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考場爭論
馮喜因諂媚而上位,哪怕文臣自己都罵過不知道多少次攝政王,但一個內官敢以罵當朝親王而得勢,這是在打整個朝廷的臉了,也是在告訴天下,皇帝德行不修。
林善的出現好歹能代表皇帝還不是無藥可救,這讓這些個文官對林善還能有一個好臉色。
“丞相,還有三柱香的時間。”
送走了林善,讓人將宮裏送來的人領下去安置,副考官吏部右侍郎在鑼聲中向沈士柳稟報,埋頭苦寫著考卷的士子們也各自紛紛抓緊了時間。
沈士柳負手站在原地深思了一會,等報更聲歇,點了吏部右侍郎和翰林學士陪他一同去巡視,另點了一個負責記錄的文吏陪同。
恩科人數比之三年一度的科舉人數要少上一半還多,錄取人數也會相應減少。
加上臘八之事,不少學子因為參與其中,被限製五年內不得參考的都還好,被剝奪功名的就有五十餘人,下獄問罪的二十幾人,堪稱本朝前所未有的大案了。
上一次還是先帝時期,泰合五年時的科舉舞弊,牽連者百餘,一榜之上,近乎半數除名,當年考生皆未得留京,全下放至鄉縣之地,能從低而複起者寥寥。
“最為可惜的還是當年的一榜三人,本來都是有名的才子,恰逢世家不振,本可趁勢而起的。”
“誰知是不是世家之人不甘……”
沈士柳不在,監考得頗為無聊的考官們交頭接耳說著閑話,一人意味深長地說了這麽一句,同旁邊的人對了一個眼神,各自領會。
“世家雖敗,風骨猶存,莫以小人之心揣之。”
一旁的兵部左侍郎抬了抬眼皮,攏著袖子往火盆邊上挪了挪,慢悠悠說著拱火的話。
說閑話的翰林學士拈著胡子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過去,兵部左侍郎端起茶盞,三指扣扭撇開碧綠的茶湯麵上浮沫,輕輕吹散熱氣,白霧蒸騰翻湧而上,擋住了他唇邊的冷笑。
他是這一次考官中少有的中立派,但他身為中立派的前提是為國為民,混跡了官場多年又如何,上一次臘八時他就看清了,沈丞相一回朝,有些人就鉚足了勁想要攪得朝堂不得安寧。
黨派相爭也就罷了,將士為國,這些日子他們兵部明裏暗裏不知道擋掉了多少想向邊軍發難的手段,連他這麽一個隻埋頭做事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張翰林說這話,可是不把東盛侯和永平郡王放在眼裏?”
這兩位可都是世家子出身,雖然現在不怎麽露麵,但當年老岑侯連先帝都要尊稱一聲姑父,岑侯爺也得先帝喜愛,還賜了國姓。
拿世家說話,可要先考慮考慮這一家還立在那裏的,而且不說他們,現在的禦史大夫向亭,也是世家出身,當真不怕被參上一本嗎?
翰林學士聽他提東盛侯和永平郡王,愣了愣一時沒能想起來這都是誰,但旁邊的工部尚書臉色一變,連連拉拽那個張翰林的袖子,讓他閉嘴。
“說起來,會試完了,三年前出使的使團也終於快要到京城了吧。”
禮部郎中也連忙岔開了話題,最近禮部和鴻臚寺都在為此事忙碌,他還要來做陪考官,兩頭忙得連家都回不了。
情急之下就說起了這件事,但說完他才想起來,似乎,那位東盛侯,就是使團的主使。
“陛下有心設宴接風,從去年就在說著這事了。”
“還是路上大雪堵了路,才拖到現在才能回京,不過這一次回來的二十多位都是朝中青年才俊,會試完了之後按例也有諸多春會宴席,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湊這個熱鬧。”
為了不被逮著那個話題繼續說下去,大家都積極地參與進了新的話題,許多人都沒能發現其實還是沒有把人給繞過去。
兵部左侍郎也沒打算在會試現場真和人鬧出個什麽事來,翰林學士也被人強行鎮壓了下去,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他也就輕輕揭過了這件事。
說到底,他們針對的依舊是君留山,有傳言,攝政王在吉淮邀了莫林狄家出麵,又請了諸多大儒名家,將要進京來廣會天下學子,這是要趕在人進京前來給人先敗壞了名聲。
但能在多朝打滅世家的浪潮中成功活下來,現在的五個世家,一是有急流勇退之故,二是其德行有嘉、自持謙恭、能計大局。
現在的後人如何不論,當年諸家各有千秋,就算是君王也不能無罪而怪之。
這樣的世家,想要給他們潑髒水,也不怕到時候一盆子水全回到自己的腦袋上來。
“會試過了人還不齊,等殿試過後,大雪化去,趕著明年會試的學子也陸續進京了,才是真的熱鬧。”
“往年京中最大的一場春日宴都是王府出麵主辦,今年王爺不在京,是不是要換成沈丞相來了?”
就算君留山會出麵的時候很少,但有王府的名義在,往年舉宴之地都是車水馬龍,衣袂連雲,風流名士意氣少年,錦衣公子儒衫學生,皆列席上。
錦繡華章不足奇,詞句縱攬滿城春,不論是當年登科打馬遊街的意氣風發,還是躊躇滿誌隻待來年名滿天下的壯誌淩霄,皆當縱情在一朝。
舌戰群儒一舉成名的不少見,文采風流贏來滿堂彩的也常有,更多的還是熙熙攘攘間,一時知交共舉杯,哪管去路向何方。
淳榮王府的春日宴也算是三年一度的京中奇景,每次都專門有人趕來,隻為見識一次。
“沈相多年不出,但仍為天下士子之首,今年當由丞相出麵做這一場,以宴士子。”
“如今京城除了沈相,誰又有資格呢?”
不知道誰混在人群之中說了一句,眾人又互相看了看沉默下來,決定閉上嘴不說話了。
有些話私底下大家說說還行,現在是貢院之中,旁邊都是當值的官兵禁軍,宮裏來的聽事也在那邊老神在在坐著。
這話再說下去,明日就能大家一起上禦史的參奏本子了。
嚴重一點,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中,蔑視皇權,在貢院之地如此言行無狀,不堪為國之臣。
禦史想要參人,怎麽都能找出個理由來,何況這種自己往上遞的把柄,他們可是喜歡極了。
沈士柳和巡視的人走過一個個考生的房間之前,這些上至四五十,下為十餘歲的考生們,也是百態紛呈。
文吏垂手低頭地跟在他們的身後,格外留意了一下沈士柳在人前的神態目光,和他對不同考生的態度。
考生約有四百,沈士柳一間間巡視過去,難免有放慢了腳步站在考生身後看卷的時候,臉上不動聲色,但他也確實更加偏愛那些年輕一些的考生。
讓他捋著胡子眯起眼,不自覺微微往前傾了身子的,隻有五個人,看著年紀都在二十上下,下筆之時胸有成竹一氣嗬成,就算當朝的丞相站在他們的背後,也絲毫不為所動,依舊專心致誌地寫卷。
文吏也跟著瞄了一眼,一手字都是端方雅致,有著多年功夫的。
待得回到堂前,走上階梯之前,沈士柳望了眼立在堂前計時的刻漏和香爐,還有一柱半香的時間。
“伯吉啊,後生可畏啊。”
沈丞相當眾感慨了這麽一句,臨近隱隱聽見的考生都抬起頭來望了一眼,隨即埋下頭更加專心地寫著自己的卷子,想要做沈丞相口中的那個後生。
被點了名的另一位翰林學士宋金字伯吉,和沈士柳是同場考生,現也垂垂老矣。
他雙手攏袖端在身前,笑了笑,未語先歎出了一聲。
“沈相,前人久涉,當歇矣。”
沈士柳同期的人已經不多了,與他同期現在還能站在朝堂上的更少,當年不知有多少的人做了他的墊腳石,又有多少在他稱病之時抵不過時光的折磨,接下了閻王發來的索命書。
“當年的沈相也如同今日的他們一般,少年驚世啊。”
“伯吉這是在說老夫老了嗎?”
沈士柳拍了拍他的肩,原本冷凝的目光在接觸到他全白了的胡子時閃了閃,還是軟了下來,站在台階之上把著他的手臂,一同轉過身看著在場中的考生。
“罷了,本相也確實是老了,和你們站在一起,都有些想不起當年我們是怎麽從這裏走過去的了。”
“但吾縱老,報國之心未老,還能為大嶽鞠躬盡瘁,為百姓盡忠職守。”
“沈相之心,吾等不及。”
宋金暗暗歎息著,不再多說,也從沈士柳的手下保下了一條命來。
吏部右侍郎和那個文吏都看了他一眼,文吏對他能和沈士柳這麽親近卻隻屈居在翰林學士的位置上不解,吏部右侍郎卻感慨著他的好運。
同期之情,共事之誼,對沈士柳來說都不算什麽,但偏偏今日就能讓他們沈相心軟這麽一回。
他們回到堂中之時,所有人都在表情正常的不正常地沉默著,連沈士柳回來也沒有讓他們開口說話。
在他走之前還平常坐在一起悄聲說話的人,現在涇渭分明地坐成了兩邊,兵部左侍郎正和鴻臚寺右少卿坐在一起。
“諸位這是怎麽了?”
“天寒風大,怕被吹得咳嗽。使人去再添兩個火盆,現在也沒有端來。”
工部尚書起身拱手笑了笑,略過了剛才他們發生的那些事情不提,請沈士柳三人先坐下。
“快去催一下,都是朝中的重臣,一起吹得得了風寒,你們怎麽向陛下交代?”
文吏不等沈士柳發話,連忙就指了旁邊一個京兆府的衙役,沈士柳多看了他一眼,撐著椅子的扶手坐了,沒一會就有人抬著三個火盆進來,放在了屋子中間排成一列,讓兩邊的人都能被烤到。
“今年的貢院是冷了一些,也讓人去看看各個考生的屋子,快考完了,更不能現在把人給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