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蒼顏難換朱顏好(1)
這樣美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多久,早朝時間已到,羲赫不得不離去。
我獨自坐在亭中,明亮的晨光在我與他之間形成一道再無法逾越的屏障。我看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充耳琇瑩,會弁如星,蕭蕭肅肅,顒顒昂昂。這樣一個世間難尋的無雙男子,我願他的未來如錦繡長卷一般徐徐展開,為此,我願付出所有代價。
他步履不疾不徐,一派居高位者的氣派,長廊曲折,他卻終究再未回頭看我一樣。
待我回到坤寧宮,命蕙菊取來那隻白楊木狼牙鑲嵌五瓣花盒子,深吸一口氣將盒子打開,昔年來他贈予我的東西皆在此:蜀絲白娟帕,他笑意款款:「不知小王的禮物,姑娘可還喜歡?」
雕飛鶴鑲赤金鏤空祥雲飄翠細糯玉佩,他目光濯濯:「這是我母妃的遺物,在我心中,你是唯一可以擁有它的人。即使,沒有未來。」
軟而微黃的一片骨,他神情決絕:「若是皇上信得過臣弟的能力,臣弟在三日內為娘娘尋到白虎鼻骨。」
鍍金蝴蝶簪、點翠海棠簪,黃家村裡,他愛戀深深:「髻擁春雲松玉釵,眉淡秋山羞鏡台。薇兒,你真美。」
密鑲金剛石「吉」字不到頭四股鏈,他話語藹藹:「這是臣弟一點心意,願小皇子吉祥永祜。」
月牙白三聯吊珠狼牙耳環,他叮囑沉沉:「後宮險惡,萬事小心。」
最後,一雙碧玉木蘭簪靜靜躺在盒底,另有一根斷成兩截的簪子擱在一旁。閉上眼,往昔如浮光掠影般在腦海中回蕩。
羊毫沾滿墨汁,卻躊躇不能下筆。彷彿一旦落下,心中最深處的悲慟就會被窺盡。那是我小心掩藏,死死壓制的哀傷。最終,還是在水色簽紙上寫下一句話,又將那根刻有「蘭」字的簪子一起遞給蕙菊。
「娘娘??這?」蕙菊輕聲問道。
我軟軟靠在松香色填菊花大迎枕上,只覺渾身乏力,不知是心太累,還是憂傷太甚。
「想個辦法,送給裕王。」
蕙菊神色一凝,迅速將這兩樣收進袖袋,低聲道:「奴婢知道了。」
我手一揮:「本宮想靜一靜,你且出去,午膳再來叫我。」
「勸君別後莫相思。今生至此相辭去。記取前盟,且履舊約,來生賞舊詞。」不知他是否能明了我的心意。
三日後蕙菊出宮去,托三哥將東西轉交裕王,回來時帶了封信。
信是三哥寫的,皆是關於此次御駕親征之事。信中他說到沈羲遙將置辦糧草之事交給他,如今已安排充足隨時可供應前方。另外他與海外一些國家有貿易往來,此次找了些熟悉海域的水手,一旦沈羲遙將倭寇逼回海上,這些人便能有所助力。最後他問我,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他是襄助還是觀望?
我一驚,襄助自然是助沈羲遙一臂之力,令他儘快得勝歸來。至於觀望,如今裕王監國,我有嫡子在手,一旦沈羲遙出現意外,我為太后裕王攝政是必然之勢,甚至為保國祚太後下嫁也未嘗不可。只是……我未曾有片刻猶豫立即回信,要三哥全力協助皇帝早日凱旋。
我凌家滿門上下,不能做不忠不義之事。
又過了月余,前方傳來大獲全勝的好消息。御駕正凱旋而歸,前朝後宮一派喜樂,終日忙於迎接大軍的準備工作中。不過有羲赫在,樣樣安排得妥當,忙而有序,只待皇帝歸來。
這一日午睡醒來,我帶軒兒在小花園觀魚,蕙菊走到我身邊,輕聲在耳邊道:「娘娘,王爺來了。」
我一愣,手裡魚食悉數灑落在池塘中,引來大片錦鯉爭相搶食。軒兒在一邊咯咯拍手直笑,指著魚嚷道:「魚,魚,看魚啊!」引得身邊隨侍的乳母宮女們忍俊不禁。
我朝芷蘭一笑道:「你們帶軒兒在這兒玩,仔細他不要踩進水裡。」說著理一理鬢邊碎發,這才去了。
羲赫站在坤寧宮正殿鸞鳳殿中,目光停在殿中那把鎏金龍鳳呈祥椅上,微微蹙起眉。聽見腳步聲,他微微側身,澄明的日光彷彿為他籠上一件亮白的薄紗衣,令我看不清他的眉目。走得近了,才發現他眼中尚未收起的一點哀傷。
「臣參見皇後娘娘。」他雙手平揖,深深一躬:「小王有事需與娘娘商議。」
我強忍住因他疏離的語氣而引出的心痛,溫和道:「王爺客氣了,快請坐。蕙菊,看茶。」
「臣方才接到通報,皇上一行將在三日後抵京。皇上希望早點見到娘娘,便來與娘娘商議。」他坐在酸枝嵌螺鈿靈芝葫蘆壽字扶手太師椅上,身子稍稍向我前傾,但目光卻一直落在手中一盞清茶上,手微微有些顫抖。
我抿一口茶,為難道:「皇上希望早點見到本宮是本宮之幸,本宮自應出宮相迎。只是若攜眾妃嬪,一則勞師動眾,二則畢竟還有百官,於禮不合,可若本宮獨自前往,又怕引來非議。」
羲赫淺淺一笑:「恐怕皇上思念娘娘心切,並未想那麼多。」
他這般豁達,我也只能做出羞赧神色:「王爺玩笑了。」之後正色道:「只是皇上沒想到,本宮卻得顧忌,省的落下話柄。」
羲赫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份奏章:「這是迎接御駕的安排,即刻送給皇上過目,還請娘娘添一行小字,告知皇上您的安排。」
「這是應該的。」我笑一笑:「王爺稍後,本宮去去就來。」
到了西側殿,羊毫沾了墨,我卻又擱下對蕙菊道:「你去請王爺過來,既是在奏章上寫,恐得擬個草稿。還得王爺先過目才好。」
於是羲赫又來側殿,遠遠站在門邊等待。殿中染著清淡的玉竹香,青煙散進光影里,幾重乳白的輕紗隨風蕩漾,更顯得殿閣幽幽。我只見他的身影隨著輕紗飄擺時隱時現,又籠在日光里模糊不明,直覺得這一切如夢境般不真實,可心底里知道,他在那裡,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含了眷戀與神情,便無端端生出安穩來,只盼著這樣的時光能一直停駐下去便好「王爺看看,這樣寫可好?」我遞過一張紙去,他遲疑了下上前接過,細看了看道:「娘娘這樣寫自然是好的。不過臣想,既然娘娘不能去京外相迎,皇上難免失望與娘娘生出嫌隙,不如娘娘再私信一封,皇上看了定會開懷。」
我點點頭:「多謝王爺為本宮考慮,樣樣都這般周到。還請王爺再寬坐片刻。」說完先謄寫了草稿,又慢慢寫一封信。一筆一劃都落筆極慢,只願這樣兩人共處一室的時光能長點,再長點。
一封簡訊寫了近一個時辰,期間偶與羲赫閑話家常,但終再無可留,羲赫拿了奏章與信箋,低聲告退。
我站在窗前,看他一步步離開坤寧宮。斜陽將他的影子拉了老長,於是待他走出去許久,我依舊能看到那孤零零一道剪影,越來越遠,直至不見。於是一顆心也沉了下去,獃獃站在遠處,直到斜陽映入飛檐,落葉瑟瑟鋪了一地,蕙菊進來通稟晚膳已備好,又道陳常在之前來請過安。我回過神來,並未在意她的話,只發現雙頰微涼有澀意。
三日後,沈羲遙凱旋歸來。這一天,秋高氣爽,微風清徐。一早我便率妃嬪候在宮門前,翹首盼望。空氣里涌動著脂粉香氣,金鈿翠翹,珠寶玉石在陽光下發出奪目光彩,我雖站在首端,也覺得頭暈胸悶,風雖涼,可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薄汗。
身邊怡妃覺出我有異,忙低聲關切道:「皇後娘娘怎麼了,臉色這樣白?」
惠妃聞聲望過來,也訝道:「娘娘是不是不舒服,怎麼出這麼多汗?」
我拿出帕子按按額頭,前面明晃晃的日頭曬在漢白玉大道上,十分刺目令人眼睛發花,腿上逐漸失去力氣,我忙扶住蕙菊的臂膀,努力穩住身姿,讓聲音聽起來也不那般無力:「日頭這樣大,都喝點水緩一緩吧。」
玉梅帶一些宮女端來玫瑰露,一時間,脂粉氣中又加進濃郁的玫瑰香氣,我只覺得胃裡一陣陣翻湧,差點嘔出來。
蕙菊適時端來一杯冰水,我似抓住救命稻草般一飲而盡,只覺得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卻沒有注意惠妃投來的若有所思的眼神。
前方揚起塵土,一匹棗紅馬疾馳而來,後跟一輛四駕香檀馬車。一人著內監服飾拜在我面前道:「奉皇上口諭,請娘娘至京郊勞勞亭與眾臣一同迎接大軍。」
我一愣,身後也傳來竊竊私語之聲。我也不知為何沈羲遙會發出此令,但皇命難違,只好囑咐由惠妃主持各項事宜,又留蕙菊協助,這才登車離去。
馬車行駛得飛快,雖然內裡布置得極舒適,但仍擋不住顛簸帶來的不適。沉重的朝服后冠壓得我脖頸酸痛,卻不能靠一靠,只能抓緊了座位期待這段時間能快快過去。
還好,因肅清街市一路無阻,不出半個時辰便到了勞勞亭。眾臣見馬車紛紛下拜,我只等車停穩后才掀開帘子,只見羲赫站在跪在面前朗聲道:「臣恭迎娘娘鳳駕。」
我強忍住不適朗聲道:「眾卿家平身。」
羲赫上前一步向我伸出手,目光低垂:「皇上即刻便到,還請娘娘下車。」
他的手掌柔韌溫暖,在握住我的手時稍稍用力,似是感覺到我的手心冰涼,在我下車的一瞬他低聲道:「娘娘要看顧好自己的身子啊。」
我笑一笑:「多謝王爺掛懷。」之後與他並肩走到隊首,翹首望向前方。
「勞勞亭。」他似自語般用只有我二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道:「當初你送我,就是在這裡。」
「是啊,這一晃,已經很多年了。」我只看向前方一馬平川的大道,兩側垂柳依依,葉子卻泛出枯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