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百廢待興
臂彎中重重一沉,亞曆克斯垂下手,雙眼中的光亮漸漸消散,以一個睜眼微笑的形容成為他最後的表情被定格塵封。
謝明苒怔怔地望著懷中的紅發男子,大腦中一片空白。誰能想到她昨天才參加完父親的葬禮,那個致父親殞命的劊子手,就以這樣的方式死在了她的懷裏。
他對她說“他愛她”,並且指出自己去曼徹斯特大學求學是他最後的願望……
憑什麽?!
他有什麽資格愛她,又有什麽立場要讓她的餘生來完成他臨死前的心願?
謝明苒大腦一片空白,雙肩微微顫抖,說不出是氣怒還是暢快,這種難以言喻的情緒逼得幾欲發瘋!連有人踏上了船板,撈起了烏篷船艙上的船簾,都恍若無聞。
“明苒!”
有人走到她的身邊,推了一下謝明苒的肩膀。謝明苒失了焦距的雙眸這才重新凝聚,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這才發現謝洛白、謝令文並溪草都站在她麵前,每個人表情各異,可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中,都帶著擔憂。
一瞬間,胸口中鈍痛頃刻湧上心頭,謝明苒突然很想哭,亞曆克斯的屍體不知什麽時候已被護兵拉到了一旁,身上的負擔驟然消失,謝明苒猛地環住身側的溪草,撲在她懷中慟哭出聲。
“沒事了,明苒,都已經過去了。”
謝令文還隻當是妹妹被保皇黨挾持後怕餘悸,溫聲安慰;而謝洛白和溪草卻讀懂了少女哭聲中的複雜和矛盾。
亞曆克斯自殺前完全可以拉著謝明苒墊背,他甚至可以用她的性命換來片刻的苟且偷生,然而亞曆克斯並沒有這麽做,他用死亡保全了自己的尊嚴,同時也維護了彼此間已然支離破碎的愛情,更把這一段難以描述的愛恨情仇劃上了句號。
“明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溪草輕拍著少女的脊背,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低聲道。
“你隻是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錯的人,但在感情的世界中,你們每一個人都沒有錯。”
謝明苒渾身一震,由哭聲變成了低聲啜泣,她讀懂了溪草的意思,在不能見光的陰謀中,至少這份情感是純粹且幹淨的。
可這個代價太大了,這句話非但沒有讓她輕鬆起來,反而越發加深了謝明苒眉間的凝重。
溪草於是牽起她的手,走出低矮的船艙,和她並排站在烏篷船搖晃的船麵上。
“真好啊……”
聽得溪草喟歎,謝明苒條件反射地抬起頭來。
隻見遙遠的地平線上豁然冒出一縷橙紅色的光芒,頃刻之間明日便俏皮地躍了出來,似一個頑皮的孩子,一寸寸逼退黑暗,在湖麵上泛起一層淡淡的金光。
她從小在蓉城長大,學生時代學校組織春秋遊或者和父兄一起去莊園散心,這樣的晨昏日曦她不知道看過多少次,可沒有哪一次,讓她這番心潮澎湧。
或許是陽光太過灼眼,謝明苒捂住嘴巴,越發哭得天昏地暗。
雖說已經徹底粉碎了保皇黨的陰謀,可他們的破壞力遠超謝洛白和溪草的想象,追緝亞曆克斯的這十幾個小時,護兵們就在城中二十餘處標誌建築物發現了保皇黨預埋的炸彈。
有兩個地方因為藏的隱蔽,直到百姓們從九蜒山上下來,無意觸碰引爆,又造成了幾起人員傷亡。
一時間蓉城中人人自危,尚未消化劫後餘生的慶幸,關於江北堤壩的傳聞也在片刻發酵發展,結合軍政府對各處開展地毯式的搜查,百姓們人心惶惶,讓整個城池都籠罩著一股一觸即發的緊張。
此時此刻,平穩城中局勢,撫慰民心,讓所有恢複秩序井然顯得尤其重要。
謝洛白一方麵要忙著準備出征,一方麵為了幫助謝令文鞏固軍政府威信忙得腳不沾地,溪草便主動請纓,組織了蓉城的婦女自救會。
謝明苒也緊隨她左右,溪草很是讚同。亞曆克斯死了,她嘴上不吭聲,但是心中的苦悶溪草很是了解,忙碌的生活多少能稀釋掉姑娘心中的苦悶,人生沒有跨不過去的門檻,相信不久的將來,小姑娘會再次明媚起來。
馮黛媛自不甘落後,便是在庵堂中清修的薑萱也過來幫忙,加之城中留守的官宦女眷也紛紛加入,自救會人手非常充足。
自救會成員幫助軍政府為城中百姓分發物資;收歸已經緝捕的埃布爾神父教徒家中留守的老弱病殘,統一安置照拂;宣傳傳播積極向上的正麵能量,力圖讓蓉城百姓重拾生活的信心。
這一日,溪草和自救會成員一起去慰問了被亞曆克斯炸彈襲傷的人家,幾人剛剛回到被臨時征用作為自救會辦公室的謝洛白騾子巷的洋樓,便見薑萱迎了上來。
“聽說司令馬上就要去東北了,這些東西,能否請他幫忙轉交阿瑜?”
她捧著一個薄薄的包裹,似乎生怕溪草拒絕,一把扯開包袱上固定的繩結。
“不過是幾件衣裳。我閑來無事,給她做的,隻許久未能見麵了,就不知送過去是否合身。”
幾件單薄的小衫,針腳整整齊齊,看得出製作者的用心。其實胡金瑜縱然在戰場上,可哪裏會缺衣短食,這衣裳傳遞的更多的還是刻骨相思。
看溪草爽快答應,薑萱頓時笑得眉眼彎彎。
而謝明苒和馮黛媛不知道她和胡金瑜的關係,兩個小姑娘都出生錦衣玉食,鮮少見過手工縫製的衣裳,一時好奇,便纏著薑萱教她們裁剪縫紉。
薑萱自然不會拒絕,她立時取來棉紙和畫粉。她手很是巧,人又細心溫柔,隻十多分鍾,就把旗袍的裁剪方式事無巨細地講解了一遍。
“薑小姐,除了旗袍,你還會什麽裁剪方式,都教於我們!”
馮黛媛雙目晶亮,把憧憬二字全然寫在了臉上。
薑萱也不藏私,又接連畫出短襖、襯裙的圖紙,哪知馮黛媛方還大感興趣,現在盯著圖紙卻有些心不在焉起來,扭扭捏捏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謝明苒噗嗤一笑。
“薑小姐,我那未來二嫂害羞呢,她既然不好意思說,那我替她問了。你會不會製作男士衣裳?最好能簡單快速上手,否則我那二哥的生辰快到了,某人就交不出禮物了。”
馮黛媛被說得麵紅耳赤,掐了謝明苒的胳膊一把。
“不止是我,少夫人也想學吧?司令馬上要出征了,給他做一件襯衫豈不很有意義?”
此言一出,一直在旁看三人忙活的溪草也心中一動。
自那日緝捕亞曆克斯和謝洛白在烏篷船上匆匆一別,夫婦二人連著五天已經沒有見麵。
當初,看到溪草竟沒有和謝家女眷一起離開,謝洛白目光猛地收縮,然下一秒又漾滿了溫情,他重重擁抱了小妻子,彼此間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那久久相望的眼神已是說明了一切。
現下,蓉城正是百廢待興,隻消軍政府權利順利過渡到謝令文手中,便是他出征之時。聯係薑萱南下淮城再輾轉蓉城,和胡金瑜已是百日未逢,溪草的心也在一次次揪緊,甚至生出和他一起去戰場的決心。
隻是這僅僅限於想想而已,戰場情況凶險,溪草對軍事又一竅不通,她斷不可能給他添亂;再說,在戰火未波及的內陸後方,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去做。
比如即將到來的何湛和黃珍妮的婚禮。
“我對手工活向來沒有天分,等我學會,隻怕司令都已經從戰場回來了。不過我想送黃少校和何副官一份新婚禮物,隻是考慮了數日,卻都沒有特別合適的,你們幫我參謀參謀。”
蓉城危機解除的當日,軍政府就收到雍州發來的電報,輕描淡寫描述了黃珍妮製止保皇黨劫機的始末,同時到來的,還有黃珍妮的私人請願書,表示要跟隨謝洛白去東北戰場,並在走之前,請求司令批準她和何湛完婚。
所有人尚未從黃珍妮千鈞一發扭轉乾坤的壯舉中回過神來,下一秒,這個男人婆居然就提出要結婚。
眾人沉默了幾秒,望向何湛的眼神都飽含深意。小四更是啼笑皆非,當場就給已經懵得不知所以的何湛肩上重重一掌。
“老何,你不行啊,竟然是那女人來向司令報備!話說,我怎麽覺得你有點像黃珍妮雍州之行的戰利品;還有,等你們大婚當日,不會是她來壓你吧?”
此言一出,眾人哄堂大笑。何湛消化了先前的驚愕,冷靜下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賞給了小四一個暴栗。
“我願意,你管得著嗎?”
“管不著!管不著!”
小四連連擺手,憋著笑道。
“不過我還是覺得哪裏怪怪的。兄弟們跟著二爺打家劫舍也多少年了,怎麽淪到你這裏,就被一個女人壓了氣焰,和黃珍妮結婚後,你可要樹好規矩,不然有的是你好果子吃!”
何湛還未對小四的肺腑之言做出回應,謝洛白就伸腿過來踢了他一腳。
“說什麽呢,二爺又不是土匪,哪裏打家劫舍了?再說人家小兩口怎麽鬧騰是他們的事,你少參合出餿主意。要我看,立規矩也要像我和你們的少夫人那樣,你們看,隻要我說往東,她就不敢往西,這樣家庭才和美。”
聞言,眾人心中不約而同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連嘴上應酬敷衍都懶得了。
謝洛白見狀,不由眯起雙眼。
“怎麽著,一個個這樣,還不服氣了?”
他拿起桌上的兩份電報,又快速掃了一遍。
“不過黃珍妮有勇有謀,這次立了大功,等回到蓉城便讓她官升一級。老何,你也得努把力啊,免得夫綱不振,被她欺負了去,二爺也幫不了你……”
此言一出,眾人又再次笑倒。
黃珍妮是在第七天回來的,與她一起回來的,還有謝家的一幹女眷,便是長纓和長安也被謝夫人抱了回來。
一行人歸家心切,經曆了這一番變故,不說溫夫人,便是謝信周院中那些千嬌百媚的姨太太們也成熟不少。甫一回到虞園,便把體己和首飾全部交給了溫夫人,讓其轉交給謝洛白和謝令文,作為運作蓉城軍政府以及遠赴東北抗日的軍費。
溫夫人和謝夫人亦是慷慨解囊,當謝洛白兄弟看著那一張換算為銀錢的支票時,皆是動容。
“早先看到大帥遺囑時,我們就有這個打算,蓉城是大帥畢生的心血,我們更應該替他守護住!上戰場那些事我們不懂,也隻能做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了,隻是小小的心意,你們千萬不要推辭。”
保家衛國乃是軍人的天職,而守護好家人更是每個男人義不容辭的責任。說心裏話,謝洛白兄弟是不忍謝家女眷這般付出,可他們意誌堅決,最終謝洛白兄弟采用了溪草的建議,成立基金會專款專用。
不過幾日沒有見謝夫人,溪草發現這一次從雍州回來,她那年輕的婆母顯得很是心事重重。溪草試探了幾句,謝夫人皆是守口如瓶,去向桑姐、金嬤嬤、素菊,以及交好的溫夫人和三姨太打探,卻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弄得溪草很是困惑。
瞥見謝夫人眼底的青黑疲憊,溪草剛決定把孩子們抱來凝碧閣,就被謝夫人拒絕了。
“你們夫妻倆馬上就要分開了,相處時間短暫,孩子們這幾天還是跟著我吧。”
直到在第十日的夜晚見到謝洛白,謝洛白身體力行地釋放了相思之苦,他把麵色緋紅的妻子摟在懷中,小夫妻倆說著悄悄話,溪草才隱約明白了答案。
“你說沈督軍也準備上戰場?”
“老頭子戎馬一生,舅舅的死亡對他很是觸動,估摸喚醒了他泯滅的良知。”
謝洛白哼了一聲。
“這個老東西,從前還幻想當總統,做皇帝,看來還不是無藥可救。”
溪草很是理解,謝夫人和沈督軍曾經炙熱相愛,雖說彼此已然陌路,可有些東西,還是無法忘卻。
“人這一生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就像宣容姑姑,我完全沒有想到她竟在十三年前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謝洛白吻了吻她的額頭。
“至少最後一刻她還是你心目中的姑姑,而且也按照自己的意願過完了一生,其實也比很多人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