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喬
喬主動請纓承擔斷後的任務時清楚明白的看到了夑臉上的歉意。
“你無需感到抱歉,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不論勝敗。”喬很認真的道。
是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路,既然如此,哪怕窮途末路也當接受,恨天恨地恨時不與我謀毫無意義。
何況他還完全不後悔,既然不後悔,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夑道:“盜趾將你們交給了我,我卻帶著你一敗再敗。”
喬不以為然。“這也不能全怪你,且你也已盡力,不過,過去幾個月的失敗是大勢所趨,可你若繼續保持這種心情,接下來的失敗與死亡便不止如此了。”
哪怕他和夑認識得不夠久,他也看得出來,夑雖然懂得比盜趾更多,甚至比盜趾年長,但比起盜趾,他仍顯稚嫩。他生長的環境太好,這讓他擁有比盜趾更全麵也更出色的才華,卻也讓他不如盜趾那般充滿了被現實給狠狠打磨出的堅韌與狠辣。
夑疑惑的看著喬。
喬道:“在青陽的時候,我們的糧食不夠吃,首領將青陽的貴族全都製成了肉脯充作軍糧。”
夑一時訝然。
戰爭是殘酷的,食物不夠,以人充作軍糧在曆史上屢見不鮮。
憑心而論,盜趾幹得不算過分,他吃的是貴族,是他的敵人,曆史上那些事例可是吃的氓庶,甚至出現過戰爭打到最後,當地國家的氓庶被吃光的極端例子。
可夑隻是聽說過以人為軍糧,並未直麵過。
喬見了夑的神情,笑道:“首領不是好人,但你若是想帶著剩下的人活下去,你也不能是好人。你可以有底線,可以有堅守,但來自於貴族世界的道德,你得全部拋棄,因為你以後會遇到比今日更殘酷的選擇,不是每次都有人如我一般善解人意的。”
喬說完便離開去召集部下了。
部下很快召集完成,喬直截了當的表示自己要承擔斷後的任務,這一去肯定不可能活著回來,所以他允許不想去的留下負責保護大部隊的安全。
斷後危險,大部隊接下來的艱難也同樣少了。
他唯一的要求便是,留下來後必須唯夑之命是從。
喬等了會,沒人離開,有些詫異。“你們都不留下?”
軍佐道:“將軍你這說得什麽話,若大部隊不能存活,我們又有誰能存活呢?難道我們要去投降那些貴族?可我們投降,他們難道就會將我們當人看?不會,他們隻會讓我們當肉盾,用來消耗箭矢武器。此去斷後,我們必死,但隻要大部隊還在,我們的家眷卻是可以多活片刻。”
感謝盜趾死後的動蕩。
奴隸軍沒人有盜趾的人格魅力與威信、能力,哪怕他盡力做了最好的身後事安排,讓有威望且會聽自己話的黑臀接任首領,讓有足夠才能的夑為輔,並交代黑臀聽夑的意見。
還是不夠。
黑臀的威望壓不住隨著盜趾被俘而混亂的人心。
盜趾還在的時候,人心便已經開始變了。
比起繼續無望的反抗,有不少人覺得可以投降。
聯軍的王侯貴族們在盜趾還活著的時候便試著招降,許以榮華富貴,不是沒人心動,但全都被盜趾給壓住了。
如今盜趾沒了,黑臀壓不住.……結果可想而知。
明明都退回了詔地可以據天險而守,然而再險峻的天險也擋不住內部的崩潰。
一部分奴隸軍將領帶著部下們打開了關門,倒戈相向,詔地的重要關隘失守,黑臀也在那場猝不及防的動亂中被叛徒所殺,臨終時將剩下的奴隸軍交給了夑,並向他道歉不該不聽他的話,沒有重視他對提防叛徒的意見。
聯軍的諸侯與將領兌現了承諾,給了奴隸軍將領貴族的身份,雖然隻是士,但低級貴族也是貴族。
理論上,這是榜樣,實際上,剩下的奴隸軍心思都沉靜了下來。
聯軍是給了貴族的身份,但隻給了幾個將領,別的奴隸們仍舊是奴隸,並且被用於消耗敵人的武器,發揮著奴隸們跟著盜趾反抗之前的價值。
夑抓住了這個機會發表了一番講話,或者說問了剩下的人一個問題。
貴族給的爵位是有限的,千人之中才可能有一個成為士,你們是千裏挑一的那個還是九百九十九個中的一個?
或許還有將領有點心思,但若不能帶走部下一起投降,想也知會是什麽待遇,而部下們自問自己不是千裏挑一的那個。
哪怕夑不是奴隸出身,且威望不夠高,哪怕接手的是個爛攤子,但至少他沒了內患。隻要以後,隻要能撐過如今最艱難的時期,他有的是時間收攬將領們的心。
隻要斷後的人馬為他爭取到足夠的時間讓他能夠擺脫詔地如今的糜爛局麵。
喬很高興沒人退縮,若是留下的人太多,與他一起斷後的人就少了,能拖多久就是個問題。
可逼著不想死的人去斷後,也可能因為消極而添亂。
畢竟這任務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無生。
詔地除了兩側的峽穀就沒有可以稱之為險要的地方,但慶幸的是詔地的地形並非全然的一馬平川,還是有起伏的,哪怕起伏很小,但也不失為可用,最重要的是喬也沒得挑。
既然拖時間,喬非常不客氣的用所有的不可能帶走的武器聯軍需要經過的地方以及詔城統統武裝到了牙齒。
喬忙著武裝自己的時,夑也抓緊時間帶著大部隊撤離。
他們將撤入深山,化整為零,耗到聯軍受不了退去為止。
夑帶著最後一支人馬撤離時喬在城樓上目送著,如同曾經目送盜趾一去不回。
但這一次不會再回來的不是離去的人,而是自己。
喬微歎。
夑並非好人,但他不夠狠。
他會因為與盜趾合得來而對盜趾臨終前的托付重視過頭,雖然這是盜趾故意的,但重視過頭影響了分寸也不是盜趾所希望的。
本來這也不影響什麽的,甚至可以更好的將夑和奴隸軍綁在一起,接任的首領是黑臀,夑隻是輔。
但.……黑臀不肯輕易懷疑自己多年出生入死的袍澤,所以他死了,機緣之下夑接任了,身份變了,心性與認知也必須改變。
為了讓喬擺脫盜趾曾經施加給他的影響,這注定十死無生的斷後任務也隻能自己承擔。
喬也不是對盜趾留下的每個人都寄托了感情。
戰爭中,越是重視人命越無法獲勝,越拿人命當數字反倒越容易獲勝。
之前的奴隸軍動亂中死了不少將領,經此一事,喬相信,夑會對戰爭產生最現實的認知。
至於自己。
喬有些好奇,自己到底會不會死。
他這幾年一直在研究自己的身體構造,感覺不管什麽沒了,都可以換新的。但出於對生命的珍惜,他並未嚐試將自己給整個拆了看看會怎麽樣。
他對自己下不去手,但敵人對自己肯定下得去手。
聯軍也不是很想下手。
喬將道路上和道路兩旁都弄滿了陷阱,野路子的無賴打法阻了聯軍足足兩天的時間。
聯軍的高層對喬產生了興趣,再加上喬跟著盜趾這些年裏的卓越戰績,都忍不住心動,這樣一名有勇有謀的將軍若能收入麾下,無疑會實力大漲。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一個優秀的將領往往意味著一支優秀的軍隊。
盡管已經投降的奴隸軍將領一再表示喬不可能接受投降,聯軍的高層仍舊不死心。
於是,喬被聯軍逼得一步步縮小防線最終完全撤到了詔城時見到了聯軍派來的說客。
喬從城樓上往下瞅了瞅,不認識,不是自己那些背叛了的袍澤。
有些遺憾的歎了口氣,然後拒絕了說客入城勸說。
詔城如今就是座空城,他怎麽敢讓敵人進城。
拒絕完了也不給人再勸的機會,喬轉身重新回到了牆角,合上了眼睛。
他的身體並不會累,但精神會,連續兩天的血戰,精神上一直是繃著的,覺得疲憊。
合眼養神,完全沒效果。
機關製造的身體有利也有弊。
喬從脖子下摸出了一個陳舊的錦囊,打開,錦囊裏赫然躺著一枚漂亮的紫色貝殼,貝殼上畫著兩大一小三個手牽手的線條人。
縱然畫技慘不忍睹,卻仍能讓人感覺到淡淡的溫馨。
喬瞧著貝殼上的畫,心中莫名的溫暖,感覺精神緩和了很多。
這是他有記憶時便帶在身邊的東西,也是唯一可能與他的過去有關的東西。
看了會忍不住思念起望舒。
在他以為望舒已經很神奇的時候望舒總是能證明,她還能更神奇。
自己不是人,甚至不算是生命,卻有自我,有感情,這簡直是不可思異的事。
夑曾經對喬的情況感慨:好像一個活生生的靈魂被塞進了木革金等物製造的軀體裏。
喬覺得夑的感慨太誇張了,承載靈魂的都是血肉之軀,便是靈族,也是血肉之軀,隻是一個生一個死罷了,哪有自己這樣的。
而且靈魂這東西素來隻存在於想象中,從未被人真正證實過。
但有些東西,又仿佛真的隻有靈魂才能解釋。
他有過去的記憶,雖然是支離破碎的狀態,但通過拚湊還是能看出來,那是一個人族的出生與成長。
“或許,我真的曾經是人,在我瀕死之時,望舒將我的靈魂抽了出來注入她造的偃人中。”喬輕笑,他相信望舒做得出來這種事,別人求生,她需要實驗材料,在不違背良知的前提下一拍即合。“隻是,若是如此,望舒你的手藝真的還有待進步,我的記憶支離破碎的,許是傷了靈魂。”
喬的喃喃自語中,城外死活得不到回應的說客終於泄氣的回去了,新一輪的拉鋸也開始了。
因著是空城,無人阻攔,當然,哪怕不是空城也沒人能攔。
喬在用光了滾木擂石等物後開始肆無忌憚的拆城內建築,隻要能用來砸人的全都拆了下來用來抵擋聯軍。
一座九州之內微不足道的小城被喬活生生的變成了一座血肉大磨,碾碎著聯軍與奴隸軍的血肉。
聯軍最終攻入城中時都不是走的城門,而是走的城牆。
死的人太多,再加上攻城與守城的武器消耗累積,還有城牆破碎掉下的殘塊,將城牆前的地給增高了一丈不止。
城牆?
遍布武器留下的痕跡、血跡,更有無數豁口,說它是城牆都是抬舉它了。
這樣的城牆顯然無法再防守。
喬也沒撤進台城。
就剩下幾個人了,再駐守台城根本不夠。
喬在思考了須臾後對身邊還剩下的兩個人說:“我要發起進攻,能帶走幾個人是幾個人。”
反正現在也不會虧了。
傷痕累累的兩個奴隸對喬露出了佩服之情,喬不會累,卻還是會受傷的,守到現在,喬的一條胳膊已經廢掉了,身上也破破爛爛的,很多器官或不見或毀壞變形,也就他不是人才能繼續活蹦亂跳的。
一名奴隸道:“將軍不如突圍,我們願為將軍掩護。”
喬不假思索的拒絕。“沒有拋棄士卒的將軍。”
“但您活著,奴隸軍才能保留更多的力量。”奴隸道。“沒有人有您的勇武,夑雖然才能出眾,但論軍,他不如你。”
喬想了想,說:“沒用的,我給聯軍帶去了太大的傷亡,他們不會放過我的,我若跟著逃進山林,他們一定會不死不休的搜山。”
聯軍中有不少出身尊貴的貴族將領是被他殺掉的,其中甚至有黎侯的一位公子,這仇結得太大了。
斷後的三千人死得隻剩下三個了,為的是什麽?不就是為大部隊爭取遁入山林的時間嗎?當然不可能將敵人再引過去。
三個人簡單收拾了下自己和彼此身上比較嚴重的傷口和變相的骨頭,免得衝鋒途中就倒下了。
收拾得差不多時敵人也圍過來了。
三千守軍全死了,這城中唯三的活人在遍地的死人中不是一般的鶴立雞群。
喬執戟打頭,兩名奴隸一人執戈一人執劍護衛左右,三人呈無杆的鋒矢陣型向著重重疊疊的敵軍發起了衝鋒。
“奴隸軍,殺!”
雖隻三人,氣勢卻是不下萬人。
氣勢並不能改變現實,三個人隻衝了十一步便止步了。
兩名奴隸一個倒在第五步的時候,殺死了兩名甲士,最終被敵人的一支長矛刺穿。
第二個倒在了第九步,被大鉞腰斬,但他倒下時也將長戈刺進了執鉞甲士的脖頸。
喬沒倒下,在第十一步時被十餘支戈矛刺進了軀幹動彈不得。
“喬,你便降了吧。”一人忍不住勸道。
聲音很熟,喬抬眸,的確是熟人。“石,你竟然還敢出現在我麵前。”
石露出了些許羞愧之色,卻也隻是轉瞬即逝,勸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王侯貴族才是這天下的主人。”
喬吐出了一個呸字。“你願意做奴隸是你的事,不要一臉引以為榮的拉著別人陪你一起做。”
石見此知道喬勸不動,便道:“既然你不願活.……”
石震驚的看著突然出現衝到自己麵前的喬,卻再也說不出什麽了,他的脖頸被生生捏碎了。
隻剩下上半身,腰以下全都留在了原地的喬笑問:“黑臀的血好喝嗎?”
殺了生死與共多年的袍澤換來貴族的身份,真以為能安享榮華富貴一生?
喬沒有腰以下的上半身因為沒有支撐,在勢能耗盡後落在了地上。
甲士與徙卒們瞅瞅那留在原地,隻有表麵有一層似血肉,裏麵是各種木革金零件的半幅軀體,再瞅瞅隻有頭顱和肩膀、手臂部分的半幅軀體,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須臾,終於有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下意識驚恐後退。
“怪物!”
“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