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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章 荊州意不平

  桓溫一直在裝睡,實在是被眼前兩個莽漢子給逗樂了,他繼續不聲不響,想要聽聽郗超背著他到底有何高論。


  這幾個月,廣陵王被殺,桓平被活活打死,穆帝暴崩,自己遇刺險些身死,幾乎所有的苦難都在這短短百日之中經曆了。


  既然三樁陰謀都和褚家有關,那麽,他也不太相信穆帝之死真如太醫所說的痼疾所致。


  這背後的真相,未必就是何充和司馬昱看到的聽到的查訪到的事實。


  桓溫此刻更願意相信,所有的陰謀和苦難都是褚家造成的,都與褚蒜子有關。


  比如沈妻之死,一直以來查無真相,大夥漸漸以為是她不幸撞破了殺人之事而被滅口,此次無意中從雷軍副口中得知,褚財曾去過瓦埠湖。


  不用說,這一樁慘案又和褚家扯上了關係。


  再也不能相信褚家了,不管她說了什麽,還是做了什麽,不管她是笑顏還是冷臉,不管她是攝政還是交權。


  褚家已經徹底爛到根了!


  整個褚府,除了死去的褚裒,其餘的都是蛇鼠蠆蠍,一個也不該活在這人世間。


  至於繼嗣為君的司馬奕,桓溫更不抱任何幻想!


  皇室和朝廷,已經和自己劃清了界限,現在,他則是那天邊的孤鴻,孤零零的飛著,要防備腹下突然射來的冷箭,還要防備頭上無法發現的網羅。


  普天之下,沒有一處可以安然歇息的枝頭。


  郗超說得對,除了荊州,再無立錐之地,再無安全之處。除了這幫兄弟,再無人可堪信賴,無人值得托付!


  他要聽聽郗超又要造謠蠱惑哪些大不敬之語。這小子,一直都有反骨,不過,這家夥不是為反而反,一定有他的道理。


  “一者,大將軍抱病不朝,荊州全境設卡,封堵水路陸路,厲兵秣馬,積蓄力量,最終在荊州不獨而獨,不國而國。”


  果然,郗超開口了,而且不拐彎抹角。


  袁宏卻擔憂道:“勝敗靠的是軍力,但從長遠看,靠的是民心。若隻單純占據荊州,孤立無援,缺乏縱深,一旦北地無事,朝廷大軍就會騰出手來,從四麵合擊荊州。即便咱們能抵擋住,可時日一長,軍士厭戰,百姓疲敝,朝廷又占據道義,咱們必敗無疑!”


  郗超見被人打斷,瞪了袁宏一眼,嗆道:“我還沒說完呢。”


  “二者,派兵進駐益州,既有了縱深,又有了兵源和錢糧,進可攻,退可守。如荊州失利,則退往益州,憑大將軍在蜀地的威望,再加上數萬雄兵,足以拒敵於國門之外!”


  這一條,好像說到了大夥的心坎上。


  桓衝很讚成,言道:“我也有此意,隻怕大哥不肯,在他心目中,隻有忠君愛國一條道。他一心要為蒼生黎庶謀福祉,咱們要是這樣做的話,如同反叛之舉,難呐。”


  郗超卻另辟蹊徑,有他獨到的看法,朗聲辯道:


  “道理是沒錯,可也得分清楚,忠哪個君?愛哪一國?康皇帝還有司馬奕這樣的君主值得盡忠嗎?大晉當下不是昏主就是太後專權的朝廷值得愛嗎?”


  郗超環視一眼,言辭慷慨。


  “大將軍從十四歲就懷揣忠君愛國的理想,默默為司馬氏的江山在付出,扶大廈於將傾,挽狂瀾於既倒。可二十餘載,除了遭暗殺和被貶黜,他又得到了什麽?這扶不起的晉室還值得忠嗎、愛嗎?”


  桓溫聽著聽著,不知不覺,淚水從眼角滾落。


  “陳勝說得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句等同於造反的話,從郗超口裏說出來,沒有人覺得很誇張,但是,此時此刻,他真的從容的袒露心扉了。


  “晉室的江山就是天授予的嗎,還不是從曹魏手中篡來的,大將軍為何就不能呢?他照樣可以開辟一個嶄新的王朝,在荊蜀之地建立淨土。至於為蒼生謀福祉,更好辦,更容易做到。你們說說看,為荊蜀的百姓造福,和為晉地的百姓造福有什麽區別嗎?”


  桓衝很有同感,脫口問道:“還有其三嗎?”


  郗超道:“當然有,其三就是示弱以逞強,軍散而力合。”


  言川撓頭問道:“這倒是新鮮,俺聽不懂,你細說說。”


  郗超條分縷析,說起三條具體措施。


  首先,示弱就是軍散,藏兵於民,藏兵於野,藏兵於城,不讓朝廷得知荊州的底細,以為荊州可欺。逞強就是力合,一旦起事,則迅速聚集,形成合力;


  其次,勤練兵廣積糧;

  還有,須嚴控境內各郡縣,明著以操練兵卒提高戰備為由,選派親兵滲透入縣兵,暗中安排偵緝營喬裝打扮,分散蟄伏,打探各地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及時報知州衙應對。


  桓溫昏迷,郗超竟成了主心骨,充當起主帥的角色,而且越說越來勁!

  “最後一點嘛,就是做戲!”


  久不開口的袁真問道:“如何做戲?”


  “把水攪渾,然後,然後……”


  郗超戛然而止,敷衍道:“這個嘛,我一時還沒有頭緒,等大將軍醒了再商議。諸位,以為如何?”


  “好!好!好!”眾人紛紛讚同。


  桓衝吩咐道:“郗超剛剛所說,我等皆以為可行,就先從練兵、積糧、控郡縣開始,諸位分頭實施。待大哥醒來,他也奈何不得,縱然歸罪,我等共同承擔。”


  “好!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眾人領命,各自散去,郗超落在最後,準備掩上門,忽聽得背後有人喊自己。


  咦,明明沒人了呀,誰在喊我?

  開始他還納悶,有點疑神疑鬼,刹那間,他明白了。


  回頭一看,驚奇地發現桓溫睜開了眼睛!


  桓溫自醒來,便思緒萬千。


  和妻小一別又是四個多月,新年之初離開荊州時還躊躇滿誌,壯懷激烈,再回來時已物是人非,悲痛萬分。


  耳聽得身旁這番議論,桓溫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南渡之初的王敦和陶侃,他們二人都曾任荊州刺史,權傾一方,雄兵十萬。一個公開反叛,一個也暗藏割據之心,為何?

  除了天高皇帝遠,有兵有糧之外,恐怕他倆也曾有過當下自己的遭遇。


  立下汗馬功勞卻不被朝廷信任,建下無數功勳卻慘遭奸人迫害,憤懣之下,或者說被逼無奈才漸漸與朝廷離心離德。


  最後,一個兵敗身死,一個享盡殊榮後黯然落寞。


  同樣的地位,同樣的處境,想到這裏,心中未免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


  二人籌謀良久,郗超鄭重言道:“大將軍,如果你真要再返京師,就得聽我的……”


  “好吧,我相信你!”


  郗超沒能阻止桓溫仍然要回京的念頭,好在自己的計策被桓溫認同,心事重重的走了。


  “這小子,不愧是張良之才,能謀善斷,運籌帷幄,郗愔能生出這樣的兒子,也是奇了。就是有些極端,潔癖太甚,眼裏揉不得沙子!”


  這是桓溫對郗超的評價。


  其實,郗超說的其二最為可行,桓溫不是不能,而是不為!


  當初平定蜀地之後,憑著威望和民眾的擁戴,完全可以占據益州自立,震懾朝中奸黨。


  結果自己拒絕了,還請求朝廷派員治蜀,誰料來了個謝萬,把蜀地搞得一塌糊塗,民怨四起,最後隻好自己出麵再來平叛,收拾殘局。


  門外傳來王芙的聲音,是來侍奉湯藥的。


  桓溫迅速躺下,閉上眼睛裝睡,他還要看看,沒有自己,這幫兄弟能否做出樣子,他們會將自己朝哪個方向引領。


  這些人各有所長,個個能耐,能齊聚到麾下也是自己的造化。


  將來真要做出什麽大事,他們每個人都值得托付,不可或缺!

  王芙拿著溫熱的絹帕在他臉上輕輕擦拭,把鬆散的頭發束好,端著藥碗,坐在床沿上,一勺一勺送進他口中,還不時給他擦淨故意流出嘴角的湯藥。


  桓溫眼角酸楚,勉強抑製住感動之情。


  王芙色藝絕佳,彈得一手好琴,能歌善舞,劍法也不錯,更是堂堂的成漢公主,李勢都敬她三分,從不敢對她板起麵孔。


  如今,公主之身卻能屈尊折節,放下所有的過往,給自己侍奉箕帚,持家生子。


  這是自己的福分!

  這次昏睡,幾乎都是她在照顧,李婭和佳兒插不上手。王芙這是心疼自己,才親自悉心照料。


  從回來開始,就沒聽到她一句哭聲。看似柔弱的女子,內心卻無比堅強,當初南康那麽羞辱她,她選擇了隱忍,也選擇過抗爭,但沒有選擇哭泣!


  她長年累月蝸居在這州衙後堂,沒有邁出荊州城一步。看似自由自在,其實不過是大一點的囚籠而已。


  而她甘心如此,樂此不疲,默默的數著分別和相逢的日子,默默的看著庭中花朵的凋零,還有鏡中紅顏的改變。


  她,生而為我!

  桓玄進來了,和劉山手牽著手,兄弟倆已經長高了不少,開始讀書識字了。


  “娘,爹怎麽了,怎麽還不醒,會不會有事?”


  “玄兒,沒事的,爹爹隻是累了!”


  劉山問道:“那義父怎麽睡了這麽久還不醒?”


  “山兒,你義父他很多天沒有睡覺,所以多睡了幾天。”


  王芙痛苦的敷衍著孩子,轉身放下藥碗,想領著孩子出去讓丈夫好好休息。


  回頭一看,卻見兩個小家夥動作麻溜已經爬上了床,一個捋胸揉背,一個捏腳按腿,甚是賣力。


  “你們倆幹啥?”


  “幫爹爹解解乏,他不是太累了嗎?”


  “別鬧了,快下來,讓爹爹睡覺。”


  兩個人不理不睬,又蹭又撓,桓溫幾次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來。


  又過了五日,這幫人都沒來探望自己,桓溫知道,他們一定是各司其職,在忙碌著郗超安排的事情。


  這天傍晚,郗超、袁宏和言川三人來了,說起這幾日的事情。言川這邊沒什麽大事,和伏滔二人已經布置得妥妥當當,特別是三萬戰力不足之兵,又開始操練了。


  袁宏說起袁真積糧之事,遇到些困難。因為錢糧積攢籌集容易,可是數量龐大,惹人注目,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囤積之所。


  郡縣派駐兵卒,除了當陽和華容兩縣頗有微詞之外,其他均已完成。


  “再有微詞,也要派駐!”


  郗超不容分說,他能理解,為什麽當陽縣反對派駐。或許是桓溫當初微服私訪,查到他們破壞州政,盤剝商旅而將其侄子斬首示眾,心懷怨憤。


  但華容縣那個蠢縣令就奇怪了,上次桓溫在捉曹村遇襲之事,並沒有追究他治縣不力之罪,竟然敢阻撓公事?


  袁宏言道:“別著急,已經派駐了,用的是荊州刺史的大印,派的是州衙官差,要是敢拒絕就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說罷,又提醒道:“不過這些郡縣官長,別看官不大,不起眼,其中不少人和朝廷那些大人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郗超憤憤道:“這個自然,否則查辦了一個褚建,能揪出那麽多郡縣?這就是大晉的官場黑暗,吏治腐敗,他們沆瀣一氣,官官相護,利益均沾,互為一體。他們已經髒透了,爛根了,這樣的朝廷還值得大將軍為他們賣命?”


  郗超無時無刻不在兜售自己的大不敬!


  “就說今日吧,朝廷又派了內侍來,說要大將軍回京參加朝議,多有簡慢不敬之語,言下之意是責怪咱們抗旨,誰知道這旨意出自何人之手?咱們就抗旨了,看他們怎麽著?”


  “住口!”


  “咦?誰在說話?”


  劉言川一驚,發現聲音就從自己的身後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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