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二)
住進安阜園之後,日子總算是安定了下來。
陳柯回到房間裏,拿出玻璃紙和曬圖紙,準備試試效果。
於是各剪下了一小片,用毛筆在玻璃紙上寫下“曬圖”兩個大字。
之後和曬圖紙疊在一起,用夾子晾在窗戶上。
曬圖紙非常敏感,遇到強烈的太陽光後會被“曬黑”。
玻璃紙是透明的,擋不住太陽光。但上麵寫的字卻能遮擋光線,於是在曬圖紙上留下痕跡。
這就像人曬太陽一樣,被衣服擋住的地方沒有曬黑,曬圖的原理就這麽簡單。隻是需要花點時間。
在雲南,八月的太陽挺大。不過圖要曬好也得一個時辰。
於是陳柯在園子裏隨便轉了轉。轉來轉去,不知不覺就逛到了安阜園外麵。
原本剛剛睡醒,又吃了飯,他的精神還有些懶散。
不過逛了一會兒之後,被涼風一吹,頭腦也隨之清醒了許多。
陳柯一時興致大漲,幹脆就在昆明城裏閑逛起來。
“人總歸要勞逸結合。練武也好,製圖也好,沒有靈感的時候就別強求。出來逛逛街總歸不是壞事。”
人要偷懶,總能找到點理由。
昆明城經過昨天的迎親,今天自然沒那麽熱鬧了。
不過走在街上也能看出來,正街的門麵大多都新漆過。
懸掛的紅紙稀稀拉拉,隨風亂擺。有不少已經掉在了地上,被行人踩得亂七八糟。
不過陳柯卻逛得很有興致。
他跟著送親隊伍,從進貴州開始,就觀察過吳三桂轄下的勢力。
不過說實在話,滿清時期的西南還頗為荒蠻,遠遠比不上中原那般繁華。
雲貴是高原地段,而且多為丘陵,道路崎嶇,良田稀少。
一路下來,看到的大多是梯田。
這種田地當成風景欣賞自然好看,但風景不能當飯吃。
貴州有句俗話,“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兩銀”。
沿途之下,雲貴的各州府縣也都是地小人稀。
大的州府,幾乎和直隸的縣差不多,小的縣簡直就是市鎮,人口僅有數千。
陳柯估算了一下,雲貴的人口能過百萬就不錯了。
真正繁華的,也就隻有貴陽,昆明幾座首府大城了。
“鄭氏經營台灣,實際勢力隻有全島的五分之一,僅一府二縣。而吳三桂經營雲貴十年,不知經營出十分之一的地盤沒有。他們每天在忙什麽?”
說實在話,陳柯對這些英雄有些失望。
要知道雲南一個省,領土就相當於東瀛一個國家。哪怕這裏耕地缺少,但礦產極多,更何況還有一個貴州。
那吳三桂在雲貴十年,都幹了些什麽呢?
很快,陳柯逛到了鳳鳴山一帶,算是揭曉了一點答案。
“這鳳鳴山上修建的平西王別殿,當真是勞民傷財。看來吳三桂不是個過日子的人。”
路過了一片地勢較高的地段,他隱約看到山頭上金碧輝煌的一片宮殿。
宮殿外圍,還有不少親兵來回巡邏,普通百姓都不敢靠近,隻能繞著走路。
午後的陽光照耀在宮殿上,閃爍著一片黃燦的光。
這就是鳳鳴山的平西王偏殿,又叫“金鳳宮”。是吳三桂耗費了二百多萬噸黃銅,專門為他的愛妾陳圓圓打造的。
耗時數年,花費巨萬,就打造個這。
“希望鄭克爽父子在台灣,不要把精力也搞在這些東西上!當然我不能理解,你們打造這些玩意有什麽卵用。”
陳柯慢慢在鳳鳴山外圍踱著步子,從各個角度打量著這座宮殿,心中不禁生出鄙夷。
雖然知道古人物質生活貧乏,但他不能理解修建這麽個破殿能有什麽快樂可言?
“這陳圓圓到底是做幾的,審美也就這樣!雖說滿清入關的責任不能全往她身上推,但你就不能安安分分的過幾天日子嗎?修個什麽破殿……”
砰!
“哎喲!”
陳柯邊望著金殿,邊嘀嘀咕咕,不留神腳被石頭給絆住了。
這一下他生生沒反應過來,一把摔在地上,臉先著地!頓時摔得眼冒金星,鼻血長流。
陳柯一時又驚又怒。
因為剛剛被石頭絆住的一瞬間,他明顯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不聽使喚!
翻身坐了起來,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卻看見不遠處有一個正在種花的老農。
“年輕人,有些人你罵不得,當心遭雷劈。”
老農正在擺弄著花草,沒見他有什麽舉動。
但陳柯的耳朵卻很清楚的聽到了幾聲沙啞的聲音!
原來他一直抬頭望著山上,卻沒有注意看山下的路。
這裏是山腳下的一處禪院,院門上寫道是“金蟬寺”。
院外就是一片肥地,隻有一個老農在這裏擺弄著花花草草,顯得即冷清又孤寂。
不過陳柯可沒有同情這個老農的想法。
因為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今天遇上世外高人了!
遇見高手,陳柯心中的怒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是個老實人。
這個老農隻用塊小石頭就能把他絆個狗啃泥,在這裏發生衝突肯定是找死。
因此陳柯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那就是快,點,走。
但他剛剛站起身,那個沙啞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年輕人,請等一下。”
陳柯心裏一緊,捂著還疼得一跳一跳的鼻子,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可這老農並沒有什麽舉動,而且說話之間還算客氣。於是陳柯也不好輕舉妄動。
轉過身來,陳柯向著老農拱手作了一個揖,說道:“晚輩途經此地,不知有高人在此,打擾了您的清修,深表歉意。如若前輩海涵,晚輩就先告辭了。”
老農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放下了手中的花盆,直起腰望了過來。
這一望,老農卻是呆了一下。
陳柯也被他的眼睛刺得雙目刺痛,腦袋更是一陣發暈。
“真是個高手!還好我沒作死。”
這種目光,他當初從馮錫範的眼中也看到過。
不過老農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這一下,又回複成了那個不起眼的鄉下農夫模樣。
陳柯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自己怎麽得罪他了?心裏未免有些害怕。
“年輕人,你為什麽辱罵陳姑娘?莫非你對她有怨恨?”
老農慢慢的走出肥田,從腰間抽出了一根旱煙管。
說這話時,他的語氣似乎緩和了許多。
陳柯見老農的態度有所轉變,連忙討好的笑了笑,拿出火鐮幫他點了煙。
“沒有啊,我和陳……陳小姐無冤無仇,幹嘛要罵她呢。”
“陳小姐是個苦命人。天下很多人都唾罵她,但唯獨你不行。”
老農吸了一口煙,語氣又有些嚴厲。
陳柯討好地說道:“是,前輩教訓得對。我真的沒有說過陳小姐壞話,這是一個誤會!”
老農噴出了一口煙霧,幽然道:“你倒是老實。”
陳柯連忙點頭:“我是個老實人!”
老農亦說道:“我也是個老實人。”
陳柯又笑了笑,之後說道:“前輩,我家裏還有事。既然前輩沒有再怪罪,我能走了嗎?”
“不能。”
老農又吸了一口煙,陳柯頓時一陣無語。
你這也算老實人?
既然是老實人,為什麽又要欺侮老實人?
但這老農的武功深不可測,絕對是馮錫範那個級數的高手。陳柯可不敢得罪他。
過了一會兒,老農說道:“你需要做一件事情,作為賠禮。”
“啊?”
陳柯一聽這話,心裏窪涼。
這個老農,不會是神龍教的人吧,或者像那些個喇麻一樣,要把自己圈在這裏當農奴?
想到此處,陳柯的心裏不由得又升起幾分怒意。
要知道他現在可和原來不一樣了,身後多少有點勢力。
不說九難師父找到這裏,夠你喝一壺。
單就韋小寶手下的三千驍騎護軍營,也能把任何一個武林高手砍成肉醬。
好漢不吃眼前虧。
陳柯耐下性子,拱手道:“不知前輩要晚輩做什麽事?”
總歸隻要能脫身,等回了安阜園,他才懶得理這個老農。
老農磕了磕煙杆,問陳柯道:“你懂園藝嗎?”
“園藝?”
陳柯望了一眼老農的花圃,頓時一陣頭大。
老農卻非常認真地說道:“不錯,就是園藝!實不相瞞,這片花圃是陳姑娘的,她並非住在金鳳殿中,而是在這金蟬寺中帶發修行。這些年,陪在她身邊的也隻有這些花草了。所以老奴我,盡心的管理著這片花圃,隻要有機緣,就培育出一些新鮮的花卉,也讓陳姑娘有個念想。”
說著,老農回頭望向了陳柯。
“你懂園藝嗎?如果能夠多一些培育花圃的方子,還望不吝賜教。如果不懂,老朽也不強求,你對金蟬寺磕個頭,學會了園藝再回來賠情不遲。”
陳柯聽著這個老農的話,心裏難免一陣毛燥。
原本一個世外高人,性情有些怪異,舉行不同於常人,這都可以理解。
但他居然在這裏幫陳圓圓管理花圃?
這是一個大男人該做的事嗎!
想到這裏,陳柯未免有些瞧不起他。
“愛上你是我劫數難逃,為你坐愛情的牢。”
他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了這麽一句話。
不過看著對方期待的目光,陳柯當真又有些同情這個老農了。
因說道:“對不起前輩,我對園藝當真不在行。但是,我對種地有點研究,不知道前輩有沒有興趣?”
老農愣了一下。
“哦,老朽少年之時,也是種地的。不過已經十多年沒有種過……再說,陳姑娘隻喜歡花卉。”
陳柯喘了口氣,耐著性子說道:“我看得出來,前輩應該是一個種地的行家。您這裏的許多花卉,應該是不同品種雜交出來的吧?但花畢竟隻能觀賞。您有沒有興趣,培育水稻?”
“水稻?”
老農又是一愣。
陳柯說道:“不錯,就是水稻!水稻其實也是花卉的一種,隻是這種花卉不同於觀賞性的花卉,它不會把花開得那樣爭奇鬥豔,而是把果實埋藏在穗子裏。”
說著,他饒有意味的問了一句:“您難得不覺得這種花卉,很高尚,很值得培育嗎?”
陳柯的話似乎觸動了老農的某些思緒。
他的確就是陳柯所說的那樣,把情意埋藏在心底的那種人。
過了良久,老農忍不住開了口。
“陳姑娘未必喜歡。”
陳柯卻一口說道:“不,陳小姐肯定會喜歡!她要是不喜歡,怎麽會讓您留在這裏管理花圃?”
“這……”
老農聽了這模棱兩可的話,眼神中流露出無限的欣喜。
終於,他問陳柯道:“那你說的水稻,怎麽培育?”
陳柯暗暗的鬆了一口氣,請老農一同坐在了地上。
他一直有改良稻種的想法,但自己對種地並不內行,隻是略知一二。
如今遇上了這麽位種了幾十年地,還是世外高人的前輩,陳柯就知道遇上對的人了。
而且他希望這麽一位高人,能慢慢從消極的狀態出脫離出來,真正做點有用的事。
如果能培育出新的稻種,對於整個社會都是意義重大的。
於是陳柯認真地說道:“前輩,您既然是種地的行家,應該知道水稻是自花授粉。”
老農點頭:“不錯,所以水稻不可能雜交。”
陳柯卻說道:“但是野稻中,有一種先天雄蕊不育的品種。我們稱之為‘不育係’。”
老農微微思索了一下,說道:“似乎真有這種癟稻。”
陳柯說道:“所以這種水稻,可以和另一品種的水稻進行雜交產生新稻種,且新出生的稻種繼承了‘不育係’的特性。我們把這些稻種稱之為‘保持係’。”
老農既然是種地的行家,自然一聽就明白:“原來如此。但這種癟稻有什麽用?”
陳柯繼續說道:“以‘保持係’為基礎,再雜交需要的水稻門類。把產量多,穀粒大的優勢繼承到同一個品種上,同時能夠自花結實的,便成為‘恢複係’。這就是新稻種了!”
聽了陳柯的話,老農愣了好半天。
這個理論,似乎並不複雜,真正複雜的是培育過程。
但是,這是怎麽想出來的?
老農呼的一下站起來,再次望向了陳柯,眼中重新放出了那種刺目的光。
陳柯被他嚇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難道大清例律不允許培育水稻?
扯淡!
就在陳柯喉嚨有些發幹的時候,老農卻向他拱手作了一個揖。
“姑娘當真是天下奇人!老朽胡逸之先前多有得罪,還望姑娘海涵。”
陳柯聽了這話,連忙起身一把扶住了他。
“前輩,萬萬不要如此。晚輩隻是知道一點理論,但動手的能力實在不堪,貿然和前輩高談闊論。而且,我也不是旗人。”
老農聽了一愣,隨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陳柯見他態度轉變這麽大,想來世外高人可能就是如此,也忍不住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不過,陳柯的雜交水稻理論,當真把這位老農吸引住了。
“但是水稻產量高,自然需要更多的肥料。於是要改善土質,比如修煉一個沼氣池……”
“沼氣池?”
陳柯見老農挺樂意聽,便把修沼氣池,發酵肥料的想法也說了出來。
這些內容,更是讓老農又驚又喜,擊節讚歎。
這讓他當花農的苦悶,都被陳柯帶來的理念衝淡了不少。
直到天色將晚,陳柯向他告辭。
老農更是顯得依依不舍:“姑娘,你明天一定要再來啊?老朽還有很多東西要問明白呢。”
陳柯自然一口答應:“當然!江湖上的規矩,死約會,不見不散!”
回安阜園的途中,陳柯的心情更是大好,就連鼻子也都沒有之前那麽疼了。
他沒有理由不去興奮。
來到這個世界一年了,終於看到了事業的希望。
至少,他真正遇上了一個有點共同語言,能認可自己的人了。
吃了晚飯,到了自己的房間。
看到窗戶上夾的紙,陳柯才記起自己的試驗圖恐怕已經曬糊了。
趕緊把紙片取了下來。
玻璃紙依然如故,透明的紙麵上寫著“曬圖”兩個字。
而下層的曬圖紙已經變成了藍色。
要顯示圖樣,還需要用氨氣還原。
氨氣原料倒不用買,陳柯自己就能生產。
少時,他擺上了一口茶壺,裏麵裝著不明液體。
拿過伏打電池。
陳柯將兩根銅絲上分別套上一根細竹管,一根插進壺蓋,一根插進壺嘴。
很快,不明液體發生了電解反應。
壺蓋內的竹管湧出一股氣體,壺嘴也湧出另一股氣體。
陳柯把壺嘴上蒙上紗布。紗布上塗了一層紅色粉末,對準了曬圖紙,用氣體慢慢熏製。
這層紅色粉末,就是氫氧化鐵。
在清朝的時候,它主要是作為顏料使用,一些藥店也能買到。因為這種礦物能用來緩解砒霜中毒。
氧化鐵遇氨水可得到檸檬酸鐵銨。這是曬圖需要的還原劑,陳柯以前自然用過。
但這次他熏了老半天,圖紙沒有半點變化。
“嘿,奇了怪了。難道我製造的液體不含氨氣?”
心中有些納悶,陳柯下意識的檢查了一下水壺,揭開蓋子。
結果這一熏,他差點要吐出來。
“正負極插反了……”
還好,他在鬆二那裏做了幾個口罩。
帶上口罩之後,陳柯把臉偏遠了點,繼續用茶壺熏曬圖紙。
終於。
藍色的曬圖紙發生了反應,顏色慢慢變深,成了深藍色。
而紙麵上,兩個漢字也呈現出白色,逐漸顯現出來。
字跡和玻璃紙上一模一樣,正是陳柯寫的“曬圖”。
“太好了!”
陳柯也忍不住歡呼起來。
之後他拿著自己的傑作,頗有些愛不釋手。盡管這曬圖紙顏色好像不太正。
不管怎麽說,這真是宏偉藍圖了。
終於邁出了事業的一大步。
接下來,他可以把自己的思緒放到水稻上麵,將自己知道的東西整理出來。
直到夜深,陳柯才心滿意足的結束了功課。
回到床上盤膝坐好,開始修煉心法。
或許是今天的事對他激勵很大。再次打坐的時候,似乎又找到了剛剛修煉武功的那種激情。
經過一天的懶散,陳柯終於又恢複了常態,重新開始了新一年的努力。
次日天明,陳柯直感覺神清氣爽。
和韋小寶見過九難,受了晨訓,用過早飯。
陳柯便帶著自己昨晚寫好的日誌,迫不及待的趕向了鳳鳴山。
在這裏,老農果然也期待的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