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正是河豚欲上時
這邊水夫人鋪開案板,把自己的廚具一一擺了上去。
那邊號稱水半城的水爺卻對台下拱了拱手,道:“今日江郎樓,給諸位帶來的是一道‘秧草河豚’,還請各位父老鄉紳品評一二。”
李際遇聽說水夫人要做“秧草河豚”,不由納悶道:“秧草耐寒,此般時節想方設法能弄些來也就罷了。可是這二月的天氣,前幾天黃河也才剛剛解封,這河豚又哪裏去尋?”
水爺笑道:“北宋蘇東坡曾說‘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東坡居士的這句‘河豚欲上時’,說的可不是河豚從河底浮上來,而是在這清明前後,河豚魚從海裏溯江而上。”
“可是這河豚再怎麽溯江而上,它也遊不到我們河南來。這幾年天氣冷得厲害,所以在我們河南,原本是吃不到這河豚魚的。”
“然而我們江郎樓,號稱天下河鮮之主。若是食單上缺了這味河豚魚,未免有些遺憾。所以河南沒有的魚,我們卻在千裏之外的江南洞庭湖給運來了一些。”
李際遇納悶道:“這洞庭湖距離登封千裏之遙,即便是在洞庭湖上捕來了河豚,運到河南豈不是也放壞了?”
水爺哈哈大笑道:“我們江郎樓素以烹製河鮮為名,自有儲藏秘方,各位請看。”
說著,從一旁的地下抄起一個木桶,裏麵盡是雪白的東西,眾人離得太遠也看不清楚是什麽。
水爺拿起一個水瓢,用力的在木桶裏挖舀了幾下。在挖開一層白膩油膏後,卻從木桶中挖出了十幾尾河豚來。
眾人這才驚覺,原來那雪白的竟然是煉製好的豬油。
就聽水爺道:“這河豚隻有新鮮的才最為肥美好吃。為了保證這份鮮美。我們熬了一鍋豬油,趁著豬油還沒凝結的時候,把從洞庭湖裏打撈出來的鮮活河豚放入豬油之中。等豬油凝結,就能將河豚包裹其中。”
“這樣處理後的河豚魚,即便放上一個月,也如新打撈出來的一般。而河豚魚中又夾雜了豬油的滑膩,燉出來味道更上一籌,實是我江郎樓的不傳之秘。”
李際遇搖頭道:“既是江郎樓的不傳之秘,你這樣一說,豈不是天下人都知道了這個竅門,若是仿照去了又怎麽辦?”
水爺哈哈大笑道:“我既然敢說出來,自然就不怕別人學了去。說一句大話。即便是有人舍得熬上這麽一大桶豬油來儲存河豚,又有誰家酒樓,能有我這樣的財力物力,可以從千裏之外的洞庭湖,運來河豚呢?”
台下的百姓一聽,紛紛點頭稱是。
這年頭誰家若能存上小半碗豬油,已經是小康之家。這麽一大桶的豬油,如今隻用來封存河豚魚。不說這菜做得如何,光說這食材準備的費用,就非尋常可比了。
張小帆聽了李際遇和水爺的這番話,卻暗暗皺了皺眉,心中有些奇怪。
他們倆人說的話倒是頗為自然,一問一答。不但讓眾人聽得明白,還順便也解答了眾人的疑惑,看起來似乎沒什麽問題。
不過這一唱一和的形式,張小帆實在太過熟悉。這種配合還有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叫做“電視直銷!”
在後世之中,張小帆實在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遍。
“按說,這李際遇應該是那邊醉仙居朱霸的人啊?怎麽聽這口風,似乎他還隱隱的站在了江郎樓的這邊?卻是讓人奇怪。”
此時另一邊的水夫人也不理身邊水爺和李際遇的一唱一和,專心致誌的處理河豚。她雖然模樣凶悍,做起菜來卻是一絲不苟。
這河豚的眼睛、血液、內髒都是有毒的,需要一一的剔除下來,放置在一邊,等燒製之前,還要再清點一遍。
長江上有三鮮,分別是刀魚,鰣魚與河豚。前兩種味道雖美,但卻多刺。而河豚無刺,味道又最美,被稱為長江三鮮之冠。
張小帆不懂做菜,但看水夫人做菜的手法,就知道技藝不凡,不說庖丁解牛,卻也流暢自然。
過不多時,河豚已然燉好。
水夫人挑了一大塊魚肉,放入口中。吃過之後,點了點頭。之後才拿出十幾個小盞,將河豚依次盛了。
可這盛好的河豚魚卻並不端上來,而是把灶頭的火苗壓下了些,用籠屜在上麵用小火溫著。
李際遇奇道:“這魚是做好了麽,怎麽嫂夫人自己先吃了?莫非是對自己的廚藝不放心?”
水爺解釋道:“這河豚魚雖然美味,可是卻有毒。宇宙陰陽循環的道理就是這樣。一般有毒的東西,味道卻也都不錯。比如山中的五步蛇、雲南的菌子,長江中的河豚,盡皆如此。”
“若能去除其毒性,就會成為天下的至味。雖然我對渾家的廚藝放心,可是這毒性到底去除幹淨了沒有,卻誰也看不到。”
“所以這河豚魚主人先吃第一口,一炷香後,若主人沒有問題,再拿與客人品嚐,這也是做河豚的規矩。”
說著,水爺又叫人抬上來兩個木桶。這兩個木桶看起來分量不輕,上麵都塞了木塞,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
李際遇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好奇道:“這桶裏麵的,是什麽稀罕玩意,難道也是什麽吃的嗎。”
說著就要拔去上麵的木塞。
水爺慌忙製止了李際遇,道:“李爺,這塞子可不能拔啊。這裏麵裝的可是糞水。”
“這河豚有毒,世人卻都偏好其美味。所以洞庭當地有個秘法。就是吃河豚的時候,必須要提前準備好糞水。若是一旦中毒,需要拿糞水催吐解毒。”
“這是萬不得已的後備招法,隻希望今天不能用到這個。”
李際遇聽說是糞水,忙捂著鼻子躲到了一邊。
這時距離水夫人吃下河豚肉已經有過一段時間,看樣子並無什麽大礙。
水爺也拿筷子夾出一大塊河豚肉,塞入口中,嚼了兩下,示意河豚無毒。之後才給台下的鄉紳,每人送去一盞。
台下的鄉紳一手接過裝河豚的小盞。一手從懷中掏出了一文銅錢,拍在了麵前。
李際遇不解其意,又問水爺道:“這又是什麽規矩?”
水爺道:“這個意思是說,吃河豚肉是自己的主意,若是出了問題,與他人無幹。便是親爹來了,也是如此。”
李際遇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我也須按這個吃河豚的規矩辦事”
說著也從懷中掏了一枚銅板,擺在了自己的身前。
台上的這番做派,張小帆看在眼裏,心想:“這兩人分明是在作戲。雖然台下的百姓看不出來,自己可看得清楚。”
“這河豚肉再好吃,畢竟百姓們不能親口嚐到,自然無法評判。這就跟電視中的美食節目一樣。總需要有人講解出來,這個食物如何特殊,做法如何的出奇,味道如何的好吃,才能讓觀眾感同身受。”
“如今李際遇和這個水爺。就是這樣,兩人半說半演,恐怕都是事先排練好的。下麵的百姓即便是吃不到這河豚肉,光看這般做派,卻也能想象其味道一二。”
李際遇掏完銅板之後,拿筷子夾起一條河豚魚,張嘴就是一口。
這河豚魚個頭本來就不大,李際遇嘴巴又大了一些。這一口下去,幾乎將整條河豚魚咬下了大半。
張小帆看到李際遇的這般吃法,暗想:“原來這李際遇竟然是沒吃過河豚魚的,這般的吃法,可卻是吃錯了。再好東西,如果吃法錯了,也吃不出什麽好來。”
張小帆不會做菜,可卻是會吃。這河豚魚的肉質極嫩,被稱為西施乳,顧名思義,可以知道其滑嫩程度。
然而河豚魚的魚皮卻是非常的堅韌,上麵長滿了無數的芒刺。網上有人惡搞,還經常拿河豚魚去擦鞋。可見河豚魚身上魚皮的堅韌程度。
不過這河豚魚的魚皮卻又是另一種美味,隻因河豚的魚皮中稍稍含有些毒素,卻又不讓人致命。這似毒非毒的東西,才是真正的人間至味。
可是這河豚魚皮的吃法卻是特別,要把魚皮翻過來去嚼。這樣既能感到魚皮的滑韌可口,又不會被魚皮上的芒刺刮到嗓子。
像如今李際遇的這般吃法,如果一口吞下去還好,這樣反複咀嚼,勢必難以入喉。
果然,李際遇嚼了兩口,就覺得口中的河豚魚的魚皮實在的有些刮劃舌頭。不過他還是硬生生的直接咽了下去,雖然有些不自然,但口中高喊道:
“好!這道秧草河豚滑潤細嫩,入口即化。在我看來,要比醉仙居的雞豆花好吃得多!”
張小帆暗笑:“這種吃法,和嚼了口砂紙咽下去也沒什麽兩樣,居然還敢說滑潤細嫩,入口即化。這可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另一邊的朱霸一聽李際遇居然如此評判,當時大叫道:“李大哥,你怎麽去偏幫他人?我才是你的兄弟啊。”
李際遇回身看了朱霸一眼,道:“我李際遇向來公私分明,對事不對人。”
“既然說了公平行事,自然不能因為你曾經是我的老兄弟,我就偏心於你。”
“我平生講的就是這公平二字。這也是我的做人之本。”
“自從我開山立櫃以來,哪家寨主不知道我李某人行事最為公平。從來都是以才取人。”
“所以今天這事,我幫不了你。”
朱霸大瞪雙眼,喃喃道:“好、好。這拆了夥,人情也都薄了。如今富貴了,卻不念當年的老交情了。”
“你說要公平,那好,今天我倒要嚐嚐他們這江郎樓的河豚到底比我那雞豆花好在哪裏。”
說著走到對麵,也搶過一盞河豚,拿筷子就要去吃。
水爺卻伸手攔阻,手指輕輕的搓了搓。示意要擺一枚銅錢上去,代表是自己主動吃的。
朱霸道:“吃河豚的規矩是吧,我懂!”
說著,從懷中抓了一把銅錢扔在地上。之後也像李際遇那般,用筷子夾起一條河豚,就重重的咬了一口。
這河豚魚皮粗糙,任誰吃了都是一樣。朱霸嚼在嘴裏,皺眉道:“這根本不對。”
李際遇走了過去,輕輕拍了拍朱霸的肩頭道:“哪裏不對了?”
朱霸大聲道:“這魚皮.……”
剛說了幾個字,卻突然四肢僵硬,身子也跟著軟倒下去。
李際遇大驚道:“這.……這該不會是河豚魚中毒了吧?快把那一桶糞水抬來。”
台下的百姓沒看明白怎麽回事,可是馬喜兒卻看得清楚,低聲和眾人道:“這個叫李際遇的好陰險,你們注意到了沒有,剛才他靠近那個朱霸,表麵上是拍了拍肩頭。可是後麵卻用手指虎捅了那朱霸腰間的命門穴。”
“這命門穴是七大麻穴之首,這麽一捅,身子自然癱軟。跟吃不吃河豚,卻絲毫沒有什麽關係。”
李際遇這一下暗招使得隱蔽,除了經常行走江湖黑道的馬喜兒外,其他百姓人等,甚至包括醉仙居的人,也都沒看明白是怎麽回事。
這時候李際遇的手下架起朱霸,另外幾個人打開糞水的塞子,舀了幾瓢糞水,掰開朱霸的嘴巴,沒頭沒臉的澆灌了下去,弄得朱霸滿頭滿臉滿身汙穢不堪。肚子也不知道被灌了多少糞水。
這命門穴雖然是要害,但身子也隻是一時的麻軟。過了一會也就恢複了正常。
此時朱霸才知道受了暗算。罵道:“姓李的,你他媽的陰我!當時拆夥時,說的好聚好散。我當時金盆洗手,可是知會了整個綠林的。”
李際遇冷笑道:“你吃了有毒的河豚肉,應該感謝我救你一命才對。”
“至於什麽金盆洗手。這事不提也罷。既然當了賊,自然一輩子就是賊。還想到城裏當財主,你以為財主是那麽好當的麽?”
張小帆雖然不知道李際遇和朱霸之間的恩怨,不過從他們的對話中也能猜測出一個大概。
估計這朱霸原來是李際遇的人,後來不想幹了,拆夥出來。沒想到今天卻被這李際遇在這嵩山之上,當著無數人的麵給算計了。
如今他滿嘴灌了大糞,不要說在江湖綠林上,即便是城裏的館子,恐怕也沒有臉麵再開下去了。
任誰以後提起這朱霸,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嘴裏被灌了大糞的那個。有這個名號擺在上麵,河南江湖道上,朱霸這號人物算是栽到家了。
李際遇這一招實在算是殺人誅心。可算是殺雞給猴看。他手下那一千多個山寨頭領。以後誰要再想跟他拆夥。未免都要想一想今天朱霸的這番遭遇了。
朱霸還要再行分說,卻被李際遇的幾個手下堵住了嘴,兩邊夾著趕下了台去。
李際遇哈哈大笑,道:“雖然醉仙居的掌櫃朱霸誤食了有毒的河豚,不過好在有驚無險。今日勝負已分。這金雞麽。就歸江郎樓的水爺所有了。”
水爺急忙道:“祥瑞之物,自然是有德者居之。我這福薄命淺之人,實在是壓不住。這金雞還是李爺您的了。”
李際遇詳怒道:“這叫什麽話,我做著評判,隻是為了公允。怎麽能把這金雞占為己有?”
水爺笑道:“倒不是這個說法,如今既然我勝了比賽,這金雞就是我的了。是我願意送給李爺您的。”
李際遇又是假意推脫了幾次,最後才裝作勉強的樣子,點了點頭,道:“這神物卻不是應該民間所有,這樣吧,我作價百兩,這金雞算我買下的。”
“回頭我把這金雞祥瑞獻與朝廷,也算是一樁功德。”
台下的百姓開始時還沒看明白是怎麽回事,等李際遇和水爺在台上演了這麽一出後,大家也都大概看得明白了。
這分明不就是當了婊子還來立牌坊麽。有膽子大的,在人群的深處偷偷喝起了倒彩。
還有人捂著嘴,大喊道:“這河豚肉有毒,怎麽能評為第一。不公平!”
李際遇是一個要麵皮的人,否則以他現在的權勢,也不必如此的惺惺作態,布下這樣一個賭局。
此時聽台下有人起哄,臉上有些掛不住。
想了一想,高聲道:“醉仙居已經敗北,有少林方丈和錦衣衛趙大人一起做評,這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可既然有人說不公平,倒是可以再加賽一場。”
“現在這金雞的彩頭歸了我,那自然是我說了算。如果台下有哪位大廚,覺得自己廚藝了得。可以登台獻藝。和江郎樓的秧草河豚比一比高下。”
“如果勝得了江郎樓,這金雞便是他的了!”
李際遇說的這番話,可謂風雨不透,裏外兩麵光鮮。
可是若細究起來,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曆來百姓們都怕官家。這李際遇要權有權,要勢有勢。前麵的朱霸就是前車之鑒。
即便是台下真來了什麽大廚。李際遇斷定他也不敢登台。
而且這但凡是廚藝比拚,必然要事先準備好食材、調料、器具。如今台上雖然還有些醉仙樓剩下的炊具食材,可畢竟都是前麵**豆花剩下的。
若還想要其他的食材,卻沒有了。這是嵩山頂峰,並非市集城鎮。短缺了什麽食材調料,還真沒地方買去。
另外台下的裁判又都是李際遇的自己人,所以他的這番話看似公允,其實完全就是騙人的場麵話。
然而李際遇萬萬想不到的是,他的這句話剛一出口,就見人群中,一個年輕公子大聲道:“如此說來,在下倒是願意試上一試。”
說話的這人不是旁人,正是張小帆。
李際遇也是驚訝的看了看張小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台下居然還真的有人敢應了這個比試。
再看張小帆的相貌,麵白如玉,十指纖細。怎麽看也不像是常年混跡於廚房間的人。
於是詫異道:“你要上台比試廚藝?”
張小帆笑著搖了搖頭,道:“不是我,是她。”
說著,指了指身邊的典典。
典典剛才看到張小帆應聲,已經是大吃一驚。如今看到張小帆用手指向自己,更是一臉懵怔。
“誒~是我嗎?我隻會做肉夾饃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