行龍袍,突然盯住我道:「在遇到你之前,我從未有,這樣的想法。可之後,這個想法卻無時不在我腦中回蕩,尤其是當我們自黃家村分別,這個想法日漸強烈,令我難安,生怕自己會做出什麼舉動來。直到我坐在丹墀之上,我突然發現,至尊的感覺原來是這樣!」
他充滿柔情的目光似蠶絲般將我一層層裹住,「薇兒,原來至尊也不能隨心所欲,原來至尊更加身不由己。我並不喜歡那種感覺。可是我想,只要你能在我身邊,怎樣我都願意。」他的語氣有說不盡的憂怨,道不清的哀傷。
我已被他駭住,不待他說完便道:「羲赫,你不能!」
「我不能?」他蒼涼一笑,儘是蕭索:「我是不能。裕王生來便是皇帝最信賴的親王,最忠心的臣子,怎能有不臣之心呢?那不過是沈羲赫的一個夢罷了。」
我垂下頭,不知該說些什麼。他也不想再說,就這樣靜默著。風吹起我身上五色彩絛,輕柔得打在他秋香色的蟒袍之上。還有悠長的髮絲,幾縷略過他的眼前,似浮雲,是我們誰都無法抓緊的。
「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突然笑著說:「那時,我竟魯莽得以為能帶你走。」
我看著他,英俊挺拔的面容身姿不知何時已經染上一層如秋葉般的蒼涼。
「那是第一次見你,我被笛聲吸引。那曲調仿若天籟,而當我看到你,以為是九天仙子下凡,一時竟不能呼吸。之後,我一廂情願得認為,你只是皇兄後宮萬千佳麗中的一個,甘於平淡,不爭恩寵。只要我立下大功,就可以向皇兄求娶你。」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池中唯一的一朵尚在開放的荷上。我順著他的目光,在想這朵荷,經歷了多少風雨,經歷了多少時光,竟還能挺拔在此,即使,那鮮艷的顏色已逐漸淡褪,但是,依舊那般的動人心魄。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夏日,與你共泛一池春水。我常常在夢中重溫那美妙的時光。從此,在我的心中,蓮葉田田,便是人間最動人的風景。」
「當我在戰場上獨自面對數十個敵人,我唯一的想法是,還好,我找到了你送我的荷包。可就這樣死了,不能完成我對你的承諾,不能再見到你,我實在不能甘心,這才拼殺出去。」
「你可知,在你告訴我你的身份那個夜晚,我第一次醉酒,因為我知道那是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但我依舊暗暗發誓,不論如何我定會默默守護你,只要你平安喜樂,我便也開懷了。」
「那療傷的葯真苦,苦得難以下咽。可那是你親手熬出來的,我竟能一口氣喝完,覺得它比蜜還甜。」
羲赫絮絮地說著,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只是聲音中漸漸染上悲涼。也許,他也與我一樣,將這樣一個清晨當做最後獨處的時刻。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內心深處的情愫,只剩這唯一的時刻可以傾訴了。
也許,坦白了,就不枉那一場情深,兩處相思。
「之後你受傷,小產,每一件事都像鋼刀扎在我的身上。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得看著你在這兇惡的後宮之中步步遇險。那時候我恨皇兄,他身為帝王,為什麼不能保護心愛的人周全?」
「直到母后將你秘密送出宮去,我才知道,一直以來我以為已經死了的心其實還在跳動。我想,即使翻遍了這河山,我也要將你找到。還好,我找到了你。」
他笑起來,他的笑那般的好看,如同初春灑在湖面上的和煦陽光,又似夏日裡透過茵茵樹葉投射下來的日暈,明亮,卻不刺眼。
「黃家村,我想那將是我窮極一生嚮往的地方。只因為那裡有最溫暖的回憶,最動人的風景,還有,最銘心的感情。如果一切能停留在你我相守的那一刻,便是登時死去我也是願意。」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只是,所有的美好都消逝得太快。於我,卻已是滿足了。」他悲涼地笑起來,眼波涌動間,有晶光閃閃。
在他的傾訴中,所有的往事在我眼前一一浮現,我喉嚨緊澀說不出話來,他如此坦白的話語,將我的心生生撕成碎片。我知道,這是我們對那段過往的訣別。我也隱隱覺得,他之後要說的,我會難以接受。
「羲赫??」我輕輕打斷他:「到底怎麼了?」
他的目光久久停駐在我的身上,晨曦灑在他俊逸的面容上,給堅毅的稜角增添了一絲柔和。我看到他緩緩綻開了笑顏,彷彿一朵花逐漸盛開,令人心醉。可那笑容中,我看到了內心的哀苦與不甘,還有,無奈的妥協。
「柔然國欲與大羲交好,獻上嫡出公主。皇上他??」他突然停下,嘴張了張,卻再不說什麼。
我的內心有什麼東西轟然塌下。終於還是有這樣的一天的。畢竟,他是清貴親王,終是要有如花美眷來配。縱然有四位側妃,而一國公主,正是最佳的正妃人選。
「公主何時到?」我看著他,終於意識到,在這樣的一個清晨,在滿地的菊花之中,這個在我生命中也許是最重要的男子,在我的心頭烙下最深印記的男子,終於,還是無可避免的,要離我遠去了。
「柔然路途遙遠,最快,也要半年時間。皇上的意思是等得勝歸來再定吉時。」
他的聲音很低,卻有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地、小心地、溫柔地抓住了我的手。我一顫,卻沒有逃避。他手上的溫度逐漸傳來,我的心,在這溫暖之中逐漸平復。
「終於是要結束了,是么?」我低聲問道:「其實,早該結束,斬斷這情絲了。不論是你,還是我。」我別過頭去,任淚水滿流了面頰。
羲赫的聲音哽咽中帶了堅定:「我的心裡,只有你!」
我閉了眼輕輕搖了搖頭:「不,你應該忘了我。做好你的親王,享受你的權貴。我希望你嬌妻美妾,和和美美,兒孫滿堂,其樂融融。」
我強忍住眼底的淚,望向高遠的藍天。晨曦那般耀目動人,這本是人間最美的風景,此時在我的眼中,一切都黯淡無光。
他沉默半晌,開口卻吟出一首詩來:「別圃移來貴比金,一絲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我等了片刻,見他不再做聲,不由道:「後半闕呢?」
羲赫搖搖頭,指著面前天空道「一同觀賞,好么?」 他突然說道:「這雲霞真美,我想以後,是再見不到如此美妙的風景了。」
我抬頭望去,太陽從一片金色的朝霞中升起,帶著無邊的金芒萬丈,衝破了重重雲彩,終在高遠的天空,露出盛大的身彩來。
一陣靜默之後,有宛若天籟的簫聲響起,一點一點沁入我的周身,那曲動人的《流水浮燈》,帶著些許的悲傷,帶著若干的蒼茫,還有本身的輕靈柔婉,回蕩在煙波亭的上空。陽光暖暖得灑在我的身上,如同最溫暖的手掌將我環抱,又似一床最輕柔的棉被,在裡面,便是暖意無限了。
若是這一切,都只是一個閨中少女一場春夢,那該多好?我閉上眼,希望能就此睡去。待醒來,我還是那個凌家無憂無慮的小姐,待字閨中,生活中只單純到了只有高堂兄長,只有琴棋書畫女紅刺繡,甚至不懂情之何物,不識愛之一字,是個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