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花中君子
一座熱鬧的酒樓,一張八仙桌上擺滿的全是素食,卻幸好有酒。
圍桌而坐共有七人,虛靈師太一人獨坐首席,與兩個徒兒靜水與靜月挨席而坐,西門浪與蕭無痕坐於師太對席,鍾無虞與陰惜柔便坐於師太旁席。
一桌七人默然而坐,竟不發一言,也不動筷,盡管四周圍推杯飲盞、大快朵頤,個個食客吃得是滿嘴油膩,喝得是麵紅耳赤,說得是人聲鼎沸,嘈雜混亂,這一桌卻偏偏這麽安靜。
這是很奇怪的一桌人,鄰桌皆投以詫異的眼光,不過,這也不能怪這一桌人,隻因這一桌人的心事太多,凡人心事太多,往往會吃不下飯,喝不下酒,也說不出話。
“鍾大哥,虛靈師太是峨眉得道尊者,那既是出家人,又為何要小二上酒呢?莫非師太知道大哥你無酒不歡嗎?想要用酒來奉承於你?”而偏偏就有天真地陰惜柔如此的一問,她竟全然忘記了被西門浪汙辱之事,不過,卻也藉此打開了這沉默難堪的局麵。
“放肆,你個小姑娘說話不知輕重,老身需要奉承你鍾大哥嗎?老身雖為道教中人,有種種戒律,可我們峨眉派卻從來沒有不準飲酒這一門規。”虛靈師太麵帶慍怒之色,叱道。
蕭無痕笑道:“虛靈師太,您且息怒,這陰姑娘年紀尚輕,不知這道教戒律,信口而出無禮之言,還望師太您海涵,所謂不知者無罪嘛。”
陰惜柔又翻他一個白眼,並不領他的情。
蕭無痕亦不在意,仍笑道:“陰姑娘,豈不聞昔日杜子美有詩雲‘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陰惜柔聞之,又感不解,忍不住道:“我說的是學道之人,又與那李太白何幹?”
那靜水與靜月聞之,竟掩口而笑。
陰惜柔看向她們,奇怪地道:“你們,你們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嘛?”
隨即她又看向鍾無虞,扯住他的衣衫,撒嬌道:“鍾大哥,你看嘛,他們,他們都欺負我,你又不幫我說句話。”
靜水與靜月卻笑得更大。
隻因那日在塔林中光線暗淡,看不清那靜水的容貌,這白日裏一細瞧,那靜水竟生得膚如凝脂,嬌俏可人,眉眼間似與,似與藍玉有幾分相似。
一旁的蕭無痕一雙眼睛明晃晃地看著她,似已看癡了,卻不知虛靈師太的麵上變了幾種顏色。
而那靜月,被西門浪“勾”走之人,雖有幾分姿色,卻也談不上是一個美人,而偏偏卻又被西門浪“勾”走了,這西門浪莫非是視而不“見”?
而這西門浪,視其相貌,雖比不上鍾蕭二人,卻亦是一風流倜儻的公子,不然,哪會輕易“勾”走那麽多的懷春之婦?
隻是,在少林寺那晚,擄走陰惜柔一事,又是為何呢?
鍾無虞雖一直無言,竟想到了這許多問題,還有,那被西門浪“勾”走的靜月,又為何眉開眼笑,毫無憂愁可言呢,且時不時地用深情地眼光凝視著西門浪,這都是為何呢?還有,還有一向辭嚴厲色的虛靈師太,又為何對此這般淡定呢?這其中到底有何玄妙,可真是想不通啊。
“鍾大哥,鍾大哥,你怎麽啦?你不說話呢?柔兒被人欺負了,你快幫幫柔兒啊。”
鍾無虞被她扯“醒”了,嗬嗬拱手笑道:“讓各位見笑了,請多包涵。”
陰惜柔扯醒了鍾無虞,本以為他會幫她解開此局,哪知道他竟在道歉?她哪裏肯依,竟依舊還在扯鍾無虞的衣衫。
“嗬嗬——陰姐姐,照你這樣扯下去,你鍾大哥的衣服可要被你扯爛了哦,嗬嗬——”靜水與陰惜柔年紀相仿,因此叫她姐姐,聽她說話,個性亦與陰惜柔相似,活潑無邪。
“是啊,是啊,惜柔妹妹,你快別扯鍾大哥的衣服了,我們快喝酒吃菜吧,飯菜都涼了。”靜月似比陰惜柔大一兩歲,乃稱其妹妹,亦仿照陰惜柔的叫法,稱鍾無虞為大哥。
這三個年齡相差無幾的姑娘,雖是萍水相逢,卻瞬間就以姐妹相稱了,哎,女人之間就是比男人之間更容易相互親近些,不然,你可看看那三個男人,竟似無半句話可以說,嗬嗬,隻不過,要是女人們翻起臉來,估計比翻書還快。
“靜水妹妹,靜月姐姐,你們長得好標致喲,哎,你們會喝酒吧,喝酒很厲害吧,我可從小都沒有喝過酒哦,你們,你們教我喝酒怎麽樣?”陰惜柔嘻嘻笑道。
靜水與靜月的臉頰上皆飛上了紅雲,不禁亦嘻笑道:“我們哪比得上陰姑娘啊,陰姑娘那可真是絕色美人,傾國傾城哦。”
兩人又對視一眼,又齊看向陰惜柔,盈盈笑道:“要我們教你喝酒啊,那陰姑娘得先陪各位都喝上一杯,那才行,嘻嘻嘻——”
“好,小女子就陪各位喝上一杯。”陰惜柔說著就倒上一盅酒,舉盅一飲而盡。
“哎呀,好難吃,好難吃,一股怪味,呃,我要吐出來了……”陰惜柔丟下酒盅,一手扒在桌上,一手又扯著鍾無虞,作嘔吐之狀。
鍾無虞忙扶著她的腦袋,又撫弄著她的背部,真是擔心她哎。
其餘各人皆哈哈大笑,竟連虛靈師太都不禁笑將起來,而靜水與靜月笑的最是歡喜。
這就對了,在一座酒樓裏不喝酒,那就好像去一個麵館不吃麵一般,難堪得很;一座酒樓裏如果安安靜靜,別人還以為進入了靈堂一般,喪氣得很。
人,就要融入人群當中,人,在很多時候就得跟大多數人一樣,娶妻,生子,傳宗,接代,揚名,立萬,流芳百世,抑或遺臭萬年,如此也不置可否啊。
陰惜柔竟吐了一地水,還吐在了鍾無虞的身上,但鍾無虞卻並不怪她,隻要她高興、開心就好。
“鍾大哥,你就說說,說說嘛,說說那學道的與那李太白有何相幹嘛……”陰惜柔已喝了好幾杯酒了,卻還在問這個問題。
“好好好,大哥告訴你,那李太白可是受過篆的‘道士詩人’,且又自稱‘謫仙人’,而他又一生好酒,他酒喝得越多,詩卻寫得越好,那李太白曾因醉酒寫下了無數絕妙豪放不羈的詩篇,柔兒,這就是李太白與道教的微妙關聯。”鍾無虞隻得耐心地解釋。
“鍾大哥,好哥哥,你念一首李太白醉酒的詩賦來聽聽,好給諸位姐姐妹妹,師太公子助助酒興,你說可好?”陰惜柔一雙眼睛似有醉意,迷迷糊糊地道。
虛靈師太亦笑道:“鍾居士,你念吧,好助助諸位的雅興。”
西門浪亦跟著起哄:“鍾大俠,來吧,念詩吧,好讓在下也沾沾仙氣。”
蕭無痕一舉扇,西門浪卻趕緊地撇下他的扇,道:“呃,蕭大俠,我們是想聽鍾大俠念詩,不是想聽你念,你,還是聽著吧。”
蕭無痕嘴巴張了又張,卻又隻得合上,終又苦笑著搖頭,快速地搖扇。
靜水與靜月聞之亦點頭頷首,兩雙美目齊刷刷地望向鍾無虞,兩雙耳朵齊刷刷地豎立起來要洗耳恭聽了。
“好好好,那在下就獻醜了,諸位莫笑。”鍾無虞抱拳道。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鍾無虞飲酒當歌,豪氣幹雲,西門浪為其擊箸而和,樂在其中。
一時間,整層酒肆裏的食客竟圍攏而來,側耳傾聽,歌罷,拍掌歡呼,連喚“好詩,好歌,好嗓!”
“吧!”的一聲,竟隻見陰惜柔在鍾無虞的臉上吻了一口,留下紅豔豔地香唇印一個,引得圍觀的看客們大聲歡呼,並見此二人郎才女貌,又似金童玉女一般,就個個起哄,“大禮已成,將這對新人送入洞房哦!”。
陰惜柔早已羞紅了臉,鑽縮在鍾無虞的懷裏。
靜水與靜月兀自笑個不停,就連虛靈師太的老臉上亦放出光彩。
西門浪連道:“恭喜,恭喜!”。
而隻有蕭無痕麵無任何表情。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再熱鬧的喜事也會歸於平淡、安靜。
月光如水,灑在靜靜流淌的小河上,一曲彎彎的拱橋倒映在明亮的河水中,一時竟不知水上有橋,還是水中有橋。
突聽“啪”的一聲,一個圓鼓鼓地小酒瓶打在河麵上,濺起了月光,揉碎了小橋。
“人生得意須盡歡。”西門浪舉起酒瓶一唱。
“莫使金樽空對月。”鍾無虞砸下酒瓶一和。
“酒逢知己千杯少。”西門浪砸下酒瓶再唱。
“話不投機半句多。”鍾無虞舉起酒瓶再和。
“舉杯邀明月。”西門浪舉起酒瓶再三唱。
“對飲成五人。”鍾無虞砸下酒瓶再三和。
“哈哈哈……鍾兄,為何有五人啊?”西門浪大笑道。
“西門兄,在下,地上的影子,月宮的嫦娥,不是共有五人嗎?”鍾無虞亦大笑道。
此二人在白日裏飲了十幾壺酒,竟又在這華燈初上的繁榮城邦中,人流如織的街巷旁,如虹的曲橋上,對坐在欄杆邊,往撒滿銀光的小河中丟下了二十幾隻酒已飲盡的空瓶,兀自清醒得很。
橋上有行人不斷穿梭,兩個人卻依然談笑風生,灌酒如牛飲,看來,鍾無虞終是找到了可以酣暢對飲的知音了。
西門浪放下酒瓶,抱拳道:“鍾兄,真是千杯不醉啊,在下佩服,佩服。”
鍾無虞亦放下酒瓶,亦抱拳道:“西門兄,亦真是大海之量啊,在下仰慕,仰慕。”
“鍾兄,我們二人來比比劍如何?”西門浪突發此言,立即便自腰間掣出一柄軟劍,迎風一抖,劍吟如珠落玉盤,煞是好聽。
“好一柄‘吐蛇劍’!西門兄,有如此雅興,好,在下就陪西門兄舞舞劍,助助酒興。”鍾無虞右手掣出陰惜柔讓給他的“鳳棲劍”,刹那間劍光如華燈般耀眼。
“好劍!”西門浪道。
“看劍!”鍾無虞立即出手,毫不客氣。
西門浪卻早有準備,當即提劍應對。
一時間,二人施展輕功,你來我往,在曲橋上,水麵上,船篷上,屋頂上,對練著飄然瀟灑的劍法,卻又劍劍要命,絕不留情。
一硬一軟,一剛一柔,一進一退,一上一下,軟如細柳扶風,卻又似綿裏藏針,硬如鐵馬石橋,卻又似粗中有細,二人可真是“劍逢對手,將遇良才”啊!
橋上橋下,街頭街尾,人頭攢動,皆來探首觀望,並喝彩拍掌,不絕於耳。
刹時,二人又立定在橋上,收劍回鞘,好似無事一般。
“西門兄,厲害,前日被那峨眉刺刺中,卻不想無甚障礙啊,且被那峨眉師太擒住,應是假裝之象吧。”鍾無虞抱拳道。
“鍾兄,亦甚是厲害啊,傳言中道得鍾兄因右手殘廢,已拿不起劍,今時一見,卻知乃流言斐語也,不可相信啊。”西門浪亦抱拳道。
鍾無虞笑道:“好說,來,西門兄,請坐,我們再喝酒。”說完隨即倚坐欄杆,抓瓶就喝。
西門浪哈哈大笑,亦坐在對麵欄杆,提酒也喝。
他又突然道:“鍾兄,你可是豔福不淺啊,在下豔羨,豔羨。”
鍾無虞聞言亦哈哈大笑,道:“西門兄,在下哪比得上你,你可是那‘花中君子’,平日裏采花無數啊,尚不知有多少鮮花敗在你的手中,在下比之實是慚愧,慚愧。”
西門浪亦不介意,道:“在下就算摘花無數,亦比不上鍾兄摘下的那一朵,鍾夫人那可是花中仙子,絕世芳容啊,在下卻隻是在十多年前有過驚鴻一瞥,就已是終生難忘,這十多年來,在下可隻在夢中見過鍾夫人而已……”
“快說,快說,十多年前,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西門浪手中酒瓶“嘭”地一聲砸碎在橋上,酒灑一地。
卻隻見鍾無虞右手三指扣住了他的衣襟,惡狠狠地向他咆哮。
剛剛尚在吟詩舞劍,雲淡風輕,瞬間卻是惡言相向,旱地響雷。
西門浪一時亦是手足無措,啞口無言。
“哎!鍾大哥,您快放手,事情不是如您所想,您快放手。”
“是呀,鍾大哥,你先放手再說吧。”
突有兩個嬌滴滴地聲音響起,隻因來了兩位嬌滴滴地美人,一位是靜月,一位是陰惜柔,隻見二位少女手牽手而來,儼然已成一對知心姐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