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雙簧好戲
溪草決定去一趟陸府,以陸太爺和杜九公關係比別的幾個拜把兄弟都要瓷實,杜家出了事情,陸太爺不會坐視不理,可離杜家東窗事發也有一兩日了,卻不見陸太爺有什麽動作,她覺得有點奇怪。
可等她到了陸府,才知道陸太爺並不是不關心杜家,他隻是無暇東顧而已。
陸太爺正在偏廳裏頭發火,可以聽見七嘴八舌的爭吵聲,可惜大門緊閉,溪草聽不清具體在說什麽。
陸家雖是舊式宅子,但格子紙窗卻都換成了玻璃窗戶,溪草看到裏頭站滿了人,從輪廓分辨,依稀是馮五爺、嚴曼青、馮玉蓮、陸欽,還有一個女傭打扮的中年婦女。
陸太爺把詢問馮玉蓮的任務交給了嚴曼青,這會子他們這些人一同出現在裏頭,溪草預感此事絕對和馮玉蓮改嫁有關,隻是這種事,退一萬步講,晚輩男丁就算插手,最多也是陸錚,怎麽反而是陸欽在裏頭?
陸家老二陸承憲和長子陸鎧已死去多年,二房隻剩了馮玉蓮一個寡婦,在華興社裏猶如山中隱士,沒什麽實質影響,溪草覺得這趟渾水自己還是不必插手,就靜靜站在石榴樹下頭等,不料教她規矩的金嬤嬤從那邊廂房過來了,見了她,便問。
“雲卿小姐來了?怎麽不進去?”
溪草就欠了欠身。
“嬤嬤,長輩們商議正事,雲卿恐怕不便逾越。”
金嬤嬤就笑。
“雲卿小姐不是外人,何況您的堂哥也在裏頭,怎麽能叫逾越?”
溪草蹙眉,正想拒絕,金嬤嬤已經敲門朝著裏頭道。
“太爺,雲卿小姐來了!”
裏頭的爭吵停滯了片刻,陸太爺發話了。
“雲卿,你進來。”
溪草沒有辦法,有點意外地看了金嬤嬤一眼,對方表情如常地微笑著,替她推開了門。
她一進門,屋子裏的空氣就安靜下來,馮玉蓮穿著一身繡蘭花的素白旗袍,目似清泓,她臉上脂粉不施,有幾分病態,模樣冷冷淡淡的,好像眾人談論的事與她無關一般,腰背挺直地立在那裏。
溪草向各位長輩一一行過禮,便退至一旁。
她瞅著嚴曼青看她的眼神,實在像是恨不得她就地消失,反而是陸欽向投來的目光帶著好奇、探究,甚至還有一種躍躍欲試的光。
陸欽和這位堂妹的接觸,是非常淺薄短暫的,一開始,她在他眼中隻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在陸家人眼中亦是如此。
可是近來,陸雲卿在陸家本家露麵的時間卻越來越多,和陸太爺的接觸也越發頻繁,甚至華興社的久位大佬,都多多少少開始打聽有關陸雲卿的一切。
陸雲卿成了在陸家能說得上話的人,她發言的影響力,甚至超過了他這個孫子,幾乎要和陸錚一較高下了。
這些改變,絕不是因為陸承宣的蘇醒,這個陸雲卿,是個厲害角色。
溪草發現陸欽在看她,便大大方方回了他一個笑容,她的笑意非常真誠友善,讓陸欽心中一動,有些念頭不自覺的萌生出來。
馮五爺卻沒空理會別人,他和冷漠的女兒反差極大,此刻一張老臉漲紅,情緒十分激動,顯然剛經過一輪激烈的爭論,事到如今,他也不在乎屋裏是否又多了個人。
“老哥,我們馮家教養女兒,不敢比那些舊宅門裏的大家閨秀,但廉恥是懂的,玉蓮為承憲守了那麽多年的寡,都快成金身泥塑了,這種事上冤枉她,我絕不答應!”
陸太爺一直負手背對著眾人,聞言猛然轉過身來。
“馮五!你再說一遍冤枉!老子本來不想把話說開,以免大家難看,好!你有臉狡辯,那我來問你,你有沒有答應法國人的求親?收沒收法國人的聘禮?”
馮五爺像是被一棒打蒙了,漲紅的臉色一瞬褪成雪白,雙唇抖動不知如何回答。
那個法國商人安德烈到馮家拜訪的時候,對外隻是說談筆生意,至於求娶馮玉蓮的事,都是關起門私下說的,除了馮五的幾個心腹外,沒人知道。
究竟是誰到陸太爺麵前去告的密?
陸太爺冷笑。
“你不是委屈得不行,冤枉得不行嗎?怎麽現在不說話了?難怪你那天和我爭得臉紅脖子粗,口口聲聲覺得你閨女守寡可憐,原來你他媽的連洋人的聘禮都收了!你是知道老二媳婦和安德烈的醜事瞞不住了?所以才沉不住氣了吧?”
雖然被當場揭穿,讓馮五爺無地自容,可他收下安德烈的禮物,卻絕不是因為女兒和他已經有了苟且,而是看得出這洋人誠心愛慕馮玉蓮,加之馮五這些年,思想開始趨於新派,聽說洋人不講男尊女卑那一套,馮玉蓮嫁給他,必然活得又尊重又體麵,萬一將來戰火燒到雍州,夫妻倆還能到法國去避難
出於一個父親的私心,他才點了頭。
“老哥,這件事……確實是我糊塗,玉蓮這些年太淒苦了,承憲和阿鎧都去了,她孤零零一個人呐!不瞞你說,我真擔心將來我死了,這世上沒人會照顧她!我知道她性子堅貞,不肯落人口舌,若是問她自己,她是絕不肯改嫁的,所以才擅自收了聘禮,她要想回絕,也總得顧慮到我這當爹的麵子……但這件事,玉蓮不知道的。”
“是嗎?”
陸太爺冷笑著看向旁邊垂首而立的女傭人。
“香芹,你把話對我說的話,重複一遍給五爺聽!”
這女傭約莫四十多歲,衣著簡樸,慈眉善目的看上去很老實,她垂著頭,小聲地道。
“是、是,我們二太太這幾年,想老爺和少爺想得煎熬,後來信了天主教,念聖經,做禱告,心境才好起來。二太太很虔誠,幾乎隔上三五天,就要到信義路的天主教堂去做彌撒,周末還要做禮拜,一來二去的,就在教會認識了安德烈先生,那位先生常常開導我們太太,還勸她一起加入了精神互助會。”
馮五爺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事。
“什麽精神互助會?”
香芹就道。
“就是三五個人關起門來,把平時人前不便說的話,拿出來相互訴苦……”
馮五爺心中咯噔一下,陸太爺是很古板老派的人,這種事在他看來,就很有些不堪,果然陸太爺麵色十分難看。
溪草正猶豫是否要幫那位陌生的二伯母說話,陸欽就先開口解釋道。
“爺爺,其實精神互助會在外國是很普通的事,信徒之間不分性別、年齡、地位,互相傾訴痛苦,互相開導,正是西方倡導的自由平等。”
陸太爺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你能讀了幾本洋書,還沒有出國留洋呢!別整天和我說洋人那一套!這是咱們華夏的地界,得講究禮義廉恥!香芹,你繼續說!”
陸欽隻得閉嘴,表情有些難堪,嚴曼青瞟了他一眼,目光冷淡略帶嘲諷。
隻聽香芹繼續道。
“互助會也罷了,可那位安德烈先生,隔三岔五就給我們二太太送東西,我總覺得這事不大好……”
一直沉默的馮玉蓮冷冷地注視著香芹,終於開口了。
“所謂禮物,不過是些糕點、糖果之類的小東西,作為精神鼓勵,互助會每個人都給大家送過, 安德烈送的也不止我一人,你為什麽要特地拿出來說?”
香芹低著頭,顯然不太願意和主人目光接觸。
“可是太太,你天天帶在身上的那個十字架又怎麽說呢?那是安德烈先生專門送給您的吧!這不是私相授受麽?”
馮玉蓮的表情終於開始有點意外。
“你說什麽?十字架明明是茶話會上,葉媚卿送給我的,她也信上帝,這十字架是一位傳教士所贈,她和我聊聖經頗為投機,才轉贈給了我,這些你不是都知道嗎?為什麽撒這種謊?”
香芹就爭辯道。
“十字架背後還刻著一串洋文,我就是害怕出事,毀了太太的名聲,才趁著欽少爺來送月錢,拿給他瞧,他不是也說了,那上頭刻的就是安德烈先生和您兩個人名字的法文,這可不是定情信物了!”
眾人都看向陸欽,等著他給個說法,陸欽有點尷尬,以往給二房送月錢這種事,陸太爺都要求陸錚親自去,以示本家並沒有忘記守寡的馮玉蓮,可陸錚今天領命出門的時候,卻接到電話說賭場有人鬧事,臨時把這事交給了他。
這不是什麽大事,陸欽沒有放在心上,誰知送完月錢,和馮玉蓮簡單寒暄幾句出來,就被她的貼身女傭香芹拉住了,請他幫忙認一認十字架上刻的洋文。
陸欽沒有多想,他是個高才生,正好在學校也選修了法文,有機會賣弄一下還有點愜意,便接過來瞧了,那銀質十字架背麵,確實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是兩個並排的名詞,前一個安德烈他一眼就瞧出來了,後麵一個單詞是法文蓮花,連接兩個單詞的,是法文的“摯愛”。
陸欽那時沒有多想,就直接照實告訴了香芹,誰知香芹臉色大變,非要拉著他到太爺麵前對質。
陸欽很後悔趟這渾水,可是他又不能對爺爺撒謊,隻得謹慎地道。
“那行字,翻譯過來確實是安德烈摯愛蓮花,不過叫安德烈的法國人實在太多了,蓮花也不能就一口咬定是指代二嬸,難說就是表達了這位傳教士對蓮花的喜愛呢?”
嚴曼青非常讚同地道。
“太爺,玉蓮的為人,我嚴曼青是敢打保票的,她說十字架是葉媚卿送的,那一定就是真的,你老人家要不信,問一問葉媚卿本人,事情不就水落石出了嗎?”
溪草的臉上,就帶上了一絲了然的笑意。
她終於搞清楚,陸錚和葉媚卿接觸的目的了,理查德和安德烈都是法國人,在華夏地界上,法國人團抱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安德烈愛上了馮玉蓮恐怕是真的,但她是個忠貞的華夏女子,信奉為亡夫守節的傳統,她本人是不會答應的,而陸太爺這個公公又循規守舊,即便馮五出馬,也沒能把對方說服。
那麽和他交情甚好的理查德,如果能從中幫忙,替他促成這樁婚姻,安德烈一定對他非常感激,所以葉媚卿出手了。
溪草是見過葉媚卿的,她雖然是別人的情婦,但做派沒有絲毫放蕩的地方,氣質甚至有些孤高清冷,連唐雙雙都說“她跟著理查德拋頭露麵,拿的都是正牌太太的款。
那女人的氣場和馮玉蓮是十分相投的,她要接近馮玉蓮,並和她有深入的交往恐怕不是什麽難事。
馮五自然相信女兒的辯解,罵道。
“對!請葉媚卿過來對質,事情不就清楚了!這吃裏扒外的東西,玉蓮對你不好嗎?到底是收了誰的黑錢,敢潑這樣的髒水!”
香芹就本能地往陸太爺身後縮,她袖子裏的手,有點顫抖。
嚴曼青又道。
“葉媚卿始終是個外人,這是陸家家事,怎麽好讓她參與呢?也傷玉蓮的麵子,我看,不如給她打個電話,證實一下,如果確實是葉媚卿送的,那就是這個女傭人在汙蔑主子,不能放過她!”
嚴曼青說得很有道理,陸太爺自然是同意了。
“老二媳婦,這個電話,你自己來打,多餘的話別說,就說是十字架丟了!”
馮玉蓮點點頭,安德烈確實曾經向她求愛,可是被她一口回絕,察覺到他有那種意思後,馮玉蓮在教會都會和他保持距離,連精神互助會也不再去了。
她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安德烈竟然那麽瘋狂,把聘禮送到了馮府。
這是他們唯一解釋不清的地方,可是隻要十字架的事不攻自破,別人就不能僅憑那些捕風捉影的證據,來汙蔑她和安德烈有特殊關係。
她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很爽快地撥通了葉公館的電話。
“我是馮夫人,你們家葉女士可在家?”
接電話的女傭很快就把葉媚卿請出來了。
“馮夫人,怎麽今天有功夫給我打電話呀?”
馮玉蓮鎮定地和她寒暄了兩句,便切入正題。
“媚卿,上次你送我的那個十字架,大約是鏈子脫了扣,不知被我滑落在什麽地方了,想厚顏問問你,能不能再送我一個?”
屋裏落針可聞,電話那頭,葉媚卿的聲音帶著疑惑,半晌才笑道。
“什麽十字架?我送過夫人十字架嗎?夫人是不是記錯了,我又不信教會的,哪裏有十字架送您?你要想要十字架,何不找安德烈先生呢?我想,無論夫人要什麽樣的,他都很樂意找來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