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明珠於塵【11】
世人都說他英明儒雅，說他是壁月功臣，說他溫然尊貴。
可誰又知道，這所有讚美之下，夜止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被拆穿全部，他淡然處之。
被質問辱罵，他不動聲色。
蕭禹看著夜止嵐，看著看著，忽然笑了，“雍王殿下算無遺策，可惜，千算萬算，還是算錯一步……本宮不會告訴明珠你是什麽樣的人，但是明珠，她什麽都知道了。”
話音一落，夜止嵐眸色瞬間變了。
他看向周圍，黑漆漆的神殿裏除了他和蕭禹，根本感覺不到第三人的氣息。
蕭禹笑著看夜止嵐，“原來雍王殿下也會慌亂啊……知道你算錯了哪一步嗎？”
夜止嵐眼中的從容褪盡，冷森浮動，“明珠在哪裏！”
“別急啊，”蕭禹微微的笑了，“本宮的話，還沒說完……蕭月是沉國公主，卻連本宮這個兄長都能下毒，你對她許了什麽承諾？本宮猜，應該是娶她為妻吧？蕭月心高氣傲，除了你，沒人能入她的眼，你出使沉國，讓蕭月對你死心塌地，承諾將來會娶她嗎？所以蕭月對我下毒……可你忘了女人的嫉妒心，哪怕蕭月知道，你娶明珠隻是一步棋，作為一個愛你的女人，她依舊不會罷休，所以……在整件事中，你失算的，隻有她一個人。”
“她臨走前給了我一顆藥，吃了之後會讓人氣息微弱，就算是你這樣的高手也察覺不出，你猜，明珠現在在哪？”
夜止嵐站在原地，手指動了動，不……那不是動，而是顫動。
巨大的神像後，慢慢走出了一道纖細的影子。
“明珠……”夜止嵐定定地看著她。
慕容明珠看著風雪中的夜止嵐，有那麽一個瞬間，她在想，是不是還沒有睡醒，還在夢中，這是一個噩夢……醒了就好，醒了，就還是原本的樣子。
夜止嵐是她喜歡的夜止嵐，是喜歡她的夜止嵐。
大哥在商行查賬……二哥在水榭打盹……三哥在書房盤算……四哥還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
她還能看見他們，看見他們對她笑，叫她明珠，說她是他們手裏的明珠，是慕容家的掌上明珠……
四年來，她為了慕容家付出一切，也隻是希望她的親人們都可以得到幸福。
這百年來，慕容家安分守己，從沒有越過雷池一步，一代一代，一輩一輩交到了她的手裏。
而她……
親手葬送了這一切。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所有人，慕容家的所有人……都沒了。
她信了夜止嵐，愛了夜止嵐，嫁了夜止嵐，可她的信任，愛情，婚配，卻害了所有人。
一開始就是假的，是錯的，她付出了真心，卻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家破人亡。
“明珠……”
慕容明珠眼中的悲涼和絕望讓夜止嵐感覺到了慌亂，他下意識叫了她的名字，卻把迷夢中的慕容明珠驚醒。
慕容明珠空洞無神的雙眸看著他，雪地裏的男人有著天下第一的俊美容貌，世間少有的武功謀略，還有一顆——狠毒的，冷酷的心！
四年啊……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卻沒有發現他的陰謀詭計，以為自己是被愛著的，那虛假的幸福，要陪伴他一生的誓言，甚至……甚至想給他生一個孩子的願望，都在頃刻間碎成一片。
慕容明珠……
慕容明珠！
你是多蠢！你是多傻！
你害了所有人……你害死了所有的親人！
淚水從眼眶裏掉落下來，像一顆冰珠，碎裂得找不到一絲溫暖。
“明珠！”夜止嵐要衝過來。
“別過來！”慕容明珠反握匕首，尖銳的刀刃抵在自己脖頸上，深深刺入，鮮血順著脖頸蜿蜒流下。
“明珠！”蕭禹大喊，“別衝動！”
慕容明珠的心一直沉一直沉，已經沉到了深淵的寒潭裏，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可笑到她一動嘴角，眼淚就這麽掉了下來。
她摸了摸臉頰，手指上都是淚水，呆滯的眨動了一下眼睫，更多的眼淚掉落。
“明珠，”夜止嵐慌亂的喊，“你聽我解釋——”
慕容明珠搖搖了頭，輕輕的，一字一句的開口問：“夜止嵐，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就一個，好不好？”
飄忽的聲音沒有了感情，愛的，恨的，怨的，什麽都沒有，空蕩蕩像從無主的魂魄中發出來一樣。
夜止嵐胸口悶疼，臉色慘白，“明珠，你冷靜一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慕容明珠就這麽愣愣的看著他，癡傻一般的喃喃問：“你……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害我三哥……殺我二哥……逐我大哥……毀我四哥……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有沒有一絲猶豫？”
夜止嵐盯著慕容明珠，看她毫無血色的臉，看她披風下單薄的寢衣，沒有穿鞋凍得通紅的腳，慢慢道：“我對你，是真心的。”
“真心……真心……”
慕容明珠笑了，笑得無比淒厲，笑得五髒六腑都劇痛起來。
尖銳的笑聲回蕩在幽深的神殿裏，詭異又驚悚。
慕容明珠笑，慕容明珠哭，慕容明珠的臉扭曲一片，脖頸的鮮血不住流出，她咳嗽，笑著咳嗽，哭著咳嗽，咳出了血，唇角，脖頸，衣襟，到處都是血。
“明珠！”蕭禹大喊，“為了他不值得！”
慕容明珠根本聽不見，什麽都聽不見，天地之間，隻剩她絕望的慘笑。
“夜止嵐……夜止嵐……你殺了我的親人毀了我的家……你卻對我是真心……”
慕容明珠嘔血，大口大口的嘔血。
笑，隻剩笑。
眼淚和血混在一起，像炸裂開的靈魂，黃泉路上被碾碎的彼岸花。
慕容明珠捂著嘴，血從手指縫裏溢出來，白衣染血，她緩緩抬起眼看著夜止嵐，眼睛裏絕望冰冷，恨意決絕。
慢慢的，她往後退了一步。
“明珠！”夜止嵐要追。
慕容明珠手裏的匕首刀刃割入脖頸，威脅著夜止嵐不能靠近。
慕容明珠一步一步的往後退。
腳下的血印在雪地上，步步是血，處處是淚。
神殿之後就是祭天台。
慕容明珠赤著腳，踩著血印，站在了祭天台上。
大雪落在她身上，寒風垂在她臉上，捂著嘴的手全是血，到處都是血，她要流幹上身上的每一滴血。
夜止嵐和蕭禹追到祭天台，就看見慕容明珠站在上麵，遠遠地看著夜止嵐。
“明珠！”夜止嵐追過去。
慕容明珠一動不動，目光是從未有過的仇與恨。
曾經多愛他，多信他，想著與他天長地久，白頭偕老，到最後，隻剩下欺騙背叛和血海深仇。
她慢慢放下手，一聲一聲咳出血。
祭天台上的風帶著大雪吹散了慕容明珠的頭發。
烏黑的頭發在風中肆意飛揚，渾身上下都是血，慕容明珠就站在那裏，看著夜止嵐，還在笑。
那詭異的笑容，那絕望的眼神，像是要沉淪地獄。
“夜止嵐。”
慕容明珠張開滿是血的嘴唇，在自己的血淚中叫出他的名字。
慢慢的，慕容明珠說：
“如果你一開始就殺了我，那就沒有以後……”
“你讓我活著，又讓我生不如死……”
“我的兄長，我的血親皆死於你手，慕容一門清白於天下，問心無愧……”
“百年世家，灰飛煙滅，夜止嵐，你贏了……”
“我是慕容家的罪人，我可以以死謝罪，但是你，你猜忌成性，冷血無情，屠戮無辜，上天有知，你必遭報應！”
風雪中尖利的詛咒含著滔天恨意，慕容明珠滿頭長發被風越吹越散，越吹越淺，直到花白一片，就像漫天的落雪。
蕭禹眼睜睜看著慕容明珠一頭青絲成了白發，再也無法冷靜，“明珠！你恨夜止嵐，你可以恨他，但你不能——”
他的話根本沒有說完。
慕容明珠鮮血染紅的衣裳，滿臉的血跡，一頭飛揚的白發，對夜止嵐說了最後一句話。
“今生負我，來世必報，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染血的匕首扔在地上，她對夜止嵐恨絕一笑，然後頭也不回跳下了祭天台。
“明珠！”
夜止嵐和蕭禹同時追了過去，祭天台下就是萬丈深淵，早已經沒有了慕容明珠一絲影子。
寒風，暴雪，雲霧之下的深淵。
那個名動天下的女子，再也沒有回來……
天下間，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慕容明珠。
因為慕容明珠，永遠都是那個慕容明珠。
愛過。
恨過。
怨過。
絕望過。
心死過。
蕭禹永遠無法忘記，祭天台上，懸崖邊緣，那個被所愛之人欺騙，失去了一切，最終青絲變白發的美麗女子。
她愛得刻骨銘心。
她斷得毫不留戀。
付出了真心，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慕容一門幾近滅門，百年的繁華如雲煙般消散。
而那個掌控著天下財富的慕容明珠，則是雲煙之上一縷鴻羽，寧折不彎，寧死不屈，縱容是與父兄一道赴死，也絕不在紅塵之中蜷縮偷生。
雲台祭天，縱身一躍。
千鬼萬冤，紅顏白發。
從此之後，世間再也沒有了慕容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