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左相府。


  俞清遠正坐在書房裏喝茶,忽然一陣風從門外掠過,他下意識看向了門口,就這一抬頭的瞬間,後頸忽然被人用力一擊,眼前一黑,他失去了意識。


  姬霜站在他身後,看著趴倒在桌子上的他,心髒劇烈的跳動著。


  她撩起他頸後的頭發,拔出穴位上的細針,整個麵部鬆散了一些,她伸手,沿著他的脖頸,將他緊密貼合在臉上的麵具輕輕的撕了下來,她所熟識的俞清遠的人臉完整的躺在她手中,這讓人有些毛骨悚然,她將麵具放在桌子上,看著被長發擋住臉的他,遲疑的伸出手。


  當她看清他真正容貌的一瞬間,笑容和淚水同時在她的臉上出現。


  她怎麽會忘記,這是全天下最溫柔的容顏。


  一柱香之後。


  俞清遠皺了一下眉頭,緩緩從昏迷中醒來,他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後頸,然後差一點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一個人看到自己的臉就這麽平躺在桌子上該是一種多麽可怕的事情!


  但是下一秒,他就迅速拿起桌子上擺放整齊的易容工具重新將自己的臉貼好,他嚇得不輕,喊來了下人。


  下人走了進來“相爺……”


  他握緊了雙拳,試探的說:“剛才……有誰來過這裏嗎?”


  他思考了一下,說:“辰統領不久前剛從這裏離開。”


  他愣了一下,絲毫猜不透她想做什麽。


  而另一邊,姬霜正漫步在大街之上,心底蔓延的所有情絲交織在了一起,是福是禍,尚未可知,她都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熟悉的琵琶聲從一旁的茶樓裏傳了出來,她抬頭望向閣樓上彈琴的女子,女子看著她,緩緩露出了一絲微笑。


  “瑾娘?”她驚詫的喊出她的名字。


  文瑾雙手輕輕覆上琴弦,衝她招了招手,她笑了一下,飛快的跑上閣樓,文瑾一把將她抱住轉了一個圈,文瑾本來就比她高一些,加上她身體輕盈,這麽轉一下竟是毫不費力。


  “好妹妹。終歸是等到你回來了。”


  她看著文瑾,忽然覺得她瘦了一些,似乎……還有一些病容。


  她說:“瑾娘。我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文瑾搖了搖頭,說:“傻丫頭。你回來我多高興你都不知道。我恨不能揍那個臭小子一頓!”


  她說:“見過主人了嗎。”


  “還沒。”


  “那我們……”


  “我不喜歡那個弟媳,唯唯諾諾,根本不像是堂堂公主殿下。”瑾娘的直率倒是讓人吃了一驚。


  她冷笑了一下,奴婢就是奴婢,怎麽裝也是不可能騙過所有人,若不是連當今聖上都幫著欺瞞,又怎麽會騙過世人。


  當文瑾大搖大擺的走進王府的時候,姬霜明顯看到心然的臉色變化了一下。文淵一身簡便的白衣,鮮少穿這種顏色的他少了幾分戾氣,多了一些平和,可是卻還是一副生人莫近的樣子。他抬手撫額,拉住心然的手在她耳邊悄悄的低語了什麽,她乖乖的行禮,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文瑾看到她走了,自己也開心了不少,走過去就揪住了文淵的耳朵,文淵痛的彎下了腰,連忙說:“姐!!你幹嘛!”


  四周的家丁都識相的迅速撤退,姬霜站在一邊也很配合的別過頭。


  文瑾惡狠狠地看著他:“小霜回來了怎麽不早告訴我。”


  他愣了一下,然後說:“最近忙,忘了……”


  她鬆開手,走過去摟住姬霜“回來就回來了,你可不許再欺負人家。”


  文淵看著姬霜,笑了一下:“是是是。”


  “辰兒。你在這兒啊。”


  一聲溫柔的呼喚輕輕飄來,姬霜一下子笑開,轉頭看向走來的杜笙,文瑾有些驚訝的打探著兩個人之間流轉的特殊氣氛,忽然明白了什麽。


  姬霜小聲道:“笙哥有事情要找我,我先走了,屬下告退。”


  文淵看著兩個人離開的身影,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瞬間冰冷下來的眼神,但是這一幕,文瑾卻注意到了。


  入夜。


  姬霜全身浸泡在浴池裏,血紅色的鳳凰在肩頭展翅,她閉上雙眼,忽然察覺到樓頂上有些不同尋常的動靜,她有些差異,王府戒備也算森嚴,這是哪來的登徒浪子。她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是沿著浴池的邊往下滑了一下,確認自己的身體沒有暴露的太多。


  門外傳來了家丁的聲音:“見過王爺,見過大小姐。辰統領正在沐浴,可須通報一聲?”


  府裏的下人多半是文家的舊人,所以都叫瑾娘大小姐。真是不湊巧,這房上有人、房外又來了人,這倒是讓她進退不得了。


  “不必,本王……什麽人?!”


  房頂上忽然傳來了什麽東西斷裂的聲音,她睜大了眼睛,看著一個黑影從房頂落下,她迅速伸手,搭在一邊的外衣飛到了她的手中,她一下子套上外衣,從浴池之中躍出。文淵和瑾娘聽到聲響也徑直的衝了過來,文淵臉色暗沉,脫下身上的大氅裹在了她的身上,順勢把她擁在懷裏。


  瑾娘看向從水中緩緩站起的黑影,咬牙切齒的走了過去拎起他的耳朵就走了過來:“臭小子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姬霜靠在他的懷裏看著那個登徒子,忽然覺得……她抬手撩起他濕漉漉的頭發,微微睜大了眼睛:“俞清遠?!”文淵和她異口同聲的喚出他的名字。


  俞清遠連忙笑著對文瑾說:“瑾娘,這是個誤會,這絕對是個誤會!”


  瑾娘瞪著他,一掌拍在他的後腦:“什麽誤會?!你什麽時候還有偷看人家姑娘沐浴的愛好了?!”


  俞清遠的視線忽然落在了她的心口處,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這……這是……”


  姬霜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麽,一下子拉緊自己的領口,轉身慌亂的盯著文淵的衣襟。


  瑾娘又是一掌打在他的後腦:“臭小子還看!”


  俞清遠有一種百口莫辯的無奈:“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哎呀,這是一個誤會!!!”


  文淵垂眸看著她,她的長發還是濕著的,不停有水珠順著臉頰落下,他抬袖拭去她臉邊的水滴,輕聲道:“來人。伺候辰統領更衣。”


  她看著他眼中平淡的神色,又轉頭看向一邊炸毛的俞清遠,做了一個鬼臉。


  俞清遠一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個丫頭!!!”


  身後的吵鬧聲漸遠,她忽然一個不穩險些摔倒,幸好身邊的侍女扶住了她,瑾娘連忙跑過去扶住了她“怎麽了這是,算了都退下吧,我送她回去。”


  文淵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看著兩個人離去,然後轉過頭笑的奸佞,叉腰看著俞清遠:“阿遠~”


  俞清遠看著他的笑臉,瞬間僵硬了:“不不不不不……你聽我解釋……”


  一聲慘叫從身後傳來,文瑾掩唇輕笑了一聲,扶著她回到了自己房裏。


  等她換好了衣服,文瑾和文淵已經先行離開了,為了給俞清遠提供一個安靜的環境……她整理了一下自己還潮濕的長發,笑了一下,想都不用想,一定是為了他那張不見天日的臉。她起身走出房間,看到了月下站立著的阿遠,他的背影高大結實,健康的樣子讓她覺得有些感動。他聽到了她開門的聲音,回頭看向她,在月色下莫名的感到有些心慌,居然開始害怕了起來,不是害怕她,而是……而是……奇怪的感覺一下子湧上心頭,讓他的反映有些不自然。


  而姬霜太明白這是因為什麽了。


  是血緣。


  他掃了一眼她的心口,那個刺青讓他有些疑惑。


  姬霜挑眉一笑:“你看到了什麽。”


  他無奈的搖頭:“沒什麽。倒是你,你,看到了什麽。”


  她一笑,忽然若有所思的轉了一下靈動的眼球:“嗯……一張英俊過人,溫柔雅致的臉。”


  他一愣,連忙說:“你你你……!你少開我的玩笑。看你如此鎮定自若,莫非……你認得我?”


  她放開五感,察覺到周圍並沒有人,隨即慢慢地走上前,小聲道:“你?哪個你?”


  他看著她狡猾的樣子,分明和自己有一拚:“就是那個我!!”


  她忽然收起笑容,轉過身去:“還不都是因為你忘記了。這失憶的時光裏,你就不曾想過,自己曾負過哪個女子麽。”


  俞清遠瞬間僵硬在了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艱難的試探道:“莫非……你真是我的……我的……那什麽嗎?我……我曾經負過你?不不不不不……不可能,我怎麽會……你進冥府,和文淵還……不會就是為了報複我吧?!天哪天哪,你這個女人真的是……”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轉身走到他眼前抬頭看著他:“若真是如此,你又該當如何?”


  他瞬間窘迫了起來,不知所措的看著她:“我……我我我……”


  “這便結巴了?”她一挑眉,看著他如此清澈的眼眸,心底有一絲酸澀,戲謔的心情瞬間消失殆盡,隻有淡淡的悲傷從骨骸中冒了出來,該怎麽辦……她已經不知道了,她轉過身去,長發從肩頭垂落,擋住了她的臉。


  俞清遠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身體,有些擔憂地說:“你……你在哭嗎?”


  淚水剛好從自己的臉頰上滑落,她看到他靠近的身影,忽然說:“你不要過來。我要你發誓,從這一刻起,我說的所有話都是你我之間的秘密,出了這裏,就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


  “好,你別哭了。我答應你。”不知為何,他就是不想看她落淚,隻要她一哭他就有一種想死的心情。


  她低聲道:“你若不是俞清遠,又會是誰,你可曾想清楚過這個問題。”


  他老實的搖頭:“沒有。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難道……你知道?”


  “我若告訴你。便是害了你。你現在尚且安全,我不會讓你身陷囹圄。”她轉頭看著他,緩緩拉開了兩個人的距離。


  他皺起眉頭:“為什麽?怎麽能說是害了我呢。那是我的事情,我當然是有權知道的啊。”


  “沒錯。我並沒有義務告訴你,這是你自己忘掉的,如果再也想不起來,那就是天意。”她一臉的陰沉,格外的嚴肅。


  他為難地說:“那你至少告訴我,那些記憶,會置我於何地。”


  “會致你於死地。你先的地位,家產,功勳,都沒有辦法救你。可是如果你再也想不起來,你不僅僅會辜負一個鍾情於你的女人,還有……深愛著你的……親人。”她看著他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他心底鎖著的那個人。


  他緩緩走上前,抬起手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痕,說:“我知道了……這是我們倆的秘密。”


  她抬頭看著他,這種即苦澀卻溫馨的複雜感情讓她無比的壓抑,隻得長舒了一口氣,緩解胸口的鬱結。


  意外的,他忽然抬手把她擁進了懷裏“你是愛人也好、朋友也好、親人也好,總之……謝謝你陪在我身邊……一直以來,都是用俞清遠這個身份,這張臉活著,從來不敢承認自己是另一個人,擁有另一段回憶,因為不記得了,所以自己總是一個人,所以不敢麵對真實……有你就不一樣了,雖然還是不記得,不過……你會一直在的對吧。”


  她點了點頭“當然。你這麽愚蠢,一個人肯定會出什麽差錯。”


  他絲毫不在意,開心的笑了起來,把她抱起來轉了一個圈:“你我肯定不是那種關係對吧?”


  她詫異的看著他:“你怎麽這麽肯定?”


  “我覺得我們絕對不止男女之情那麽膚淺,不然絕對不可能我看到你哭就有一種想死的心情。我猜猜……是親人?對嗎?是親人吧?!”他興奮的像個小孩子。


  她無奈的說:“你自己想啊!”


  他連忙說:“我這就回去想,回去好好想想!”


  他轉身就要走,她連忙喊住他:“哎!你能不能冷靜些。”


  他一下子嚴肅起來,本來小跑的腳步平穩了下來,慢悠悠的走出門口。


  她微微一笑,緩緩坐在石椅上,笑意蕩漾在嘴邊,這樣子,怎麽會錯,就是變了一副容貌,換了身份,那鮮血的羈絆又怎能輕易割斷。


  兒時的回憶浮現在腦海,她還是個小女童的時候曾經被禦花園裏的大樹根絆倒,一個人哭了許久,小小的少年把她抱在懷裏細聲安慰著,溫軟的聲線沁人心脾“小霜不哭了,不哭了。乖。哎呀,你一哭我的心就好疼啊……有一種想死的感覺啊……哎呀……小霜乖。”


  第二天,把她絆倒的那棵大樹被連根拔起,小小的少年抱著她看著被鋪平的路麵,驕傲的炫耀“以後欺負小霜讓小霜流眼淚的人就是這種下場!哥哥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小霜!哥哥發誓!”


  姬霜閉著眼睛笑了,哥哥……真是好久不見了,看到你健康的活著,真的是沒有什麽比這再讓她高興的了,這一次,她會用自己的力量保護他,直到他恢複記憶,恢複那屬於大衛國二皇子姬風的記憶之前,她會一直陪在他身邊,引導他,鼓勵他,就好像小的時候,他為自己做過的一切一樣。


  一個聲音打破了這邊寧靜。


  “辰統領。王爺催您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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