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大勝法王魂歸夢境
勝吉二十年三月初一,京兆府(注:今西安)西行二百裏,乃是秦鳳路鳳翔府郿縣地界,郿縣往東四十裏便是橫渠先生張載出生及講學之地橫渠鎮。
這一日乃是橫渠先生大講之日,除了三四十名弱冠之年的學生,二十餘名未及束發的蒙童之外,還有十裏八鄉的年輕人,他們因為生活所迫不能常在橫渠先生身前聽講,但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他們便會齊聚於此,聽橫渠先生講經論典。由於前些日子,張載與秦鳳路製置使蔡挺一同去西京洛陽拜訪宋國公沈括,二月初一、十五的大講沒有召開,十天前,橫渠先生回來的消息一傳開,附近州縣的讀書人提前兩三天出發,趕在三月初一這一天,參加橫渠先生的大講,同時結交一些朋友知己,甚至連遠在京兆府的學子也慕名而來。
一時間,整個橫渠鎮人聲鼎沸,鎮裏的百姓樂見其事,紛紛擺設攤點,為學子們售賣湯水飲食。因為來的人太多,平時講學的房屋根本放不下這麽多人,早在三天前,張載的弟子們便在鎮子的空地之上搭起了一個大涼棚。此時,涼棚之內鋪滿了草席,學子們不畏濕潮,席地而坐,涼棚之外便圍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輕學子,認真地注視著正在侃侃而言的橫渠先生。
張載今日所講的乃是西京見聞,果然富甲天下的沈家二公子沈方的事跡一講出來,頓時吸引了在場年輕人的注意力,在他們的腦海中,關外的世界富庶而神秘,沈方又是關外花花世界的代表,年少有為,富有多才,家有嬌妻,還是駙馬。更令他們驚奇的是,被吐蕃人奉為神靈的大勝法王居然也不是他的敵手,被沈方擊斃於洛陽城外。
張載見達到了吸引學子們注意力的目的,便順便引出了今日大講的主題,理氣論。
關於理氣論,張載在以前的大講中也曾經多次講過,學子們已經熟知了世界萬物的一切存在和一切現象都是“氣”,即“太虛”,“理在氣中”這樣的觀念。如今聽到張載又提出了“理比氣更根本,理先於氣;同時,氣有變化的能動性,理也不能離開氣。萬物各有其理,而萬物之理終歸一,這就是道或太極”等新鮮理論,在大涼棚中席地而坐的學子因為這幾日已與張載思辨過,還能理解,但外圍年輕人卻是一頭霧水。
此時外圍的人群中便有一個年輕人開口問道,“先生,你以前說過理在氣中,如今又提出理在氣先。這兩個觀點並不相同,可否解釋一二?”
橫渠先生張載由於常年稟燭夜讀,鑽研學問,如今眼睛已經壞了,隻能看到離自己較近的入室弟子,外圍的年輕人隻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但是隻要有年輕人發問說話,他便可以輕易地分辨出來是哪個村的青年,對於這個青年曾經學過的知識,以前大講之時漏下的課程亦了如指掌。
張載向說話人的方向看了一眼,隻看到模糊的身影,但還是知道說話之人,乃是隔壁村的秦彥鵬,是一個埋頭苦讀的秀才,算是自己的一個記名弟子。
“哦,是飛羽吧,”張載先稱呼了秦彥鵬的字,確認身份。
“是,老師。”
“以往的大講中,我提到過,世間一切萬物,皆有所主,而先天渾元之氣便是區別萬物的關鍵,這些日子在西京與沈子矩、安樂先生、伊川先生、子厚先生等先生聊起萬物本源,沈子矩提出了一個新的概念,他用物質來代替萬物,用精神來代替氣,如果用這個新詞語來解釋以往大講和今日大講的不同,便容易一點。理在氣中,是指世間一切是由物質和精神構成的,而物質的辨識、使用和毀滅,都是由精神來決定,所以物質在精神之中。理在氣先,是指世間一切,除了由物質和精神構成之外,還有一個不依賴精神、物質存在而存在的理,比如人分男女,物分陰陽,在人與萬物存在之前,雖然並沒有物質與精神,但這種對立便已經存在。”
“所以理在氣中的理指的是萬物存在,而理在氣先的理,指的是萬物及精神的規律、法則。兩者雖用同一個字,但含義卻並不相同。”
張載聲音雖然不大,這數百年輕人卻各個聽的清楚,頓時在人群中引起轟動。
“什麽?先於精神存在而存在?若連精神都沒有,存在還有什麽意義?”
“是啊,這個世界難道不是為了人的存在而存在嗎?”
“若是如此,那人又何需存在,萬物自有規則,人便沒用了?!”
張載仍由年輕人竊竊私語,過了好一會兒,議論聲才漸漸停歇,人們將目光再次投向張載,雖然他們並沒有發問,張載依然知道他們的困惑在哪裏。
“學貴心悟,守舊無功,至於倒底是理在氣中,還是理在氣先,需要大家自行感悟。或者說,世間本無對錯,能為己用便是對的。這個理氣論乃是由沈子矩提出,憑借理氣論,昌國設計生產出來能織六尺寬幅麵布匹的織布機,能同時紡織幾十紗錠的紡紗機,大周的百姓可以買到更加便宜的布料,我這次去西京,與往年相比,最大的感受是,在洛陽的街道之上,穿各式各樣新衣服的多了,穿補丁衣服的少了。還有西京城內,許多店鋪已經更換了玻璃,玻璃比窗紙更加保溫,也透光,家裏麵比往年更加暖和。許多店鋪人家都使用了蜂窩煤爐,做飯、燒水、保暖一物多用,隻此一項,便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受益。”
“千百年來,除了至聖先師那個時代,湧現出無數經世濟民、拯救萬民於水火的學說理論之外,居然沒有絲毫變化,士人百姓習慣了法先人、法先王,習慣了節約糧食、布料,卻從未想過研究如何才能改變這個世界,讓百姓吃的更飽、穿的更暖,生活的更好。而沈子矩憑借理氣論,以一己之力,將昌國打造成為王化樂土,此豈不是大周之幸,豈不為我學子所效仿。”
人群之中響起響亮的掌聲,“橫渠先生過譽了,沈方何德何能,受不了此等誇獎。”
這個聲音的主人乃是一弱冠少年,身材高大,相貌俊朗,但嘴角卻有一絲譏嘲之意。眾人聽到此人並非關中口音,便知道定是關外學子來砸場子,頓時便有幾個年輕人擼起袖子準備過來暴打此人一頓,讓他領教一下,什麽是關中規矩。
張載驚喜道,“子矩,你怎麽來了!”
人群中一片嘩然,衝到沈方跟前的幾個年輕人沒有聽清張載之言,正準備把拳頭打出去被旁邊的同鄉死死攔住。
“幹什麽,我要打這個小白臉!”
“打不得!”
“什麽打不得,他來搗亂便能打得!”
“他便是沈方沈子矩!”
這幾個年輕人這才收了手,臉紅的象豬肝,尷尬地向沈方賠禮。
沈方點了點頭,身子一輕便從眾人頭頂之上飛過,來到了張載旁邊。
“子矩,真的是你!”張載喜不自禁,“多會兒來的?怎麽不提前打個招呼。”
“沈某和章學士二月二十四離開西京,馬不停蹄,隻在京兆府呆了一日,昨夜才趕到,聽說橫渠先生今日要大講,便沒有過來打擾,原想旁聽一下橫渠先生高論,結果發現對沈某讚譽過甚,小子麵皮薄,當不得如此誇獎,這才冒然打斷先生謬讚。”
張載隻是嗬嗬笑著,等沈方說完話之後,才問道,“子厚呢?可在外麵?!”
“橫渠先生,章某在此!”章惇在人群外麵笑道。
“快快有請!”人群騷動起來,向兩邊分開,準備為章惇讓出一條走道。
“章學士,你何不飛過來?!”
張載隻當沈方是講笑話,隻聽人群中響起一陣喧嘩,一個模糊的身影從遠而來,飛過人群,如同沈方一樣穩穩地落在大涼棚之中,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喝采聲。所有的學子看向沈方與章惇的目光充滿了熾熱,若是有朝一日也能學成這樣的功夫,真乃不枉此生。
張載苦笑道,“子厚,原來你深藏不露,也是武林高手。”
“橫渠先生誤會了,章某的功夫乃是這幾日子矩所傳授,在西京之時,章某與橫渠先生一樣,也不會武功。”章惇這幾日修習《登天縱》小有所得,如今在人群中順利施展成功,居然有一分小小的得意。
張載聞言吃了一驚,不過此時正在大講,也不方便細問,“子矩,你與子厚先生來訪,張某招待不周,在此先行謝罪,不過,張某有一事相請,不知子矩可否為關中學子講一講理氣論?”
“長者相邀,自然無有不從。”
張載的弟子們趕緊又搬了兩套桌椅,讓沈方、章惇二人就座。
沈方自我介紹道,“我便是剛才橫渠先生介紹的沈方沈子矩。對於剛才橫渠先生介紹的有關於我的事跡,我也不想否認,在座諸位才子肯定會想,這沈子矩必是三頭六臂,異於常人,否則怎麽可能有今天的成就。現在,我便在站在大家麵前,大家一定可以看的出來,我和你們並沒有什麽兩樣。”
沈方親切幽默的話語一下拉近了他和關中學子們的距離,不少關中學子都露出憧憬崇拜的神色。
“我先介紹一下我個人的經曆,再給大家介紹理氣論。”
所有人鴉雀無聲,包括張載、章惇也集中精神,他們聽到了關於沈方太多的傳說,如今聽他本人自述,必然更加真切。
“我的出身,在座諸位學子應該也聽說過,錢塘沈家,書香門第,祖父、爹爹都是國公。可是這些並不重要,並不能讓我生來就才高八鬥。相反,我出生後,反應遲鈍,被稱為沈府癡兒,後來經過許多高人的診斷,說是天生少了一魂一魄,比一般人接收東西更慢一些。”
沈方這番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們都好奇在沈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故事。
“我七歲的時候,隨家父前往京城,主要的目的便是尋訪名醫為我治病,在京城,我遇到了我的恩師慶國公。我雖然愚鈍,但是對於師父所傳授的修行法門,既沒有懷疑,也不懂偷懶,隻是按此修行法門刻苦修練。我的愚鈍居然成了修行的優勢,我沒有私心雜念,一心不亂很適合這套功法,僅用了幾個月時間便突破了第一層。”
“去年六月十九,觀音菩薩成道日,因一私仇,當時的國師慧通大師將我一掌擊倒,但由於當時我每日刻苦修行,在最後一刹那,全身修為護住了心脈,雖然沒有了脈搏呼吸,但其實並非身亡,隻是精神與肉體分離,用橫渠先生的理論來解釋就是氣離於理。去年七月初五,我師姐將我用秘術救活之後,我意外地恢複了三魂七魄,進入了換元境界,並擁有了一些奇怪的記憶。”
“後來的發展便順理成章。我的經曆雖然不可複製,但我複生之後發現的理氣論卻可以改變人的一生。嚴格意義上來講,理氣論絕非我一個人的發明,我綜合了程伯淳(注:程顥)、程正叔(注:程頤)兩位先生的理本論,吸取了茂叔先生的太極說,橫渠先生的氣本論以及佛教、道兩家的思想而形成,所以理氣論中也能發現橫渠先生的精深學問。”
“簡而言之,理氣論裏的理,便是這世間的規則,氣便是這世間的靈魂。世間萬事萬物,離不開規則的束縛,此乃天成;亦離不開靈魂的駕馭。有了靈魂的駕馭,這世間一切才有意義,才能符合天地間的規則,這便是橫渠先生所說的理在氣中。而規則又在靈魂與物質之外,並自宇宙誕生之前便存在,宇宙滅亡之後依然存在,故說理在氣先。”
“那麽,知道這一點能幹什麽?莊子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這裏的生便是氣與身體,而這裏的知便是理氣論裏的理。有限的生命猶如衣服,燦爛的人生猶如燭火,皆是不可取、不可得之物,而這理卻值得去感悟、去證悟。所有的修行,便是看破世間紛雜的亂象,直取世間之理。故聖人有雲,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大學》在座諸位在蒙學時便讀過,但什麽是格物,如何去格物?又有誰能講清楚?自東漢鄭玄起,無數儒家宗師解說過格物致知,今日,便讓沈某用理氣論為大家解說一下如何格物。”
從章惇、張載往下,所有人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此時的關中橫渠鎮已成為曆史上的一個重要節點,而他們都將成為曆史的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