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辮子,這是陳柯出門後,看見街上行人的第一印象。
幹黃的鄉村土路上,不時的過往幾個行人。
但凡是男的,都穿著寬肥的褂子,有的光潔,有的破舊。
最引陳柯注目的,是每個男人的腦袋後麵,都拖著一條辮子。
這讓他忍不住問道:“師姐,現在什麽年月?”
阿琪白了他一眼:“大清康熙九年,八月初三。”
隨後說道:“你發個燒真燒成白癡了?”
“康熙九年?”
陳柯忍不住在心裏盤算了一下。
康熙九年,大概是公元一六七零年,明永曆二十四年。
不過知道了這些,好像沒什麽卵用。
跟著阿琪一起逛在鄉間的土路上,過往的行人不時的向這對姐妹花投來豔羨的目光。
阿琪也和一些熟人打著招呼。
可惜,這些人陳柯一個都不認識。
“阿琪姑娘,師太還沒回啊?”
“多謝阿婆掛念!師父經常外出雲遊,出門就是一年半載,也沒個準呢。”
“阿珂姑娘,身子好些了吧?李叔的蒜蓉米線可還對口味?”
“啊?……”
在阿琪的提醒下,陳柯也拉回了思緒,之後耐著性子和這位一臉猥瑣的大叔打著招呼。
“啊!……好……多了,多謝大叔關心!您的米線太好吃了。”
見師妹反應還算正常,阿琪高興的挽著“她”的胳膊繼續逛街。
沐浴著和煦的秋陽,看著午後透藍的天。陳柯走不多久,一時又有些精神恍惚。
一個現代人,突然來到了古代,總歸有點不知所措。
“阿珂,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身子又不舒服了?”
看著“師妹”的樣子,阿琪頗有些擔心:“要不咱們先回去吧?”
陳柯連忙應道:“我沒事。師姐,我們再轉轉吧?我覺得,要理順一下腦子。”
收斂心神,陳柯移回了自己的目光。
原來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了鄉間的一所小教堂前。
“這裏就是洋神父修建的教堂了吧?”
順河鄉是河南開封府下轄的一處小鎮,也是漢,滿,回,猶太人聚居的地方。
這裏甚至還有外國傳教士修建的教堂,奎寧就是阿琪在這裏買到的。
尖頂的教堂並不大,占地也就一畝多。房頂的十字架上釘著一個受難男子的石像。
從這座教堂,可以想象出天朝的開放,中外交流的繁榮。
阿琪也點頭說道:“是啊,我原本還想來感謝神父的。可惜他和師父一樣,現在也外出雲遊了,並不在教堂。”
陳柯說道:“我們並不信洋教,從心裏感激就行了。”
說著和阿琪一同在教堂前肅默了一會兒,便安靜的離開了。
再次踩上鄉間的黃土路,陳柯默默觀察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腳下的路隻有一丈來寬,非常不平整。有騾馬路過時,還會踏起一個個灰窩子,嗆得人呼吸不暢。
哪怕是陳柯生活過的農村,也沒有這樣破敗的道路。
土路邊稀落的房屋也大多破敗不堪。磚牆瓦頂的大屋少之又少,多數房子都是泥坯壘成。
茅草鋪的頂,灰黃灰黃,給人一種沉悶,壓抑的感覺。
再往前走,便是順河鄉的農田。
此時正值八月金秋,收獲的季節。
河南更是北方產糧大省。放眼望去,能看到勤勞的農夫和農婦們,正在田間收割莊稼。
但陳柯眼中的農田,卻是稀稀拉拉的。
這個時代沒有化肥,北方的旱田一年打收一季糧食,畝產隻有一百來斤。
便是南方的水田,水稻的畝產最多三百斤,還是糙米。如果打磨成白米,也隻有二百來斤。
加之明末清初,社會動蕩,許多小民終年食不果腹。
陳柯感覺自己的心頭有些發酸。
“這是種的粟吧?也就是小米。”
跟著阿琪走到農田邊。陳柯看著那些隻有一尺多高,狗尾巴草一樣的農作物,自言自語的問了一句。
粟本身就是狗尾巴草,是祖先一代代培育,才種成了小米。
老百姓靠著它們,一代代繁衍。
但在明末,氣候步入小冰期,收成稅減。加之朝政腐敗引發叛亂,終讓滿清入關。
“阿珂,我怎麽感覺你病好之後,跟變了個人似的。”
阿琪一臉不解的望著陳柯。
她居然認得是粟?旗人都要種地了。
“我的腦子好像燒糊塗了,很多東西都記不清。師姐,你可得好好照顧我啊!”
陳柯再次笑了笑,也算是給自己突然變了個人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
他在鄉下的時候幫過農,了解一點常識。
阿琪卻說道:“管它是粟是米,咱們得回去了。再往前走,是滿人住的地界,咱們最好別過去惹什麽麻煩。”
阿琪年紀不大,但挺懂事的樣子。
聽了這話,陳柯心裏非常讚同,這位師姐是個識實務的人。
但他們剛剛回行不遠,一聲淒慘的哭號就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諸位鄉親,幫我攔住這兩個人!他們給我的是假銀子!”
陳柯順聲望去,見黃土路邊坐著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太。
老太腳頭是一隻被踩扁的小竹籃。籃邊散落著幾把梳子,牙簽,挖耳勺一類的小物件。
陳柯之前見過,這是賣小物件討生活的秦寡婦,出門時還和阿琪打過招呼。
這讓他多少有些憤怒,順眼就望了過去!
旁邊不遠,就是被路過鄉親堵住的兩個人。
這兩個男子一個身材高大,一個腰圓膀粗,正一臉不屑的望著這些拿鋤頭,鐵犁的農民。
“把錢還給秦阿婆,不然我們就不客氣了!”
眾鄉親中,賣米線的李叔抄著一根燒火棍,一改做買賣時的猥瑣,眼睛瞪得好像牛蛋。
噗!
那個高大男子聽了這話,吐出含在口裏的牙簽,臉色猛然一沉:“怎麽,你要打抱不平?”
他眼睛一掃,竟讓李叔他們的動作都僵軟了許多。
哪怕是站在圈外的陳柯,心口都是突的一跳。
李叔也好,陳柯也好,都是天性老實,怕事的人。
而這兩個男人歪眉斜眼,怒起來凶神惡煞,配上他們高大的身材,正是老實人最畏懼的惡漢。
哪怕那個高大男子並沒有瞪向陳柯,但陳柯也下意識的避開了他的眼睛。
剛剛升騰起來的那點怒氣,也悄然不再。
此時陳柯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繞回家躲起來。
一直以來,他遇到這種事情都是繞著走。憤怒,不平,隻能留在心裏慢慢消磨。
高大男子冷笑了一聲,上前一把推在了李叔的肩上。
“讓開!”
不知是他力氣大,還是李叔的腿早就軟了,隻這一推,李叔竟然就坐在了地上。
旁邊的幾個鄉親也微微一驚,竟然讓出一條路。
兩個男子的臉上更加不屑,抬腳就走出了人群。
這時,一個聲音卻攔住了他們:“慢著!”
這個清亮的聲音,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叔他們好像看見救星一樣,失聲叫了出來:“阿琪姑娘!”
陳柯腿一軟,差點也像李叔一樣坐在地上:“師姐?”
攔住這兩個人的,正是阿琪。
“阿珂,你今天怎麽回事?以前你最愛惹事,怎麽今天慫成了這副德性?”
阿琪喝住了那兩個惡漢後,卻回頭先望了陳柯一眼。
和她眼神一碰,陳柯臉上頓時燒得通紅,手心裏更是捏滿了汗。冰涼冰涼。
“我,我腦袋還有些迷糊……腿軟。”
陳柯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聽阿琪的口氣,陳某人的膽子居然還不如以前的阿珂?
這太……太誇張了一點吧。
“阿琪姑娘,阿珂姑娘不是還病著嗎?”
好在李叔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湊過來笑了一句,算是替陳柯解了圍。
似乎阿琪的出現,讓這些人都提起了勇氣。手不抖了,腰不彎了,腿肚子也不轉筋了。
“哦。”
阿琪也點點頭。
“小表子,你想多管閑事?”
那個大個男子也回過神,抱著胳膊走到了阿琪的麵前。
他看了阿琪一眼,又看了陳柯一眼,似乎被兩個女孩的美貌驚豔了一下,眼中露出了吟邪的光。
啪!
但是阿琪早一記耳光抽在了他的臉上。
這一巴掌,讓陳柯又嚇了一跳!
因為阿琪出手又快又狠,而且打得身材幾乎壯過她一倍的大漢一頭就栽倒地上。
這個惡漢用手捂著臉,竟半天掙不起來,他的同夥連忙過去扶。
陳柯隻看見這個家夥張大了嘴,血水直流,竟然連下巴都被打折了。
“好!”
這讓李叔他們更精神了起來,似乎被惡漢嚇跑的勇氣終於回到了身上。
陳柯心中同樣是一陣興奮。
他斷然不能想象,自己的師姐居然這樣厲害。
多少年了,陳柯被壓抑在心底的熱情一下被激發了出來。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這一巴掌是自己,是李叔,更是周圍的鄉親從心底抽出來的。
天子朝堂山河暗,江湖還有性情人!
“你!”
另外那個肥壯漢子在措鄂之後,猛然跳將起來,望向了阿琪!他眼中有憤怒,但更多的還是恐懼。
如果說惡民是順民的克星,阿琪就是惡民的天敵。
也不多說,她向前再踏一步,又是一掌抽向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惡漢驚得連忙後退,本能的舉手來擋,卻被阿琪就勢拿住手腕,弓身便是一摔。
砰!
“啊!……”
“啊!……”
這個壯碩的惡漢一下被砸在同夥身上,二人先後發出了一聲慘叫。
而被摔的惡漢明顯叫得更慘,他捂著左臂,蜷在同夥的身上殺豬般的嚎。
他的左肘脫骱了。
“哇!師姐好厲害!”
陳柯心中很是暢快,更對這位師姐由衷的佩服。
剛才這一摔可不是單純把人摔倒,而是一種非常高超的擒拿手法,叫做“倒折梅”。
想到這裏,陳柯不由得又是一陣詫異。
因為他居然一眼就看出阿琪摔人的手法是什麽,更聯想到師姐之前抽掉人下巴的一掌。
那並不是擒拿,而是嶗派的劍術“江河月下”。
這兩招,陳柯感覺自己也能使出來,收拾這兩個惡漢似乎沒有問題。
“對了,阿珂和阿琪都是練過武功的人。她們的師父是獨臂神尼九難,怎麽能被混混欺侮?”
想著自己剛才的慫樣,陳柯的臉上又是一陣發熱。
估摸著師父知道八成得氣死。
“阿婆,發生了什麽事?”
收拾掉這兩個惡漢,阿琪才過去和鄉親們一起扶起秦寡婦。
秦寡婦倒沒受什麽傷,邊抹著眼淚向阿琪道謝,邊舒過了手上的一粒銀錁子。
“阿琪姑娘,他們在我這裏買牙簽,拿了這錠銀子找了我的零錢。可這錠銀子,是假的!”
陳柯也湊過去望了一眼,見秦寡婦的手掌上托著一粒形狀很不規則的暗銀色小塊。
李叔他們聽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過去就搜那兩個人的身,果然找出一串製錢。
“夠日的!”
鄉親們頓時大怒,抄起家夥又是一頓猛揍,直打得這兩個家夥又哭又嚎。
陳柯也懶得去勸。
在他看來,勒索老寡婦的養命錢,根本就是蠄獸不如。打死活該。
不過秦寡婦卻勸了阿琪一句:“姑娘,錢找回來就算了,別鬧出人命。要是連累大夥為老身吃官司,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阿琪聽了,也過去虛攔了一下:“行了!”
分開眾人後,阿琪對這兩個人說:“今天算是給你們一個教訓,以後不要來順河鄉鬧事。你們敢使假銀子,信不信拿到保甲,就是一個流放三百裏?”
“你……你憑什麽說我們使的是假銀子!”
這兩個惡漢中,隻有一個還說得出話。
有道是死鴨子嘴硬。雖然阿琪武功厲害,鄉親們人多勢眾,不過混混終究還是有點脾氣的。
秦寡婦聽了,捏著那粒假銀錁子說道:“憑什麽?就憑我男人是被這東西打死的!你們以為我是鄉下婆子,不認識它?我告訴你們,這是鳥槍打過的鉛彈!”
“鉛彈?”
秦寡婦的話,又吸引了陳柯的注意力。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粒假銀錁子:的確像圓形的鉛丸撞擊堅硬物體後,打壓成這樣的形狀。
乍一看,還真有幾分像碎銀子。
李叔冷聲道:“告訴你們兩個兔崽子,秦阿婆可是旗人!想犯大清律,瞎了你們的狗眼。”
“爺爺奶奶們饒命,我們再也不敢了!”
原本這兩個混混還有些不服氣,但一聽李叔這話,立馬就蔫了。
另一個說不出話,隻是跪著一起磕頭,哭天抹淚。
陳柯也發現混混就這麽大能耐了,遇上狠人直接叫爺爺奶奶。
“滾!”
阿琪哼了一聲,把製錢還給了秦寡婦。陳柯也和大家一起幫秦寡婦拾地上的小物什。
眼見她的竹籃被踩癟了,李叔還笑著說:“老嫂子別心疼。趕明兒,我讓我媳婦兒給您再編個籃兒。”
陳柯知道順河鄉裏住著旗人,卻不曾想到這位老寡婦居然就是旗人,而且過得這麽慘。
大清不是該養著旗人嗎?
老寡婦姓秦,應該說她夫家姓秦,或許是漢軍旗的。
從地上拾起了那枚廢舊的鉛彈,陳柯揉搓著已經變形的彈丸。
邊走,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阿珂,想什麽呢?是不是師姐剛才的話傷著你了?”
阿琪邊在一邊,看見“師妹”又有些發呆,忍不住過來碰了碰:“師姐不是看見有人欺侮阿婆,一著急,忘了你在生病的事嗎?”
“沒有。”
陳柯回過神。
他出門之後,原本看見耕地,鉛彈,心中一度湧現出了許多不切實際的想法。
一直以來,陳柯都有一個願望。
他想開一間自己的紡織場,當老板。
不過那兩個惡漢,讓他重新回歸到了務實的思緒上來。
陳柯是一個務實的人。
很多事,不是靠一己之力就能完成。
如果找人合作,一定要有力量,有血性,別人才會認可。特別是在古代。
陳柯的性格太軟弱了,居然連阿珂都不如。
這樣的人品,看見混混都打哆嗦。想在這個時代生存都難,更別說幹什麽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