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七章:抱憾臨別(二)
只此一言,令賽罕的臉色悄然一變,一雙渾濁的老眼中湧現出一絲諱莫如深的複雜之意,沉吟片刻,不答反問:「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醒來後腦中一片混沌,不知為何?任我絞盡腦汁,苦思冥想,卻始終無法回憶起當時的細節,對那場較量的結果……更是全無記憶。」
聞言,賽罕眉頭一皺,和藹的臉色漸漸變得狡黠,別有深意地問道:「你真的全無記憶?」
「千真萬確!」
「若是如此,蘇禾今天就算說自己贏,你也無從反駁?」
被賽罕咄咄逼問,柳尋衣不禁一怔,他明白賽罕的言外之意,卻不願在蘇禾的事情上裝聾作啞,故而將心一橫,重重點頭:「是!」
「嘶!」
柳尋衣的直言不諱,令賽罕暗吃一驚,試探道:「你可知,蘇禾現在也可以去找大汗和王爺改口?到時,你非但身敗名裂,而且你與王爺的賭局也將發生逆轉……」
「我知道!」未等賽罕說完,柳尋衣已照單全收,「實不相瞞,今天在大哥出現前,在下一直以為三天前的比武是我輸了。」
「這……」賽罕被柳尋衣的耿直驚的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
「前輩,在下並非趨炎附勢之輩,更非貪名逐利之人,我只想求一個堂堂正正的公道。」柳尋衣神情一稟,義正言辭,「如果三天前的那場比武真是大哥輸了,我縱使對大哥的遭遇萬分同情,卻也無話可說。可是……」
言至於此,柳尋衣或是由於心情激動,語氣稍稍一滯,又道:「可如果贏的人不是我,而是大哥……我又有何顏面欺世盜名?」
賽罕威脅道:「難道你不怕老朽將你失憶的秘密告訴王爺?」
「如果真是我輸了,縱使你不告密,我也會主動坦白。」
「可若是你贏了呢?」賽罕詭譎道,「老朽可以借你失憶的事大做文章,甚至顛倒黑白,幫蘇禾奪回屬於他的一切。」
「前輩不會這樣做!」柳尋衣不卑不亢,擲地有聲。
「為何?」賽罕一愣,「你我不過數面之緣,怎知我不會?」
「因為你是大哥的朋友。」柳尋衣篤定道,「大哥一身浩然正氣,行事正大光明,絕不會做出指鹿為馬的卑鄙行徑。非但他不會,他的朋友也不會。」
望著大義凜然的柳尋衣,賽罕的眼神忽明忽暗,臉上的表情也是一變再變,分外詭異。
「前輩,你為何這樣看我……」
「因為我要仔仔細細看清楚,能與蘇禾義結生死的兄弟,究竟是怎樣一位了不起的英雄豪傑?」
「這……」
「哈哈……好小子,蘇禾果然沒有看錯人,你不僅武藝高強,人品更是上乘。」突然,賽罕態度大轉,臉上的陰險與狡黠轉眼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無盡的欣慰與感慨,「蘇禾啊蘇禾,你的眼光果然毒辣,交的朋友都像你一樣俠肝義膽,豪氣衝天。柳尋衣如此赤誠,也不枉你豁出一切幫他達成所願!」
「什麼?」
賽罕的最後一句話,令柳尋衣如遭當頭一棒,登時呆若木雞。
「怎麼?難道老朽說錯了?」
「不……可是……我……」此刻,柳尋衣心慌意亂,腦中接連閃出無數念頭,以至思緒紛繁,語無倫次,「前輩說大哥豁出一切……究竟是什麼意思?莫非……三天前的那場交手真是我輸了?」
「至於那場比武的細節,老朽受蘇禾之託,不能告訴你。」賽罕別有深意地說道,「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蘇禾並沒有因為你而對大汗、對蒙古不忠,也沒有因為你而故意撒謊。今天下午,他在『那達慕』會場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他深思熟慮,並且合乎情理的實話。因此,你不必心存愧疚,更不必傻乎乎地跑到王爺面前坦白什麼。」
「這……」賽罕的含糊其辭,令柳尋衣一頭霧水,困惑更甚,「我實在聽不懂前輩的意思,你不肯告訴我比武的細節,說明當夜有其他的事發生,而我……絕非力壓大哥一籌,至少也是勝之不武。但你又說大哥今天在『那達慕』的字字句句都是實話,這……豈不是前後矛盾?」
「事已至此,連蘇禾都得過且過,你又何必錙銖必較?」賽罕勸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眼下,蘇禾已是百罪難恕,心如刀絞,他好不容易將你置身事外,就是為了讓你免遭糾結之苦。你又何必刨根問底,白白糟蹋他的一片苦心?」
「等等!」柳尋衣從賽罕的話中聽出一絲端倪,登時眉心一蹙,連忙打斷,「大哥好不容易將我置身事外?讓我免遭糾結之苦?難道我的失憶……是大哥一手安排的?」
「我……」
突然意識到自己失言,賽罕不禁臉色一變,微微顫抖的眼珠將他內心的忐忑不安盡數出賣。
「前輩,你一定知道真相!」柳尋衣驀然起身,一把拽住賽罕的胳膊,火急火燎地問道,「你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
言罷,柳尋衣竟膝蓋一彎,欲朝賽罕下跪懇求。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你是大宋使臣,我不過是一介草民,你跪我豈不是亂了禮法?」
賽罕大驚失色,趕忙用雙手托住心急如焚的柳尋衣,猶豫再三,方才下定決心,口中發出一道長長的嘆息。
「你之所以昏迷三天,並且對三天前的記憶模糊不清,不僅僅因為傷勢頗重,更因為……老朽在你喝的酒里下了葯。」賽罕滿面愁容,吞吞吐吐地解釋道,「其實,這一切都是蘇禾早早安排好的。」
「這……」柳尋衣的震驚無語言表,但此時的他根本來不及感慨,因為還有太多疑惑等著賽罕一一解答,「如此說來,那場比武其實是我輸了?」
「不!」賽罕神情凝重地搖搖頭,「老朽今天在『那達慕』會場說的也是實話,你本來敗局已定,但在最後時刻突破桎梏,令自己絕處逢生,也確實打的蘇禾措手不及。」
「那……是我贏了?」
「也不是。」
賽罕再度搖頭,令柳尋衣徹底陷入迷魂陣,登時心喬意怯,啞口無言。
「其實,直至迷藥發揮作用,你們也沒有分出勝負。換言之,你們尚未戰至分出勝負的那一刻,便雙雙被我的葯放倒了。」
「這……」
「只不過,蘇禾被我當場灌下解藥,而你……一直昏睡到今天中午。」賽罕苦笑道,「其實,這也是蘇禾暗中安排好的。他深知你的性子,知道此戰你二人誰也不會主動認輸,可他又不想與你戰至不死不休。因此,他早早與我商定,戰至藥效發揮的那一刻,輸了便輸了,贏了便贏了。無論輸贏,蘇禾都不打算撒謊,都會在今日的『那達慕』上實話實說。」
「這……」
「只不過,連蘇禾自己也沒有料到,直至藥效發揮的那一刻,你二人竟未能分出勝負。」
「即便如此,我們也是平手。」柳尋衣漸漸從混亂的思緒中理清線索,狐疑道,「即是平手,大哥又為何說自己敗了?」
「因為你們在比武前已結為安達。」賽罕正色道,「結為安達后,你們便是生死與共的兄弟。依照草原的規矩,兄長有護佑弟弟的使命與天職,也應該比弟弟更強大。倘若兄弟較量戰至平手,則視為兄負而弟勝。因此,蘇禾今天在『那達慕』會場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合乎情理、合乎規矩的大實話。他沒有因為你而撒謊,更沒有因為你而背叛蒙古。」
「這……」柳尋衣身為漢人,對草原的規矩自然一無所知。此刻聽到賽罕的解釋,難免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必多心,草原的規矩不僅僅是民間的規矩。縱使拿到大汗和王爺面前,這條規矩依然奏效。」賽罕似乎看出柳尋衣的心思,故而鄭重其事地承諾,「曾幾何時,成吉思汗的兒子們、孫子們也曾在『那達慕』上相互較量。當年,成吉思汗評定輸贏的準則中,即包含這條規矩。」
「如此說來,大哥早就知道這條規矩?」
「當然!」賽罕不可置否,「若非這條規矩,蘇禾又豈會在大汗面前承認自己戰敗?」
「可是……」柳尋衣欲言又止,似乎心有他想。
賽罕眉頭一挑,好奇道:「可是什麼?」
「沒……沒什麼!」面對賽罕的追問,柳尋衣卻一反常態地敷衍搪塞,「我只是……一時間難以接受。」
「雖然蘇禾遵照規矩行事,但他畢竟因為你……失去太多東西。」賽罕感嘆道,「你能遇到這樣的兄弟,不失為一種幸運。」
「豈止是幸運,簡直是……上天厚愛。」
言罷,柳尋衣將杯中的奶茶一飲而盡,從而緩緩起身,朝賽罕拱手一拜,恭敬道:「我不日即會離開和林,倘若沒機會與大哥當面道別,希望前輩見到大哥后替我轉達一句話。」
「什麼話?」
「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遇到什麼麻煩,只要大哥一聲令下,小弟絕無二話。我柳尋衣,此生此世願為蘇禾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言罷,柳尋衣與賽罕再度寒暄幾句,而後率黎海棠、馮天霸幾人連夜離開這片草場。
回去的路上,酒足飯飽的黎海棠幾人不時追逐嬉戲,有說有笑。唯獨柳尋衣,一直神思恍惚,一言不發。
其實,與賽罕道別後,他心裡一直在糾結一個問題。
「既然大哥早就知道草原有『兄讓弟勝』的規矩,又為何在比武前與我結拜?難道……只是巧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