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鐵石
杜貞真的轉身就走,沒有絲毫逗留的意思。就仿佛,她出現在這裏,僅僅是為了處理對“天神”存在潛在威脅的遊萬金。她救下沈星暮和葉黎也隻是心情好順手為之,現在遊萬金已不複存在,她便沒有必要再頓留於此。
沈星暮安靜盯著杜貞遠去的背影。之前和遊萬金戰鬥之後,他的身體已經疲憊到極致,這會眼皮笨重,眼睛幹澀,雙瞳也變得尤為模糊。但他依舊從她的模糊背影裏,捕捉到了熟悉的影子。
她做完事、揚長而去的隨意動作,居然也和沈星暮的母親一模一樣。
這一刻,沈星暮再也壓不住宛如火山噴湧的心緒。他睜大眼,張開嘴,即將大吼出聲的話語,卻在唇齒之間徘徊後,變成了一句輕微的、艱澀的“母親”。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低到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甚至於,他都有些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把這兩個字說出來。
輕微的話語像無聲的風。而人們常常能記住席卷天地的****,卻下意識忽略撲麵舒爽的微風。
所以杜貞有聽到沈星暮的呼喚嗎?
沈星暮驀然,目送杜貞走到樓道轉角,消失在視野範圍。
可下一刻,一抹藍紫色衣角又從沈星暮的視野死角跳躍出來。杜貞巧笑嫣然地揚眉看過來,會心道:“兒子,我知道你有很多話想說,不過我現在真的有急事,你們看不到的、驚天動地的大戰已經開始了。我能來這邊一趟,實在不容易,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她說話時,腳步輕快,倏地一下便來到沈星暮麵前。她伸出手雙,端起沈星暮的腦袋,俯下身,對著他的額頭輕輕一吻。
這整個過程自然而流暢,仿佛她的舉動本就理所當然。
下一刻,她鬆開沈星暮,單手按住他的肩頭,溫柔的“念”源源不斷流入他的體內,替他驅除身體疲憊的同時,還讓他的“念”有了些許變化。
杜貞做完這些,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變得嚴肅而凝重。
她抬手指了指沈星暮旁邊的空位,認真道:“兒子,唐靜舒在幾分鍾前,從你的眼皮底下偷偷離去,你卻一點都沒察覺。這一點很不好,以後容易上當吃虧。你記住,不管是朋友還是親人,隻要彼此間牽扯到‘念’,關係就不再那麽單純。上一刻的朋友可能在下一刻置你於死地,反之,生死仇敵也可能在某一刻並肩作戰。因為‘念’的存在已經超脫世俗的枷鎖,它本身便代表著無數種的可能性。你以後還會遇到更多、更強、哪怕你傾盡全力也無法戰勝的敵人,抑或是更灑脫、更可靠、隨時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朋友,到底該怎麽去對待他們,這需要你自己去判斷。但你必須時刻謹記,無論是敵人還是朋友,最後的最後,你能依靠的人,至始至終都隻有你自己。”
沈星暮怔怔地盯著她,喉結連續鼓動好幾下,但幹澀的喉嚨裏,一句話也沒有。
杜貞溫柔道:“兒子,我要走了。如果不出意外,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誰也見不到誰。你心裏的那些疑問,等我們下次見麵,我一定知無不言,和盤托出。”
這一次,杜貞真的走了,細長的背影縹緲遠去,隻留一襲若有若無的暗香。
沈星暮埋下頭,闊別已久的淚水,似乎又一次變得頑皮,開始衝擊他的眼眶。
沈星暮徹底明白了。杜貞並不是像他的母親杜茜,而是她本就是他的母親。也隻有這個答案,才能解釋杜貞的種種行為。
可是,既然杜貞就是杜茜,那她為什麽不說出來?為什麽要蒙上這樣一層神秘的麵紗?是因為“天神”嗎?是因為安夢初嗎?今天一別,她又將去何處?她什麽時候能回來?或者說,她還能回來嗎?
無數問題交織在沈星暮的腦海裏,變成了無論怎麽梳理也理不清的蛛網。
他已很久沒有心亂至此。或者說,以往的時候,隻有在夏恬遇到危險時,他才會如此慌亂局促。
而現在,杜貞無疑填補了沈星暮心中的一片空白,那是唯一的、隻屬於母親的位置。
沈星暮靜默片刻,直到眼睛不再發熱,這才冷著臉站起身,看向旁邊仍癱坐著的葉黎,沉聲道:“我們走。”
葉黎深吸一口氣,勉強站起身,問:“去找唐靜舒?”
沈星暮點頭道:“遊萬金啟動‘惡靈咒術’之後,力量強大到不可思議。連你我都無法承受遊萬金的靈體施加的無形壓力,唐靜舒卻能一直裝暈,並且抓住我們的疏忽,偷偷離開,這足以證明她藏了心機,正在暗中籌劃某事。我們現在必須找她對質,至少要確定她對我們是否存在威脅。”
葉黎點頭道:“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我們並不知道唐靜舒在哪裏。”
沈星暮冷笑道:“唐靜舒絕對在天台!”
天台上,冷風習習,唐靜舒遍體鱗傷站在遊萬金的屍體麵前,一動不動宛如木偶。
沈星暮和葉黎抵達天台時便看到了這樣的一幕。他們不知道唐靜舒想幹什麽,但又都意識到,這時絕對不能靠近她。因為她的樣子顯得非常詭異,像極了即將爆發莫大能量的怨女。
兩人嚴陣以待,遠遠地盯著唐靜舒,隻要她表現出絲毫攻擊性,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對她發動攻擊。
然而唐靜舒並沒有對二人沒有絲毫敵意。她站了片刻,俯下身,單手按住遊萬金的屍體,她的手仿佛變成了奇特的吸塵器,一點一點的,居然將整個屍體完全吸收了。
她做完這件事,轉過身看向沈星暮,非常認真地鞠躬一拜,致謝道:“沈星暮,謝謝你。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我絕對鬥不過遊萬金。”
沈星暮皺眉道:“你不用謝我。就算沒有你,我也會想辦法對付遊萬金。我們隻不過是相互合作,達到共同的目的而已。”
唐靜舒點頭道:“現在我們的共同目的已經達成,合作也就到此為止了。”
沈星暮道:“所以我們現在不再是合作夥伴。”
唐靜舒道:“是的,我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這很好,我們就當彼此都不認識對方,最好以後再也不見。你這樣的男人,若某天變成了我的敵人,的確會非常棘手。”
沈星暮道:“在這一點上,我和你想的完全一樣。這世上,什麽人都可以得罪,但絕對不能得罪你這樣的女人。因為誰也不知道,你會做出怎樣瘋狂的事情。”
唐靜舒淒然一笑,卻不言語。
沈星暮問:“你把遊萬金體內殘留的‘念’全都吸收了?”
唐靜舒道:“是的。”
沈星暮問:“為什麽這麽做?莫非你不知道,不同的‘念’,或多或少存在衝突,你強行汲取他的‘念’,很難保證自身無恙。”
唐靜舒道:“事到如今,我自身是否無恙早已無關緊要。雖然遊萬金已經死了,但對我而言,這件事還遠沒有結束。莫哭和莫笑,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大麻煩。和遊萬金戰鬥過後,我的‘念’已如風中殘燭,如果那對兄弟抓住這個時機對我動手,我的下場隻可能是變成他們的奴隸,被他們當成玩偶肆意玩弄。”
沈星暮問:“所以你強行汲取遊萬金殘留的‘念’,隻是為了對付接下來的莫哭與莫笑?”
唐靜舒點頭道:“是的。”
沈星暮問:“莫哭不是早就被你收買了嗎?”
唐靜舒自嘲一笑,反問道:“你以為我是拿什麽收買的他?”
沈星暮沉默。一個女人,尤其是長得美麗的女人,她的身體便是最誘人的武器。
唐靜舒道:“從我計劃對付遊萬金起,莫哭與莫笑也已被我列入必殺的名單。莫哭願意幫我,僅僅是因為我答應做他的女人。而我之所以答應他,也隻不過是為了對付遊萬金。現在遊萬金已死,我沒必要再委曲求全。我和莫哭必然有一場戰鬥,而莫笑也必定不會袖手旁觀。因為他們都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
沈星暮問:“莫非你沒有別的選擇?”
唐靜舒問:“什麽選擇?”
沈星暮道:“滕誌偉是一個非常不錯的男人。”
唐靜舒蹙眉道:“為什麽提他?”
沈星暮道:“你願意不計一切代價為鬱子岩報仇,證明你的確很愛他。但他終究是死了,而且是他主動拋棄你們母女,選擇了自殺。人總歸是為自己而活,你愛鬱子岩的前提,便是愛你自己。現在鬱子岩的大仇已經得報,你為什麽不能放下鬱子岩,看看身邊的人?我和滕誌偉打過交道,深知他的為人。曾在藍百合三星酒店,我和他閑聊時,他說過,他願意不求回報照顧你們母女。”
唐靜舒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認為我現在應該去找滕誌偉?”
沈星暮道:“至少他不會拋棄你們母女。”
唐靜舒問:“然後呢?”
沈星暮道:“做個普通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平平安安,還有什麽能比這更好?”
唐靜舒嘲笑道:“你以為這種事情我自己做得了主?我現在去找滕誌偉,不出兩天,莫哭和莫笑絕對會找到我。到時候,不僅我自己危險,連小甜和滕誌偉也難逃厄難。”
沈星暮沉聲道:“我可以幫你解決莫哭和莫笑。”
唐靜舒怔住。
沈星暮繼續道:“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唐靜舒道:“我並沒有請你幫忙,為什麽要回答你的問題?”
沈星暮不理會她,直接問:“遊萬金發動‘惡靈咒術’的時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任何攻擊對他都無效,但依舊對他發動了攻擊?”
唐靜舒問:“什麽意思?”
沈星暮道:“你對遊萬金發動攻擊,引起強大的‘念’震蕩,以此製造你已受到重創,昏厥過去的假象。你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唐靜舒咬著嘴不說話。
沈星暮道:“你不說,我就隻能靠猜。你假裝昏厥的最大好處就是可以坐等和我遊萬金拚個你死我活,你隻需要坐收漁利就夠了。”
唐靜舒問:“你現在說這件事,為的就是找我要個交待?”
沈星暮搖頭道:“我沒想找你要什麽交待。畢竟我與遊萬金對峙時,曾想過直接用你的身體當做盾牌,抵擋惡念旋渦的爆破衝擊。”
唐靜舒道:“所以我們都是心狠手辣,滿腹心計的人。”
沈星暮淡淡說道:“好了,現在你可以做選擇了。是直接回緒城找滕誌偉與鬱小甜,還是留下來繼續和莫哭、莫笑戰鬥。如你所說,你不願與我敵對,我同樣不願樹立你這麽可怕的敵人。現在無論你做什麽選擇,我們的交集也都到此為止。”
唐靜舒沉默。
一直安靜的葉黎卻在這時插嘴道:“唐靜舒,我能理解你心中的痛。可是人活著,誰也不曾體會過痛與絕望?我們能做的,不正是努力戰勝這些消極而負麵的東西,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嗎?”
唐靜舒厲聲問道:“不曾體會摯愛離世的你,有什麽資格對我說這種話?”
葉黎沉聲道:“我體會過!”
唐靜舒微微一怔,盯著葉黎看了一會,卻不說話,隻是不斷冷笑。
葉黎又道:“誰都有窮途末路的時候,誰都期待著柳暗花明。這個世界並不美好,很多人做了無數次正確的選擇,並且堅持了一輩子,也未曾等到苦盡甘來的那天。而你不一樣,你比很多在命運中苦苦掙紮的人要幸運得多,光明就在你身後,你隻需要回過頭,便將擁有最珍貴的一切。”
沈星暮頗為詫異地看著葉黎。他忽然發現,葉黎的說話技巧似乎有了顯著的提升。這種時候,葉黎說的這番話,無疑具備非常強的說服力。
哪個女人不期待一個溫柔的男人、一個溫暖的家?
無論唐靜舒再怎麽冷傲、再怎麽倔強,她也終究是一個女人。別的女人想要的東西,她當然也想要。
沈星暮想好了,隻要唐靜舒願意回歸緒城,從此不問世事,他現在就動手,親自處理掉莫哭與莫笑這對兄弟。
然而葉黎的話語並沒有真正觸動唐靜舒。
每個人都有一顆獨一無二的心,所以這個世上存在形形色色的人,五彩斑駁的心。
而唐靜舒那顆純真美好的心,早已被汙穢的世俗玷染,變得不那麽清澈,不那麽美麗。她想要的東西,不再是愛自己的男人與溫暖的家庭,不知從何時起,她有了君臨天下、睥睨眾生的野心。
所以她要的是金錢、權力、地位、世間極致的榮華、無與倫比的尊高。
而她想要這些,就必須舍棄以往的牽念,乃至是以往的自己。
唐靜舒冷冰冰說道:“沈星暮,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看不用了。我的事情,我知道該怎麽處理。”
她說話時,轉身向天台邊上走去,爾後縱身一躍,便跳向“天國大道”茶樓的樓頂。
毫無疑問,她現在要去找莫哭與莫笑,之後勢必爆發一場激烈的大戰。
沈星暮走到護欄前,俯瞰下去,恰好見唐靜舒淩空回望。
兩人在短促到轉瞬即逝的時間間隙裏對視。
沈星暮看到了唐靜舒眼中的淡漠,那是無視世間一切人或物,高高在上、不容褻瀆的傲然姿態。
沈星暮終於明白了,從唐靜舒變成遊萬金的情人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也變得宛如鐵石一般,堅硬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