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嶄新
嶄新與過往
選擇撐下來
一把刀拿起放下
“林漱。”
林漱知道有人把手搭在他肩上。
“林漱,走吧!”
駱橪搭在林漱肩上的手一捏,將他從蘭奇的故事裏拉出來。
林漱看著蘭奇的眼睛,兩個人彼此探究。突然間,他裝作天真無知無所畏懼地笑了,笑完之後還很欣賞自己的灑脫,懷著真誠的祝福對蘭奇拱手致意。
“蘭姑娘,後會有期。”
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林漱的意料之中,蘭奇站起來鄭重地回禮說:“林姑娘,保重。”
不管是與駱橪交談的沈夫人還是和林漱聊天的蘭奇,一個找到了希望,一個找到了可以傾訴的有共鳴的對象,她們送走林漱和駱橪之時的笑容絕對是真心的。
拐過蘭奇家的牆角,回頭看不見站在門邊的兩個人之後,林漱有些擔心地問:“阿駱,蘭姑娘的病你有幾成把握?”
駱橪詫異地看著林漱問:“你知道?”
“嗯。”
駱橪沒問林漱是怎麽知道的,似乎他知道對她來說是好事。她麵帶憂慮聲音低低地說:“一時安好而已。若是她們最後決定將多餘的切除,後續的病症可能會有些麻煩。”
林漱從來不知道有像蘭奇這樣的人,他知道世間萬物各有奇妙之處,有些物種可男可女——算是雌雄同體。可蘭奇的情況——用姚辛珪的話來說是非男非女——他沒見過,也許是出於同情,可能真是擔心以後自己和蘭奇一樣因為妖怪被眾人摒棄孤立,所以他帶著一種將近絕望的希冀問駱橪:“無法根除嗎?”
駱橪低頭走自己的路,話說得很緩慢,其中夾著些無力。
“我現在做不到。蘭姑娘的病症很獨特,我從未見過。我告訴過你我來這裏是因為師父的承諾。師父當初許下諾言就是因為他無法解決,他回去翻遍醫書也沒找到相關的記載,隻憑自己摸索。我不過是在師父的指導下嚐試過切除一些動物身上的器官觀察過它們的變化而已,結果並不好,被切除某一個器官的動物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要活得長久需要經常用藥控製。蘭姑娘若是決意切除多餘的部分,往後的日子可能有不少病痛折磨她,唯一的好處是她可以做一個看起來跟一般女子一樣的人。”
“那——阿駱你的建議是什麽?”
駱橪扭頭看一眼走在她身側稍後的林漱,諷刺一般地說:“建議?說起建議,我若不是個大夫,我估計會把我這樣的人稱作庸醫。切除也好,不切除也罷,各有利弊。切除是身上的傷,不切除就是心上的傷。我的建議,應該是去醫治那些會對此事指指點點的人,會對生來如此的人評頭論足的人。”
“那你能醫心嗎?”
駱橪皺眉看一眼林漱,沉默一會兒才繼續說:“看得通透,醫不醫都一樣。裝瘋賣傻,醫不醫也都一樣。”
“阿駱——”
剛把視線從林漱那裏轉到前路的駱橪又扭頭看著他應一聲。
“你果然是個庸醫”
駱橪嗬笑一聲,說道:“晌午過後我一個人去就成,你沒必要湊合了。”
“去聽他們的決定?”
“嗯。”
“好。”
沉默一陣之後,駱橪喊住林漱,認真喊一聲他的名字,在他詫異之中說一句“謝謝你”,在他沒做出反應之時邁開步子走進村長家的木門,對著站在銀杏樹下的中年身影喚一聲“連叔”,問一句“你怎麽來了?”
林漱早就發現銀杏樹下有人,因為有熟悉的感覺他以為是村裏的村民來找村長,沒想到竟然是他發現自己到能聽到能看見那一夜見過的人。他走在駱橪後麵對她逃一般的動作不置一詞,隻是在連叔轉身看著駱橪時——也透過駱橪看著他——對連叔笑一笑。
林漱見到連叔的機會不多,可連叔像是早已熟悉他一樣,對他展現的笑容與疼愛駱橪的笑容相差不多。看著連叔臉上溫暖的笑容和彎起來像月一樣的眼睛,他對眼前身穿粗布灰衣一隻眼睛蒙著黑布的大叔很有好感。
連叔從衣袖裏拿出一封信遞給駱橪說:“有阿駱你的信。”
駱橪拿過信一邊拆一邊問:“誰的?梅鐫?”
“是蕭姑娘。遠蟬在黔安城收到的。”
“這樣啊。江洲怎麽樣?”
“該準備的都準備了。另外,沒找到雒老爺。”
駱橪邊看信邊說:“不要緊——”
連叔和林漱都有些驚訝駱橪的不在乎,她沒看見他們的表情,隻是看著信突然驚訝地說:“蕭姐姐要成親了。”
蕭瀟成親。太快了。
駱橪收好信問連叔:“梅鐫從虞都動身了嗎?”
“應該沒有。”
“讓她替我走一趟。連叔你等等,我寫封信你讓人給梅鐫送去。”
說完後駱橪小跑著進了她借住的房間,拿紙提筆刷刷地不知寫了些什麽,速度很快,快到站在院子裏的林漱和連叔隻來得及對她的樣子付之一笑,她就回來了。
連叔收著駱橪遞給他的信,露出父親一般的笑容問:“小姐這般笑容又在算計誰?”
“沒有。隻是想著先生沒事,給他找些事情做而已。”
“這麽簡單?”
“嗯。”
駱橪笑著應聲的樣子有些像得到糖果的孩子,林漱沒見過。對遠蟬,駱橪的位置在朋友與主人之間。和遠蟬相比,緋蜻更得她的信任。在雒弋麵前六親不認似的撇開一切關係就不提了,對雒翂而言,她有長姐如母的姿態,關心關照關愛都不少,但她們之間有些距離。林漱知道駱橪十幾年沒回過家,對父親和妹妹關係比較生疏一點也不奇怪。倒是駱橪對他,介於親人和朋友之間,位置模糊不清,他也不知道自己對駱橪到底算是什麽。
駱橪像是突然間想起什麽事地看著連叔補充說:“哦,對了,讓人告訴先生,鬼醫在江洲。”
“小姐打算?”
駱橪一本正經地說:“自我到黔安城起到如今也有兩年了,玩夠了,該做些正事了。”
梅鐫,先生,鬼醫,江洲,林漱一概不知,不知道這些字詞後麵有什麽可以發現。
“連叔,吃了飯再走,讓緋蜻親自下廚。我可能還需要幾天時間。”
連叔下午離開時連緋蜻也一起帶走,駱橪送他們離開村子回來後直接去蘭奇家裏,直到入夜之後才疲憊地回來。
緋蜻離開之後給駱橪打下手幫她忙的人走了。林漱看她累到虛脫的樣子想給她燒些水洗漱洗漱,結果心有餘而力不足,在廚房鼓搗許久也沒把火生好,後來是左右看看沒人又用了法術。
駱橪泡完澡換一身衣裳之後看起來精神好了許多,搬一張躺椅放在銀杏樹下,躺在夜裏看夜空吹晚風。
看駱橪閉著眼睛,林漱以為她累到睡著了,結果他還沒把手裏的毯子蓋到她身上她就睜開眼睛……林漱硬著頭皮不管駱橪奇怪的表情很自然地把手裏的毯子給她蓋上,然後搬一張椅子和她一起在銀杏樹下坐著。
“阿駱!”
“嗯。”駱橪的聲音和剛睡醒的慵懶有些相似,軟綿綿的像小女孩軟軟糯糯的聲音,林漱聽著這聲音心裏莫名的舒服。
“蘭姑娘的選擇是什麽?”
“我想你應該能猜到。”
林漱不回答,駱橪繼續說:“今日是我第一次在人的身上這樣動刀。蘭姑娘很有勇氣,若不是她的堅定,我都不知道我會不會撐下來。”
“為什麽?”
“因為你。蘭姑娘說今日和你聊過之後她才堅定下來,至於其他原因,雖說她希望變成一個一般女子回到她出生的地方讓那些認為她不正常的人看看,但是保留原來的模樣對證明即使她特殊她也可以活得正常更有說服力……”說到這裏,原來平躺著的駱橪側著身子麵對著林漱靜靜地看一會兒,然後問:“林漱,蘭姑娘跟你說過什麽?是什麽讓她寧願放棄羅蘇的身份離開這裏?”
為什麽寧願放棄羅蘇的身份離開蘭奇沒告訴林漱答案,不過他能猜到。
“她不是真正的羅蘇,她看到的做過的都是沈夫人告訴她的,沈夫人才是真正的羅蘇。這些年是她母親為她撐著,也是因為她母親她才這樣撐著,現在大概是不想再連累母親了。”
“原來是這樣。”
駱橪恢複平躺著的樣子,看著天空悵惘地說:“以一個嶄新的樣子回到知道她所有過往的地方重新生活,真的比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更好嗎?更何況,她並不是一個完全嶄新的人。”
“像你——”像你一樣,以女兒身重新回到離開多年的家做回自己之時,應該也想好了。
“像我?”
“像你的猜想一樣,她回去不是為她一個人,而是為我們都不知道的像她一樣的人。回去隻不過是遵從自己的心意,找回自己的初心,她當初選擇活成這個模樣為的也是再有像她一樣的人出現不會被人指著罵成怪物。”林漱側著身子看著駱橪補充說說:“所以,阿駱,你要更努力,以後再遇到像她這樣的人時,不是她們幫著你撐下來,而是因為相信你他們才選擇撐下來。”
“嗯。”
“那麽,蘭姑娘的選擇是什麽?”即使隻有兩個選擇,有一半會猜中,林漱也猜不出來。
“初心還在,身體完好,一切如舊。我的刀拿起又放下,沒動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