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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冀城喜宴(三)

  連打了三圈牌,都以潘夫人大獲全勝告終。


  比起一開始毫不掩飾的壞情緒,現下,潘夫人嘴角也噙了一絲笑。縱是真性情,可誰不喜歡連連胡牌,隻是整個冀城,能如此不動聲色讓人贏得熨帖的人寥寥無幾。


  潘夫人受不了她們蹩腳的牌藝和演技,於是才索性讓人放開了打。


  象牙牌被八隻手一陣揉搓,潘夫人一邊摸牌,一邊彎腰讓翡翠扣子的丫鬟給她點燃了一支煙。


  “聽說剛剛謝少夫人進來的時候,跌了一跤。這個劉府,我才出嫁幾年,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怠慢了貴客。來人,把那轎夫拖下去打三十杖!”


  翡翠扣丫鬟慢悠悠彎腰稱是,卻好半天都沒有挪到門檻。她在等溪草拒絕,慣常有事相求,定是不會輕易惹事,做小伏低婉拒才是抬舉。


  哪知溪草輕輕摸出一張牌,似乎不合心意,慢慢扣在桌上。


  “早聞潘夫人巾幗不讓須眉,未出閣前便是這西北數一數二的好騎手,在治理內宅上也賞罰分明。俗話說,沒規矩不成方圓,初來乍到便給潘夫人添麻煩,雲卿很是過意不去,玉蘭,拿五塊銀元給那位小哥,就當是治傷壓驚錢。”


  “治傷壓驚?”旁邊一位穿著團花煙青色比甲襖裙的太太丟出一張牌。


  “謝少夫人這個說法新奇,我還是第一次聽過。”


  這次輪到潘夫人摸牌,她摸起一張,捏在手中半天不動。


  “這位是冀城邊防司司長的夫人萬太太。”


  見溪草對萬太太略一頜首,潘夫人笑道。


  “聽說謝少夫人在雍州陸家也很是了得,整個小公館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


  這句話,顯是打探過溪草了,溪草看她丟出一張三萬,飛速重新理了一下牌。


  “一個小公館,完全不值一提。不過做錯了事,該罰就罰,該體恤也要體恤,這個規矩卻不能少。”


  “好一句,‘該罰就罰,該體恤也要體恤’。”潘夫人朝翡翠扣丫鬟揚了揚下巴。


  “阿苧,就照謝少夫人說的去做吧。”


  阿苧屈膝稱了聲是,接過玉蘭遞來的銀元,自下去不提。


  有了這個插曲,整個牌桌上的氣氛也逐漸活絡起來,另一個騎兵營長夫人段方氏,也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溪草聊起來,話題無外乎都是初到西北的寒暄,溪草從前跟著額娘在各府中周旋,很是了解這些老式宅門出來的婦人的脾性,一句句說得滴水不漏,而話中又隱隱彰顯自己眼界的寬廣,家族的底蘊,優良的教養。


  有道是先敬羅衣再敬人,當溪草準確看出段夫人手上戴的戒指乃是雍州時期的老貨時,段夫人掩不住的驚歎。


  “老段那個目不識丁的,隻說是好東西,要說哪裏好,又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今日聽謝少夫人指點明津,我真是茅塞頓開。”


  溪草目光移在萬太太珊瑚珠耳墜上。


  “萬太太這幅耳璫也頗具年頭,看那款式,應該是宮中流出的禦用之物。”


  聞言,萬太太唇角勾起。後宅女子生活無聊,盛裝赴宴,除了不丟自家男人顏麵,自也是要在所有高官闊太麵前曬曬自己的好東西。


  終於有了一個識貨的點出來,萬太太怎會不抓住機會。


  她清了清嗓音,狀似無意道。


  “哎呀,謝少夫人眼光真毒。這耳璫乃是百年前家中女眷被封誥命,宮中的禦賜之物,我出嫁時候,母親送我當陪嫁,我還說等我的婉儀出嫁時傳給她,不過小姑娘隻喜歡那些什麽法蘭西的時裝首飾,嫌這些東西老舊,一點都不識貨。”


  一番話,不但點名了自己顯赫的家世,還讓好半天插不上嘴的顧夫人頓時噤聲。


  顧銘恩的父親,前雍州警備廳廳長顧維生被謝洛白所殺,逼得顧氏夫婦在雍州混不下去,無奈何才能遠走西北。


  她年紀輕,平素根本不喜與西北這些上了年紀的老太婆打交道,在她看來,她們又封建又冥頑不靈,還有一種盛氣淩人的守舊優越感,實在惡心得令人反胃。


  她的丈夫,顧銘恩也隨她,直到謝洛白被潘代英扣在西北,顧銘恩幾次進言要槍斃謝洛白示威,潘代英卻一直都是模棱兩可的態度;聽聞溪草到了冀城,顧銘恩於是逼著夫人來應酬潘夫人,徹底了斷溪草走枕邊風救夫的企圖。


  然今日才第一個回合,顧夫人便被溪草噎得說不出話來,現下看她和三個西北老女人相談甚歡,顧夫人怎麽不急,怎麽不恨。


  “在我印象中,謝少夫人出生乃是雍州華興社,而華興社自陸太爺那一代,皆是泥腿子出生,謝少夫人這些知識,隻怕不是從華興社的土匪贓物中學來的吧?”


  顧夫人話中的機鋒毫不掩飾,注意到溪草目光一厲,顧夫人還暗自高興溪草會氣急敗壞,惱羞成怒,不想她卻似笑非笑看了自己一眼,丟出了一張牌。


  “顧夫人說得沒錯,不過隻說對了一半。我外租家乃是蓉城謝氏,百年來也在燕京府為朝廷當差。雖後期遷至蓉城,家中的規矩卻是一樣不少。固然我姆媽年輕時候曾留洋歐洲,可百年沉澱的家訓卻從不敢忘,雲卿有幸得以感受一二,卻隻是皮毛,讓諸位見笑了。”


  顧夫人臉一陣紅,一陣白,好半天才勉強扯出一個笑。


  “……是嗎?”


  她父親乃是雍州一富商,而顧家也是清廷覆滅後投身革@命的投機者。因為生得貌美,被顧銘恩看中,抬為太太,那些古舊的世家,於她完全是天方夜譚。本來想打壓溪草,不想竟被她將了一軍。


  她麵露局促,連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其他三人默默把這一切收入眼裏。


  對比顧夫人的上不得台麵,溪草的榮辱不驚,小小年紀,如此鎮定,是個人物。


  她們這些出生世家的貴婦,恰逢時代變故,偏居相對閉塞的西北,自比不上雍州城思想的革新,從骨子裏還是非常懷念前朝涇渭分明的製度與界限的。


  顯然,溪草才和她們是同一類人。


  “好!這才是簪纓世家的小姐該有的氣度。”


  潘夫人推了牌,毫無懸念又是贏了。


  婢女阿苧幫她收著籌碼,發現溪草上場不過一個時辰,輸掉的錢竟是其餘三人的總和,不由暗自打量了她一眼。


  聽到外麵鞭炮聲起,潘夫人從座上站起。


  “應該是新郎官來接新娘了,咱們也去外麵湊湊熱鬧。”


  其餘幾人自是奉承,眾人站在門外,發現天空中開始揚雪沫子,段夫人抱著手中的手爐。


  “大小姐病才好,今日天氣又這樣冷,坐轎顛簸不免辛苦,實在不行今日就歇在劉府吧。”


  “不過也就兩裏地。”


  潘夫人不以為意,吩咐阿苧讓轎夫抬轎子過來。聽萬太太主動詢問侄女婿的來路,潘夫人也不掩飾。


  “說來我那侄女從小就是多病多災的,自小就藥水不停,我那大哥大嫂又不信洋鬼子那一套,這冀城的郎中都被請了個遍。說來好笑,城西的蔣家中藥鋪,某次小郎中跟著他爺爺來府中問診,竟被我那侄女一眼相中了。彼時雙方都是八、九歲的小娃娃,懂個什麽,可侄女直到十六歲還非蔣家小郎不嫁,去年我大哥便差媒人去蔣家提親,就把這段婚事定了下來。本來計劃開春後春暖花開再結親的,不想現在侄女又一病不起,這才把婚期改在正月,隻希望這衝一衝喜,侄女能安然無恙。”


  許是和侄女感情甚好,潘夫人說著說著,眼角竟有了淚。


  引得段夫人和萬太太頻頻安慰,顧夫人想插嘴,奈何半天都找不到說辭,正想遞上手絹,又被婢女阿苧搶了先,一時尷尬地站在那裏。


  還好現在轎輦來了,眾人依次上了轎,不過一炷香時間,便被送到劉府舉辦喜事的軒廳。


  這種舊式人家,最忌男女同席,潘夫人走過去和兄嫂匯合,溪草於是和其他三人被婢女領著在右側的席位上坐好。


  看到新娘子被兩個婢女攙著慢慢出來,溪草便知道這是要拜別父母了。可奇怪的,軒廳上首竟也布置了一個喜堂,看到新郎官被人押著跪在大紅蒲團上,溪草心中隱隱拂過奇怪。


  “說是嫁女,不過蔣家門第低微,劉府這顯是要讓女婿倒插門。”


  段夫人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幫溪草答疑解惑。


  溪草恍然大悟,和賓客們一起望向正中的男女。


  西北辦喜事,還保留了前朝的大多數風俗。


  她在上個月才經曆了一場婚事,同樣是中式婚禮,不過杜文佩和傅鈞言那一場明顯簡化了很多程序。


  想起如今依舊下落不明的杜文佩,溪草悵然一歎。


  然而很快,溪草就發現這個喜事的不對來。


  穿著黑色馬褂長衫,戴著黑色禮帽上插孔雀翎的新郎官被按在地上,在禮官的唱和聲中心不甘情不願地叩首。他似乎在說什麽,卻被人用毛巾堵住了嘴;且仿佛一直在掙紮,卻被幾個孔武有力的漢子緊緊押住。


  而女方家眷,都在抹淚,卻不像對女兒嫁人的惋惜和不舍,而是有一種類似痛苦的情緒在蔓延。


  這個過程,男方跪地,女方一直被婢女們扶著站著。突然新郎官猛地起了身,可下一秒身體卻還是被人抓住,可經他動作,新娘覆麵的麵巾遺落,露出了新娘子一張抹的雪白的臉。


  溪草還未反應過來,身邊的顧夫人已是驚叫出聲。


  “她……她……”


  “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萬太太略一驚訝,很快恢複鎮定,厲聲打斷她的話。


  “古話不是說,‘上天願為比翼鳥,下地願為連理枝’,這劉家大小姐對蔣家小郎一往情深,如今能了卻一樁心願,總是好的。”


  溪草內心也驚詫不已。


  想起西北有風俗為冥婚,若是身故前沒有舉行婚禮,無論男女都無法下地安葬。往常,一般走了過場,把身故一方下地安葬就行,可看蔣家小郎脖頸上鼓起的青筋,雙目中毫不掩飾的怒火,可見不願,難不成和自己的認知還有出入不成?

  “婚禮過後,這新郎會如何?”


  發現溪草沒有似顧夫人一般一驚一乍,段夫人對她的好感更勝一籌,然說出來的話,卻讓溪草冰寒側骨。


  “劉家在這裏設立了喜堂,定然是不會讓新郎回去了。”


  “不回去,段夫人……我有些不明白……”


  聽溪草艱難道出,萬太太笑歎一聲。


  “無非是‘生同衾,死同穴’,蔣家小郎亦是重情重義的男子,真是讓人可歌可泣啊。”


  此言一出,顧夫人抖若篩糠。


  “這是殉葬,沒看出他不願意嗎?”


  “什麽殉葬,不過是蔣小郎見新婚妻子身故,傷心難過殉情罷了。”


  一句輕飄飄的話,便把一條人命交代在這裏。溪草渾身僵硬,目光落到喜堂正中,被人強壓著拍照的一對新人身上。


  “我有些不舒服,先告辭了。”


  她無法接受一條無辜的人命就這樣在麵前喪生,奈何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說什麽傳統守舊,不過保存的是沒落腐朽罷了,不知謝洛白被這樣一群人扣住,會不會受什麽奇怪的折辱……


  想起謝洛白,溪草的腳步一瞬頓住,後悔自己的一時意氣。


  想到贈給潘夫人的禮物還未送出,溪草吩咐辛紅鶴。


  “十姐,勞煩你在這裏再呆一會,等那邊散了,把東西送給潘夫人。”


  辛紅鶴故作輕鬆地道了一聲是,方才的一幕,讓她亦是心有餘悸,溪草於是看了侯副官一眼。


  “讓侯副官在這裏陪你。”


  “不不,要賴三吧。”辛紅鶴連連擺手。


  “我不過覺得瘮得慌,賴三從前天天和死人打交道,有他在,我膽子也大。”


  溪草知道她是不放心讓賴三單獨跟著自己,可聽到這句話,溪草忽地心中一動。


  “三爺,你曾經和趙先生走南闖北,明白這些門道,不知道有沒有辦法救蔣小郎一命?”


  本是一句不抱希望的話,沒想到賴三睜開懶洋洋的眼,伸出了一根指頭。


  “一百個大洋?”


  賴三搖了搖頭。


  “一千個大洋!”


  一千大洋在雍州可以買一棟普通的宅子,賴三這胃口不小。


  見溪草半天不說話,賴三收回手。


  “趙爺舉薦我這趟買賣,便是讓我來掙錢的,謝少夫人若嫌貴,那就罷了。”


  “不,成交!”


  杜九為了杜文佩尚且放過櫻草一家,她如果能救下這個素昧平生的少年,也算是為謝洛白積福吧。


  溪草眸光幽湛。


  “不過萬事以大局為重,切莫打草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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