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如果這都不算愛
大西南群山深處的這塊平坦的壩地,屬於北熱帶地區,遍地紫荊、銀杉、劍麻和香茅。千百年來,白衣白褲的瑤族人民在這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圍火起舞,擊壤而歌。
這深山壩地亙古的寧靜,在這天上午被打破。
在山坡上設套捉野豬的一位山民,最先聽到晴空裏如雷滾動的“隆隆”鳴聲,緊接著,便看到東邊的山穀裏,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倏忽轉出十幾架強擊機,尖銳地嘶鳴著,輪番俯衝,對隱蔽在壩地芭蕉林裏的某機步師的防空導彈群,實施火力突襲。
“轟轟轟轟……”
兩個衝擊波一結束,轟炸機群便準時飛臨壩地上空,對一號空降場實施飽和轟炸。
一時間,壩上土浪飛揚,硝煙彌漫,四處遍布破碎散落的帳篷、發射架和牽引車。
最後一枚重磅航彈剛剛落地,先遣傘群乘坐的四架中型運輸機,便穿過浮雲,飛向壩地預定的空投點。
秦入骨第一個跳出機艙,他所帶領的先遣連緊隨其後,相繼躍入暑氣氤氳的天空。
頓時,幾百具降落傘層層疊疊,漫天飄墜,蔚為壯觀。
北方還冰雪飄渺,西南山地已是溽熱灼人,跳出機艙感覺就像掉進桑拿房。
“媽的,褲襠都滴水了。”連隊裏有人貧道。
秦入骨使用的是最醒目的紅色降落傘,磁石般吸引空中所有降落傘向他集結。在能夠分辨地麵植物種類的高度上,他並攏雙腿,輕輕拉下後操縱幅,微曲雙腿準備著陸。
此時地麵無風,他叫一著地,傘衣便柔柔地覆蓋下來,他往旁邊閃開幾步,避開傘衣。
空降兵們在空中飄墜,秦入骨解開降落傘背帶,麻利地就地攤開地圖,眺望壩地,打開耳麥用暗語指揮安排:
“短槍五號,短槍五號,斜向東南,直插過去就是你們的槍套,完畢!”
“短槍六號,短槍六號,邊走邊擦槍,完畢!”
還命令報務員:“向炮長報告,短槍缺位,正在插入槍套,準備迎接長槍光臨。”
不遠處的一顆百年老皂角樹下,秦切膚和兩個參謀以及一群通信兵,扯起雨林色偽裝網,鋪設電話線,支起折疊野戰工作台,加上電台、計算機、監視屏,豎起無線電天線。
半小時後。
烈日當空,山坡上肥大的芭蕉樹葉軟軟地耷拉著,連及其耐旱的劍麻都曬焉巴了。
深山壩地又重新恢複了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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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槍長槍,任務完成,重複一遍,任務完成,完畢!”
秦入骨報告完畢,擦了擦滿額頭的晶亮汗珠,罵了句,說,“我要是愛斯基摩人多好。”
兩兄弟上個月從新兵訓練營調回了特種大隊。第一個執行的任務,就是掃蕩大西南毒品販賣武裝組織陣地,現在已經完成任務。
旁邊秦切膚笑著推搡了他一下,“別貧了,快收拾收拾,咱們家老大來了。”
萬萬沒想到老媽這時候要出現,“她不是在京裏麽?”
“她在麗江玩兒呢,知道我們就在附近參加軍演,順道就來了。”
聽哥哥這麽一說,秦入骨垂下眼簾,“她一個人?”
秦切膚停頓半秒,方才說,“和楚家老太太。”
母子仨見麵的地點,是被熱帶雨林北緣一座護林人小木屋,沒踝的香茅中探出了幾支銀蘭,玉白色的小花開得正當時令,透過北邊的樹叢,隱約可以看見林子外的壩地和那條環形簡易公路。
小木屋旁邊的空地上,抹著一縷夕暮餘輝。
“喏,那倆臭小子終於肯現身了!”秦嬸在木屋門口瞥見兩兄弟,欣喜地指給楚家太後看。楚家太後也走出來,和那兩兄弟第一次見麵。
“快過來見過楚嬸!”秦嬸向兩兄弟招手。
兩兄弟笑著向楚家太後打招呼,雖然那笑容,怎麽看怎麽覺得別扭。
“聽說你們倆,是咱軍區特種大隊唯一兩位在南美特種兵營地參加過魔鬼集訓的,”楚家太後笑著說,“而且在集訓中表現出色,為咱中國軍人贏得了國際聲譽,讓咱中國的五星紅旗飄蕩在那營地的上空。”
聽她說得這麽詳細,兩兄弟都是吃驚,隨即望向秦嬸。
“別,別看我,不是我說的。”秦嬸擺手。
楚家太後笑了,“不是你們家老太太說的,是我們家相思告訴我的。”
驟然聽到“相思”二字,秦切膚的臉色再也正常不了,慌忙說,“我去生把火,這兒太濕了。”說完就去撿旁邊的幹枝。
秦入骨稍微正常點,但也回答不出,隻說“我去幫忙生火”,爾後選了個位置,趴在地上扒開落葉厚重的淤腐層,便撅著屁股挖灶坑。
那模樣,像極和青梅竹馬鬧別扭的小男孩。
“這倆孩子到底是咋啦?”秦嬸和楚家太後在旁邊麵麵相覷。
好不容易秦切膚抱來一小捆撿來的幹枝,秦入骨則用傘刀連挖帶刨地弄出了小灶坑,沿坑一圈各掏了幾個排煙孔。
“這麽熱的天,還生一堆火來,你們倆到底怎麽啦?”
秦嬸剛說完,秦切膚突然抬頭,“老媽,我有件事兒一直想問你。”
秦入骨聽老媽回答一句“有什麽話就問呐”,他旋開傘兵刀柄的後蓋,取出更火柴,真準備點燃,忽而聽哥哥問:
“我可問了,您別生氣。我上回在師部,無意中看了老爸的資料,您和老爸都是O型血,為什麽我和刻骨都是AB型血?”
秦入骨聽了這話,雙手一顫,差點沒點燃火柴。這也是一直困擾他的問題。
火苗很快就像小狗舌頭似的舔起幹枝來,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秦嬸卻是靜默。
眼望著搖曳的火苗,秦嬸呆滯了三秒,爾後仰起頭,故作輕鬆地衝兩個兒子說,“血性檢驗也會出錯,你們問這個幹嘛?”
秦切膚定定地看著母親,“我當時也認為師部的資料有誤,所以特地去了軍區資料庫查看,”他稍微有停頓,然後緩緩地說,“結果,我發現老爸的血型已然是O型,而老爸當年的那些哥們兒中,隻有一個是AB型。”
聽到這裏,秦入骨忍不住渾身一顫,燃燒的“劈裏啪啦”聲瞬間遠去。
他還是第一次聽哥哥說到這個。看來,老媽紅杏出牆是毋庸置疑的了。
那麽,誰才是他們真正的父親?
他犀利的視線,投向已經瑟瑟發抖的秦嬸。透過扶蘇的枝葉,起先還能看到幾片浮雲遊走的幽藍的天空,已經慢慢籠罩上墨黑的夜色。
麵對兩個兒子的質問視線,秦嬸顯然已經慌了手腳。
倒是楚家太後,跨前一步,扶住搖搖欲墜的秦嬸的身體,衝著兩兄弟說,“咋整的?用這種眼神看你們老媽?就算你們老爸不是你們真正的老爸,這個老媽難道也有假?”
聽了這話,秦入骨不再望向幾近崩潰的秦嬸,轉而走到哥哥身前,抓住他的手,“哥,到底是誰?那個人到底是誰?”
林間的昏暗之中,火苗的光亮在秦切膚蒼白的臉上搖曳。
就在這時,小喇叭一迭聲地響起,師長派來的通信員在林子那邊吆喝:“啟程出發!各班注意檢查灶火,一粒火星也不得留下!”
晦暗的林子裏頓時人影憧憧,到處在滅火填灶。
送秦嬸和楚家太後過來的直升機飛行員,繞過來向秦切膚報告,“營長,該把兩位老太太送出戰區了!”
秦切膚微微頷首,兩位老太太就被飛行員請上了直升機。
兩兄弟快速回到營地,集結部隊,整裝待發。這次的目標是鐵石山崖,在地圖上標高將近兩千公尺,坡陡如劈,樹木稀疏,多為裸露的銀灰色岩石和荒草。
幾百號特種兵撒開,在秦切膚和秦入骨的帶領下,漫山遍野地向頂峰攀登。
花了整整六個小時爬到山頂,特種兵們就像被割倒的莊稼般,再站不住,全部躺下來。
秦入骨卻還喘著氣,抓著哥哥問,“現在有三分鍾休息時間,你給我說說,到底是誰?”
“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秦切膚轉過臉,不看弟弟。
“那怎麽行!我有知道自己親生父親是誰的權利!”秦入骨跳了起來,抓住哥哥的衣領。
秦切膚不予理睬,推開弟弟的手,戴上夜市頭盔。
頭盔正中間的鏡頭是微光夜視儀,夜間隻要有一顆星星,甚至一個香煙頭的亮度,它都能夠成像,麵罩則相當於電視顯示屏,設伏時必須用到。
秦切膚摸到頭盔盔簷殺害那個的小按鈕,打開開關。
悶熱的雨林裏,尋覓不到一絲微風。微光夜視儀麵罩上顯示的雨林小道,朦朦朧朧,呈現出暗黃色的基調,連竄過小道的一隻野兔,也帶著一團黃暈。
“各班偽裝!”
他一聲令下,特種兵們紛紛掏出油彩膏,用手指蘸油彩抹在臉上。秦入骨卻站著沒動,看哥哥這副不理睬模樣,再忍耐不住,衝上去,抓起哥哥的夜視頭盔,就狠狠摔到地上。
“到底是誰?你快說,到底是誰?”
秦切膚看著又犯擰的弟弟,知道再不說,隻會耽誤部隊行進,便咬咬牙,跨前一步,衝著秦入骨大喊:“聶輔周!咱們真正的父親是聶輔周!”
話音未落,天空中猛地炸出一聲驚雷。
還沒等秦入骨做出反應,特種兵們紛紛放下背囊去掏雨衣,唯獨這兩兄弟仍然呆立著,被熱帶的豪雨嘩然而至,暴打在兩兄弟身上,頓時,滿世界都是雨打枝葉的喧囂聲。
秦切膚在風雨中冷笑,“怎麽樣,你滿意了吧?我們的父親是聶輔周!”
秦入骨本來就站在懸崖邊不遠處,聽到這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幾個踉蹌,身不由己地往後退去,一失足,就栽倒下去。
那千鈞一發的時刻,他恢複了清醒,結實的雙手迅速抓住旁邊的一顆馬尾鬆。
秦切膚已經急得幾乎要陪弟弟跳下去,急中生智,大吼道,“通信員,快把繩子拿來!”
通信員肩挎一卷尼龍繩索跑過來。
秦切膚把繩頭係在一棵樹上,喊道:“你丫給我接住!”說完奮力將繩卷扔下山去。
見秦入骨把繩索攔腰係好了,便喊了聲:“啦!”
三個特種兵齊心協力往上拉,呼啦呼啦地把秦入骨給拽了上來。
秦切膚衝上來,拉住弟弟的手差點嚎啕大哭,秦入骨卻毫不在意剛才的命懸一線,隻是蒼白著臉,反複呢喃著“繼母,繼母,繼母。”
近似癡了一般。
那暴雨,就像《以賽亞書》裏描寫的那樣——地上的居民呐,恐懼、陷坑、網羅都臨近你。躲避恐懼聲音的必墜入陷坑;從陷坑上來的必被網羅纏住。因為天上的窗戶都開了,地上的根基也震動了,全然地破壞,盡都崩裂,必然塌陷,不能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