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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含仁懷義

  傍晚,潘府書房彌散著一股淡淡幽香。香爐中徐徐焚燒著檀香,泛起裊裊青煙,令人心定神寧。


  此刻的潘初八老態盡顯,他畢竟年事已高,近日又勞心費神,潘家上下諸多雜事,皆需他一人決斷。長此以往,難免身心俱疲,獨木難支。


  燈火闌珊下,柳尋衣、洛凝語、林方大與潘初八對面而坐,氛圍清凈,心態平和。


  潘初八強撐著睏倦的精神,淡笑道:「當初若沒有賢王府在背後支持,只怕我們連與秦家公平一戰的機會都沒有。」


  洛凝語莞爾一笑,柔聲道:「潘八爺放心,明年三月初一,我爹定會帶人前往少林,親自為潘家助陣。」


  潘初八輕輕點頭,轉而又問向柳尋衣,道:「你們打算何時回洛陽?老夫準備了一些薄禮,希望你們替我轉呈洛府主。」


  「前輩太客氣了!」柳尋衣笑道,「如今前輩大壽已過,迎戰秦家的人選也已定下,所以我們決定後天一早,啟程趕回洛陽。」


  「也好!」潘初八微微點頭,也不過多挽留,「回去後代我向洛府主轉達感謝之意,就說老朽又欠他一次人情。」


  「記下了。」


  潘初八凝視著柳尋衣,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感慨道:「果真是後生可畏,此番能與柳少俠結識,實乃老夫此生一大幸事。賢王府真是藏龍卧虎,人才濟濟,難怪能做到今日之盛。」


  柳尋衣謙虛道:「前輩此言,晚輩誠惶誠恐。此生能認識前輩這般豪傑,也是晚輩一大幸事。」


  「哈哈……」


  對柳尋衣的恭維,潘初八似乎極為受用,不禁放聲大笑。他目光掃視著柳尋衣三人,突然問道:「潘武、潘春、賀虎。今日上午,他們三人已各自展示了武功,不知你們以為如何?」


  「各有本事,手段不俗。」洛凝語賠笑道,「前輩如何忘了?這個問題前輩上午已經問過了。」


  潘初八自嘲一笑,搖頭道:「當時人多耳雜,你們說話難免有所顧忌,多少要給他們三個留些顏面。現在老夫再問,是想聽聽你們的真心話。」


  此話一出,柳尋衣三人不禁對視一眼,眼中皆是一抹狐疑之色。


  「柳少俠,聽聞你曾與秦氏三傑交過手,老夫想聽聽你的看法。」潘初八正色道,「我所選的三人,與秦氏三傑相比,究竟如何?」


  「這……」柳尋衣猶豫再三,沉吟道,「潘武前輩與賀虎前輩,他們與秦氏三傑的武功相差無多,或在伯仲之間。然而潘春……則要稍遜一籌,他不是秦氏三傑的對手。」


  潘初八點頭道:「不知秦氏三傑在秦家的地位如何?武功排在什麼位置?」


  「秦氏三傑雖出身庶族,但他們畢竟與秦明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而且『秦氏三傑』名聲在外,也算是河西秦氏的一塊招牌,所以他們三人在秦家的地位……應該不低。」林方大思索道,「至於武功……我聽府主提起過,秦氏三傑的武功在秦家,只能排在中等偏上。」


  潘初八頗為憂慮地沉吟道:「換言之,明年若是秦氏三傑出馬,我們尚有一戰之力。但秦家若派出更厲害的高手,那結果就……」他的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柳尋衣三人也自然不好多言,只能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嘆息。


  洛凝語見潘初八神情暗淡,急忙安撫道:「潘八爺放心,只要有我爹在,絕不會讓河西秦氏為難潘家。」


  林方大哭喪著臉,補充道:「但『玄水下卷』可能就……其實我一直想找機會勸勸八爺,既然潘家已退出江湖,你又何必苦苦守著那本『玄水下卷』而不放?何不將那燙手山芋扔給秦家,也好讓自己日後過上安穩日子?」


  「林少俠所言,老夫何嘗不想?」潘初八嘆息道,「只是『玄水下卷』乃家師遺物,又關乎歸海刀宗的榮辱,你讓老夫如何能輕易脫手?老夫在上半輩子,做過許多錯事,所以下半輩子,就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彌補過錯。在老夫心裡,生死不足慮,道義大如天!若讓河西秦氏如願以償,那江湖道義何在?天下公允何在?老夫死後又有何顏面去見家師,以及歸海刀宗的歷代掌門?」


  「可秦家只要一天沒得到『玄水下卷』,他們就一天不會善罷甘休。」洛凝語勸道,「就算這次潘家躲過一劫,秦家真會信守一百年不再滋擾潘家的承諾嗎?我看未必,說句不恭敬的話,潘八爺若在,或許秦家不敢欺人太甚。可潘八爺日後萬一有何不測,那潘家子孫又該如何抗衡秦家?『玄水下卷』,潘家能守住三五年,卻未必能守住三五十年。」


  「這一節老夫早有預料。有我在一天,便會死守它一天。一旦我有不測,潘家子孫必不能保它周全。因此在臨終前,老夫會將『玄水下卷』託付於他人之手,寧死也不讓秦家得逞。」潘初八義正言辭地說道。


  「他人?」洛凝語反問道,「敢問潘八爺所說的『他人』是……」


  「你父親,北賢王洛天瑾。」潘初八坦言道,「老夫自歸隱潁川后,便不再與江湖中人有任何往來,卻唯獨結交了你爹。你爹不僅有資格收下『玄水下卷』,更有能力保住它。江湖雖大,但讓河西秦氏忌憚的勢力卻不多。而賢王府,絕對算一個。」


  閑談至此,柳尋衣心中突然湧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懷疑,洛天瑾當年結交潘初八時,會不會早有預謀?從一開始他就是沖著『玄水下卷』而來?


  此念一出,柳尋衣立即在心中暗罵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如此揣度別人,尤其是對自己不薄的洛天瑾。


  「或許……」潘初八眼中突然泛起一道淚光,不等洛凝語三人關心詢問,他已悄然開口道,「或許這一天就快到了。」


  「前輩此話何意?」柳尋衣從潘初八的言語中,聽出一抹濃濃的悲苦凄涼之意。與此同時,一種不祥的預感也漸漸湧上其心頭。


  「前輩正值老當益壯,清心寡欲,修身養性,必能益壽延年,青松不老。為何突然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聽到柳尋衣的話,潘初八不知是被他感動,還是為自己傷懷,眼神突然一暗,苦笑著擺手道:「我只希望,老夫日後一旦有什麼不測,賢王府能在河西秦氏的威懾下,盡量保住我潘家子孫,免受滅門之災,由此足矣。」


  「潘八爺放心,你與家父是忘年之交,就算……就算八爺有什麼事,我爹定不會坐視秦家恃強凌弱。只要有我賢王府在一天,潘家子孫定能高枕無憂。」洛凝語似是被眼前的遲暮老人所感動,當即信誓旦旦地將潘初八的請求應允下來。


  「如此甚好!甚好!」潘初八如釋重負般嘆息一聲,繼而以疲憊為名,與洛凝語三人寒暄辭別。


  離開書房的路上,洛凝語和林方大一直在感慨潘初八的艱辛與不易。柳尋衣卻一言不發地走在後面,眉頭深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賢弟,你在想什麼?」林方大注意到柳尋衣的異常,不禁詢問道,「莫非還在想潘八爺剛才的話?」


  柳尋衣神情凝重,緩緩開口道:「你們……有沒有察覺出潘八爺今夜的異樣?」


  「異樣?」洛凝語和林方大連連搖頭,齊聲問道,「什麼異樣?」


  「似乎話中有話,卻欲言又止。」柳尋衣沉吟道,「他今夜的言談,不像在與我們閑聊,尤其是最後幾句話,給我的感覺更像是……託孤!」


  「託孤?」林方大驚呼道,「你是說潘八爺在給我們留遺言?」


  「不是給我們,而是借我們之耳,說給府主聽。」柳尋衣道,「你們仔細想想,以潘八爺的精明和老練,他豈會猜不到今日的潘家,與秦家究竟有多大差距?秦家再不濟也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潘家再如何努力,也不過一介商賈。二者竟要比武論成敗,孰強孰弱根本不用猜。就算潘武、賀虎、潘春三人再如何苦練,也根本不可能抗衡河西秦氏的高手。如若不然,今日的武林四大世家之一,就不可能是河西秦氏,而是潁川潘氏。」


  「言之有理。」林方大似懂非懂地點頭道,「其實我也一直想不通,若隨便一個人,苦練幾年武功,就能輕易打敗秦家高手,那河西秦氏又豈能在江湖中屹立多年而不倒?」


  「今日上午,潘武、潘春父子暫且不提,你們只想那賀虎。他雖應允的十分痛快,但卻一直心不在焉,似乎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一場非死即傷的血戰。」柳尋衣遲疑道,「可是他為何會表現的如此輕鬆?他是龍威鏢局的總鏢頭,常年行走江湖,若說別人不知道河西秦氏也就罷了,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知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一等一的高手,又豈會如此風輕雲淡?」


  「你的意思是……」


  「我猜想,賀虎早已料到明年少林一戰,潘家毫無勝算。」柳尋衣直言道,「而他之所以明知打不過還要打,只能有兩個原因。其一,他甘心為潘家赴湯蹈火,視死如歸,但若如此,他不可能表現的如此輕鬆隨意。其二,他此行能得到諸多好處,而這些好處……極有可能是潘八爺許給他的。」


  「潘家有什麼?」洛凝語思量道,「潘八爺總不會把『玄水下卷』給他吧?而潘家除了刀譜……似乎就剩錢了。我想賀虎再如何貪婪,也不至於為錢把命豁出去吧?」


  「錢只是第一個好處,除此之外,可能還有第二個好處。」柳尋衣揣測道,「或許潘八爺已對他做出承諾,承諾明年少林之行,他必定性命無憂。所以賀虎才回來,而且還表現的如此平淡。賀虎畢竟是潘家的女婿,又是龍威鏢局的總鏢頭,多少還是要些臉面的。如今岳丈有難,他若不露面,只怕會有損龍威鏢局在江湖中的體面。」


  「這……」聽到柳尋衣的話,洛凝語和林方大頓覺背後一陣發涼。


  洛凝語狐疑道:「潘八爺憑什麼承諾他性命無憂?並非我小覷潘八爺,既然他寧死不肯交出『玄水下卷』,那以他今天的本事,似乎也沒能力要求河西秦氏殺人,或是不殺人吧?」


  「潘八爺雖沒這份本事,但賢王府卻有這個能耐。」柳尋衣苦笑道,「你們不妨回想一下,剛才在書房中,潘八爺希望賢王府可以保住潘家子孫的性命,免遭河西秦氏屠殺。而且……還是凝語你親口答應下來的。」


  「聽你這麼說……」洛凝語黛眉緊蹙,腦中飛速盤算著柳尋衣的話,躊躇道,「莫非潘八爺知道……潘家必輸無疑?」


  「正是。」柳尋衣點頭道,「所以潘八爺真正打算是,萬不得已時,犧牲自己來了結兩家的宿怨,並將『玄水下卷』轉交賢王府,繼而由賢王府出面,保住潘家其他人。」


  「是了!」林方大恍然大悟道,「我現在終於明白,剛才潘八爺那句『這一天就快到了』究竟是什麼意思。原來他早已安排好一切,能打則打,拚死一搏。若實在打不過,他就當眾以死明志,而這一天就是……明年三月初一?」


  「他為何要這麼做?」洛凝語百思不解,連連搖頭嘆息道,「他可以不用死……」


  「因為他既不想為家人背叛歸海刀宗,也不想為歸海刀宗而禍及家人。潘家一輸,他若不死,又不想交出『玄水下卷』,勢必理虧,到時府主也不好出面,替他強詞奪理。反觀秦家,必會窮追猛打,說不定還會在一怒之下屠滅潘家滿門。」柳尋衣眼中閃爍著一抹敬佩的光澤,語氣苦澀地感慨道,「為了化解恩怨,這或許已是他能想出來的最好的辦法。他這樣做,對潘家、對秦家、對歸海刀宗,甚至對賢王府,或多或少……都算有個交代!」


  「既然如此,那為何還派人去打?豈不多此一舉?」


  「非也!其一,比武依照歸海刀宗的規矩舉行,潘八爺心念舊情,自然不忍破壞。其二,潘八爺想藉此機會磨練潘家兒孫,令他們經歷一番艱辛,可以懂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日後潘家能更為和睦。其三,潘八爺雖視死如歸,但其實在必死之局,也存有一線生機。」柳尋衣幽幽地說道,「便是光明正大地打敗秦家!若潘家能打敗秦家,雖不能永保無憂,但潘八爺卻能安心活到壽終正寢。日後再向賢王府託孤,結局也是一樣。只不過單憑今日所選出的三人,潘八爺的『一線生機』希望極為渺茫,甚至……根本不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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