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一場意外
溪草心神恍惚,手上的碗差點忘了放下。
她離開翼城大飯店,去救謝洛白之前,就已經交待侯副官先派人帶著龍硯秋去火車站,不要等他們前來會和,到了就買車票,越早離開越好。
龍硯秋對謝洛白有種近乎偏執的愛,她一定是不願意走,恐怕護送的人拿不住刁鑽多變的龍硯秋,在火車站鬧了起來,引起了別人懷疑,很快就被軍政府的人抓住了。
怎麽辦?要不要告訴謝洛白?
溪草為難了。
謝洛白欠了龍家三條人命,他又答應過龍硯平會好好照顧他的妹子,如果知道龍硯秋被抓,他一定會救她。
可是現在,他們自己都是九死一生逃出來的,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又拿什麽去救龍硯秋?
而且,她既然是被潘項禹帶走的,那麽一時半會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最多受些皮肉之苦,這個溪草可不會心疼龍硯秋。
她覺得,在想出法子之前,還是不要告訴謝洛白為好。
“夫人,這件事,請不要在我家二爺麵前提起。”
蔣夫人雖知道他們來曆非凡,也不多問別的,隻認溪草救過自家兒子性命,自是一口應承不提。
回到臥房,謝洛白並不在房中,溪草發現通往暗房的門虛掩。她拉開進去,果真發現他進了這裏。
此刻,謝洛白正在桌上寫著什麽,聽見溪草的腳步聲,抬頭道。
“放個碗,怎麽去那麽久?”
溪草故作自然地道。
“蔣夫人正在切草藥,要熬製外敷的刀傷藥,我看著有趣,就跟著學了一下,哪天要是你受傷了,興許能派上用場。”
謝洛白目光閃了閃,似乎很高興,一把將她摟在腿上坐了。
“二爺身上就有現成的舊傷,不如現在就讓你練練手?”
說著,伸手就要解自己的衣裳,溪草嚇得連忙按住他的手,氣得臉紅脖子粗。
“你又發瘋了!再這樣!我不介意再給你添上兩刀!”
謝洛白笑了一聲,這才放開了她,溪草從他腿上爬下來,和他保持一定距離坐了,她注意到桌上亮著一盞陳舊的台燈,燈座連著一支孤零零的燈泡,連燈罩都沒有。
昨晚溪草還看見它七零八落地堆在角落,顯然是摔壞了的,不知怎麽現在又能用了,微黃的燈光給暗沉的地下室帶來了幾分光明與溫暖。
“這個……你修好的?”
謝洛白點頭,不以為意地道。
“二爺連飛機都能修,何況一盞小小的台燈。”
溪草白了他一眼,看向桌上謝洛白剛才在寫的字紙。
那是一張通行路證,內容是翼城苦水鎮商民萬宏宇攜妻前往崇安經商,經由鎮長批準請翼州警軍哨崗予以放行,楷體字形狀方正,橫平豎直,若非墨跡未幹,簡直像是印刷出來的。
“你在偽造通行路證?”
謝洛白還真是什麽邪門歪道都懂一點,
溪草的語氣驚訝,同時她有點興奮。
“這個辦法可行啊!潘代英為了抓捕你,這幾日勢必要封鎖翼城搜查,但他總不可能讓翼城人一輩子不出去,早則半月,遲則一月,他總是要放百姓通行的。如果我們能易容,又有通行證,就能出關了。”
謝洛白點頭。
“沒錯,我們可以先混出翼城,到鄰近的崇安去坐火車,潘代英絕對不會查到那裏。”
想起一個問題,溪草又有點苦惱。
“可是印章怎麽辦?”
謝洛白拎起那張紙,摸著下巴感歎。
“印章還好,我有辦法偽造,隻是用普通墨水寫,始終不像印刷字,需要複寫紙。”
複寫紙多為日本進口的,一般書局是買不到的,隻有政府、郵局、報社等用量大的地方才會統一采買,員工要用時,還得填寫材料領用單。
溪草想了想。
“我去弄吧!二爺身高太顯眼了,即便喬裝打扮出門,也要被攔下來檢查,我就不同了,我扮成女學生,很容易蒙混過關。”
見謝洛白蹙起眉,似乎不打算同意,溪草冷下臉來。
“可別說不行,不讓我去,就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謝洛白知道她在這種問題上一向倔強,加之相信她機靈,也就沒再說什麽。
溪草去找了蔣夫人,她很快就從親戚家給她借了套學生裝來,溪草換上陰丹士林藍的斜襟衫,黑色百褶裙,把齊劉海用發夾夾住,長頭打散,編成兩個麻花辮,用橄欖油把臉龐抹成蜜色。今早起身時,易容藥水掉了一些,老態去了,隻餘蠟黃。最後唇邊點了痣,笑眼烏濃,清純質樸,活像換了個人。
“怎麽樣?我這個裝扮,隻怕二爺迎麵走來,也不一定認得。”
她一麵說,一麵背身對鏡,紮著蝴蝶結緞帶,身姿在微黃的台燈光中,朦朧妙曼,像一株剛抽芽的梔子花。
謝洛白靜靜地看著,眼底有烈焰滾滾地燒起來,突然就很想把她按住,可還沒伸手,溪草身子一旋,與他擦身而過,順著木梯爬了上去。
為了變裝更徹底,溪草又找蔣老先生借了副眼鏡戴上,懷裏抱兩本書出門了。
街上亂糟糟的,到處都是扛槍的大兵,果然如她所料,謝洛白和她的肖像畫貼了滿街,但凡看見瘦高的男人,或皮膚白嫩,看上去像南方女人的,就要被攔下來比對。
溪草的變裝雖不像辛紅鶴那般高明,但也和畫像截然不同,加之潘代英封鎖翼城,預備去淮城參加數學競賽的學生走不了,聯合幾個中學鬧了起來,街頭全是學生,拉了大橫幅,舉著各色小旗,喊著反軍閥反獨裁的口號,浩浩蕩蕩地擠滿大街,溪草混在裏頭,猶如水滴入大海,很輕鬆就躲開了。
溪草很快進了翼城報社,所有人都埋頭奮筆疾書,她巡視一圈,走到一張書桌旁邊。
“先生,我想登尋親啟事。”
那個看上去很迂的男人抬起頭來,推了推眼鏡。
“你稍等一下,我不負責這版。”
他轉頭對著身後喊。
“小吳!小吳!你接待一下這位小姐,她想登尋親啟事!”
溪草趁機把他桌上的複寫紙扯了幾張,在那人轉身前,飛快地塞進手提包裏。
文人心思單純,見是女學生便不存防備,溪草很容易就得逞了。
溪草和向小吳的記者隨便扯了個故事,又問了登報的價格,就表示自己承擔不起,要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輕輕鬆鬆走出了報社。
街上的學生不僅沒散開,似乎還和軍政府的巡警發生了衝突,巡警揮舞著警棍開始打人,溪草不想被卷進去,轉身要走,誰知洶湧的人潮瞬間就將她吞沒了。
她被推搡到一名滿臉橫肉的巡警身邊,那人舉棍就朝她腦門上砸下來,溪草躲閃不及,下意識抱住頭,誰知意料之中的疼痛感沒有出現,有一雙手臂抱住了她,那一棍就砸在那人的右手臂上。
溪草抬眼,八角學生帽下頭,是一張青澀幹淨的麵龐,男孩子約莫十七八歲,涉世未深的樣子,身材很清瘦,但嗓門卻不小。
他痛呼一聲,並沒有放開溪草,而是衝著巡警吼道。
“你們的武器,不敢揮向侵略華夏的列強,就隻敢揮向同胞婦孺嗎?懦夫!走狗!”
巡警聞言,越發惱羞成怒,雨點般的棍子朝他砸下來,他也不服輸,立馬抬手反抗,但一看平時就沒怎麽打過架,動作笨拙很快就被打得頭破血流,但依舊豪氣十足地喊著。
“誓死力爭,抵製軍閥!革除不平等,才有新生活!”
周遭有人被打倒,被踩踏,慘叫聲不絕於耳,而這個年輕的男孩子滿頭的血溢出來,還不斷展開雙臂護著周遭的同學,溪草也在他的手臂範圍內。
這樣下去,他一定會被打死。
亂世之中,溪草早已看慣人情冷漠,但是來自陌生人的維護,還是讓她感動,何況這年輕人一腔熱血。
溪草悄悄摸出藏在袖子裏的手槍,趁人不備打開了保險。
混亂中,毆打男孩子的巡警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腦門上的槍眼冒著青煙,巡警的包圍圈於是有了缺口。
溪草趁機拉住那男孩,竄出人群,飛快地奔入一條小巷。
街道上亂了起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是革命黨!有革命黨混在裏頭殺人!”
男孩子呆呆地被身材嬌小的溪草拖著左躲右閃,到一處偏僻的牆根下頭才停下來。
溪草放開那男孩。
“能站得起來嗎?”
被一個柔軟的女孩子救了,男孩覺得有點羞恥,頓時漲紅了臉,倔強地挺起腰板,擦幹淨額頭上的血,假裝風輕雲淡地撐著他的男子氣概。
“我沒事,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溪草沒有回答,她交待道。
“不要去醫院包紮,軍政府或許會去那裏抓帶頭鬧事的學生,我建議你去蔣氏醫館,蔣老先生心善,不僅會幫你處理傷口,也不會檢舉你,包好傷口就回家去,不要再上街鬧事了,隻是無謂的犧牲罷了。”
明明是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和他說話的語氣,卻像教育不懂事的小孩子。
說罷,她轉身就走。
“等等!”
男孩幾步趕上來攔在她麵前。
“你是革命黨嗎?”
溪草搖頭。
“不是。”
她正要走,那男孩又追上來,他目光閃閃地盯著溪草,充滿憧憬。
“你一定是的!我看到你打死了那個惡警。你有槍,槍法還很準!你可以介紹我加入嗎?我叫魏家延,投身革命一直是我的誌願!我要為我們的國家拋頭顱、灑熱血,丟了這條命也在所不惜!”
“你聽不懂人話是嗎?”
溪草不勝其煩,她沒有功夫在這裏和愣頭青學生糾纏,幹脆掏出槍嚇唬他。
“你再跟著我,我就一槍打死你。”
“不!你不會殺我!革命黨人的槍口,不會指向愛國的同胞!”
男孩麵目肅然,有種可笑的堅定,溪草隻覺黏上一條甩不掉的尾巴,一時頭大不已。
無論如何,他腦袋上的血要是繼續流,可能會死也不一定,即便不死,這麽傻天真,一個人走,難說也會被抓。
溪草歎了口氣。
既然甩不掉,就先把他帶到蔣氏醫館,趁他包紮,再溜回地下室去。
“我們先去蔣氏醫館,翼城的路你應該熟吧?有沒有辦法繞開警察?”
魏家延以為她同意介紹自己入黨了,連連點頭,目光興奮。
“跟我走!”
他下意識想去拉溪草的手腕,但想起男女有別,又馬上縮回來,紅著臉闊步向前。
不得不說,這個魏家延約莫平日躲巡警躲習慣了,對逃跑路線倒是很有研究,帶著溪草走街竄巷,居然真的沒怎麽遇到巡邏的士兵。
“我很懂迂回戰術的,將來可以幫你們打遊擊!”
剛要走出巷子,他得意地回頭對溪草道,溪草卻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來,他頓時又紅透脖子根。
“怎……怎麽了?”
這個女孩子很好看,長長的睫毛彎彎的眼,魏家延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心跳得很厲害,但他出神片刻,就發現溪草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前方。
魏家延轉頭,隻見主街上,一輛黑色龐蒂克汽車駛過,前後都有坐滿了護兵的汽車夾道。
溪草眼尖地發現,龍硯秋被五花大綁塞在副駕駛裏,後座上坐著潘代英和汪文潔。
“是狗軍閥的車隊!”
魏家延氣憤地說,溪草卻全然沒在聽他說話,她身形有點僵。
耳邊傳來路人的議論。
“聽說了嗎?少帥前腳剛從火車站把那個謝少夫人劫了,帶回自己的別苑,大帥後腳就趕到了,為了這個女人,還打了少帥一巴掌,可少帥就是死活不肯放手,要不是大帥命人押著他,隻怕還要追過來呢!”
“那個謝少夫人,聽說被火燒過,後腦勺和胳膊都有很醜的疤,也不知有什麽好的,把他迷得魂都丟了!”
“誰知道呢!南方女人都是狐媚子!”
軍閥之間的爭鬥,在魏家延看來,就是狗咬狗,爭女人的戲碼,更是荒淫無恥,他一點都不同情,等車隊走遠了,他狠狠地說了一句。
“什麽大帥!這些投機份子,隻知道瓜分地盤,吸民眾的血!總有一天都要完蛋!”
見溪草一動不動,魏家延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趁著現在安全,咱們快走吧?”
溪草回神,壓下心中的不安,點點頭,和他一起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