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少昊君離
與一個新手下棋有多難,君離以前不知道,他學棋,或者說,他不管學什麽都很快,學棋亦然,而他感興趣的,少昊旅都會給他最好的,包括學棋,在他流露出對棋的興趣時,少昊旅尋來了九州數一數二的國手教他,不過一年君離便超越了師者。
因著一直以來下棋的都是高手,君離從未體驗過和一個臭棋簍子下棋的感覺,可算是明白了辛箏為何說自己隻適合與新手下棋。
若是正常的下棋,最多就是他在棋局上將辛箏打得潰不成軍,但他想拖時間,便得配合辛箏,這比和一個國手手談更費神,辛箏不僅棋藝不濟,她還天馬行空隨心所欲得完全沒個章法,一會看著是妙棋,一會看著又是臭棋。
初時君離還能與辛箏閑磕牙幾句,但很快就不得不將精力都放在了棋局上。
這棋下得簡直痛苦。
君離一邊保持著淡然溫潤的風度一邊忍不住在心中腹誹,同時手裏落子不停。
君離下得痛苦,辛箏卻是下得甚為舒心,有些詫異,她還是頭回與人下棋下得這般舒心,哪怕是和新手下棋,也往往下不了多久,因為新手很快就會超過她,碾壓她。
也不是沒人因為她的身份而故意讓著她,壓製自身的棋藝,但……一個不留神就沒壓製好,不僅前功盡棄還會適得其反,畢竟辛箏也不是蠢的,棋藝差那是沒時間也沒天賦,但對手前後表現不一致她如何看不出來?
與君離下棋卻有一種真正棋逢對手的感覺,過去這麽多年還沒過這種感覺。
手談完了一局,君離獲勝,問辛箏:“要不要再來一局?”
辛箏想了想,搖頭。“我在等的,差不多也該來了。”
君離詫異。“你不是在等我?”
“我在等王令。”辛箏說。
君離聞言一怔,很快便思考起了以辛箏的性情,這個節骨眼上她會在這裏等什麽王令,很快便有了答案。
“你欲負責蒲阪疫情隔離之事?”君離瞪大了無神的雙眼。
辛箏驚詫的挑眉,君離雖無讀心之術,卻也不比青婧差多少了。“是呀。”
君離想勸辛箏別幹這種找死的事,卻又很快想到了辛箏的性格,勸了不僅不會被聽進去,搞不好還會被嫌煩,腦子太過混亂,以至於沉默了好一會才問:“那你打算殺多少人?”
辛箏微笑。“我並非殺人狂魔。”
這世上不乏為了殺人而殺人的人,但那都是極端例子,大部分人還是有所圖的,哪怕是最瘋狂的災難君王青婧,她害人也是有所圖謀,絕不會為了殺人而殺。
君離道:“但你會因為殺人最簡單粗暴而選擇殺人以達到目的。”
辛箏想了想,發現自己還真沒法反駁,她就是這麽一個人。
君王的仁德是為了生前統治穩定,自己不會從君王的寶座上被掀下去,求身後美名,但她不求這些呀,既然不求,仁德之名對她便毫無意義。
君王發自內心的是個好人,所以仁德?
呃,在國君的位置上坐過幾年的辛侯表示,好人在那個位置上活不長,能活得長的就不可能是個好人。
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帝國自建立以來,王侯數以萬計,這麽多鳥,裏麵肯定有良善,但他們的結局也肯定很慘。
她不在意仁德的名聲,這也注定了她不會假惺惺的做出重視人命的態度。
隻是王侯貴族無一不是如此,氓庶非人,乃牛羊家畜罷了,氓庶的命從來都不是命,她的殘忍自然不會被認為是殘忍,大家都這樣,哪裏殘忍了呢?
可君離和她接觸得太多了,又是個觀察入微的性子,很容易發現她的不一樣。
大部分王侯貴族隻是不拿氓庶的命當命,但同一階層的人,命還是命的。
不巧的是,辛箏是少數派,王侯貴族與萬民的命在她心裏都不是命。
辛箏問:“那又如何?”
君離道:“我就是覺得沒那個必要。”
辛箏無動於衷的哦了聲。
君離道:“疫疾是很可怕的事,人族根本無法掌控它,若是用它為殺人的工具,瀾北大疫,近百城邑化為鬼城,還不足以說明什麽嗎?”
權力的爭鬥,殺人很正常,但用自己都無法控製的東西去殺人.……那可真是開了一個妙不可言的好頭。
君離總結道:“我覺得,你應該不會想做那個開一代先河的人。”
辛箏扶額,她的確想開一代先河,但這種一代先河還的確不想開。
哪怕攪個天翻地覆,血流成河,那也必須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得在她的控製中。
遺憾的是,瘟疫這玩意她控製不了。
“謝謝。”辛箏真誠的道。
前段時間殺人太多,好像有點殺紅眼了,麵對這回的事,第一反應就是想在收拾的同時也趁機發橫財,也削減一下未來會報複自己的人的數量,但殺人也得有底線。回頭找幾篇靜心寧神的經文抄抄,去去戾氣。
君離道:“我不說,你最終也是會反應過來的。”
辛箏搖頭。“等我自己反應過來,多半已經抓住機會殺了不少人。”
而一旦利用這次的事殺了人,想收場那就得花十倍百倍的心思去彌補。
破壞總是比建設容易。
她又不是已經很難說還是不是人的青婧,精力無極限,做為一個普通人,她的精力是有限的,那有那麽多餘量去浪費。
見辛箏想明白了,君離也鬆了口氣,他是真怕辛箏趁著個機會火上澆油。
“兕子你求的是什麽呢?”君離有些想不明白的問。
辛箏目前為止的所作所為不是在殺人就是在撈錢,讓人對她求的是什麽都很難理解。
求名,算了吧,辛箏還有名聲可言嗎?
求利,利有錢和權兩種,前者,辛箏倒是撈了很多錢,但看她的生活就知道她的錢都沒花在自己身上;後者,昆北之地明明已經在掌控中,卻輕描淡寫的交出。
“我要做王呀。”辛箏不假思索的回答。
君離道:“可你都把所有人都給得罪了。”
哪怕是帝國曆史上一度搞得最民怨沸騰的白帝都沒辛箏這麽能得罪人。
白帝好歹也是登基之後才開始卸磨殺驢,辛箏卻是磨都還沒用上就已經開始殺驢了。
辛箏道:“我沒說我要做個正常的王呀。”
君離不解:“那你想做什麽樣的王?”
辛箏道:“我要做不朽的王。”
君離沒聽明白:“何為不朽的王?”
辛箏回道:“永永遠遠活著的王。”
君離道:“沒有人能真正的長生不死,哪怕是最長壽的炎帝,亦有衰老死亡的時候。”
炎帝比元洲公認的最長壽的羽族還長命,但生老病死,該來的總會來,不來隻是時候暫未到。
辛箏笑。“可炎帝並未死去,她的肉/體已消亡數千年,但元洲大地上,提起炎帝,誰不知她是誰?”
君離愣住,這野心有點大呀。“可你的名聲……”
“遺臭萬年和流芳百世在我看來都是不朽。”辛箏道。
君離好一會才憋出一句:“那要多努力呀。”
辛箏聞言笑。“那是自然。”
以人族百歲之身追求不朽,怎能不努力?
君離:“.……”
王最終還是做出了辛箏想要的決定。
辛箏不在乎自己死後洪水滔天,多少人會因為她生前製造的鮮血淋漓而被殺,但王在乎,他有家族,有子孫,他賭不起。
權力的爭鬥,從來都不會給失敗者留一線生機,趁你病滅你全族才是常態。
這個時候有人主動請纓願意為他分憂,讓他不必糾結這種見鬼的難題,他無法拒絕,也沒人能拒絕。
王若是不做,最終還是要有人去做的,但誰都不想全族死光光。
君離與辛箏手談一局後閑聊沒多久辛箏便等到了她想要的王令。
從王畿的上士連跳五級成了下卿,負責此次的疫□□宜。
下中上士,下中上長大夫,下正上(也有的地方是亞正上)卿。
在方國之中,能夠位列卿位的,也不是沒有年輕的,大部分方國的公卿之位都是看家世,隻要血統足夠尊貴,莫說年紀輕輕位居高位,便是一頭豕也是能位列上座的。
但王畿是帝國的中心,在這裏,權力的爭鬥異常激烈,血統隻是一個資格而非絕對的保證,最近的一千年,能夠位列王畿卿位的,無一不是血統尊貴的同時又已有一定的年紀,最差也是近而立之年,辛箏是帝國最近一千年,也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卿。
這晉封的速度也是有史以來最快的了,連跳五級。
連束發之齡都沒到。
卻也沒人羨慕辛箏,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臨死的優撫。
人族事死如事生,氓庶隻能隨便掘個坑埋了,但貴族卻是會根據身份不同而修建不同規格的陵墓,陵墓的樣式、葬禮的規格都有嚴格的規製。
庶人再有錢也不能以士的禮下葬。
下士不能以中士的禮下葬。
諸侯不能以王禮下葬。
辛箏即為下卿,便意味著她死的時候隻要下卿的爵位還沒被奪走,便可以下卿之禮下葬,陵墓亦然。
牧等同於王畿的上卿,諸侯等同於正卿,子爵等同於下卿。
辛箏是侯爵,侯爵的國君陵墓規格是高於下卿陵墓的,理論上她死後享受的是侯爵陵墓,但問題是她已經被驅逐了,若不能歸國,她便不能以諸侯國君之位下葬。
修建一位侯爵的國君陵墓開銷不是一般的大,王畿是不會這麽做的,但一位有功的王畿下卿,王一定不會吝嗇,哪怕自掏腰包也會將葬禮與陵墓規格都提升一個等級。
沒人羨慕。
死刑犯的斷頭飯再好吃又有誰會有羨慕?
辛箏完全沒考慮別人怎麽看自己的斷頭飯,而是接了王令後瞧了瞧君離。
君離已經十六歲了,人族的貴族,女子八歲總角,男子九歲總角,男女皆十五束發二十而冠(有的地方會晚一些或早一些,但主流是二十)。
滿了十五歲後君離便將原本總在頭上的兩個角給拆了,鬢角前額後脖頸的頭發紮成小辮子和別的頭發一起用一根烏檀木簪綰至頭上成髻,木簪的簪首為少昊氏的圖騰,鳳凰鳥,精美異常。
是連山果送給兒子的束發禮,也是很用心了。
整體看上去比十五歲之前更加俊朗挺拔,讓看到的人情不自禁的就想起一句古詩: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君離也不想沒被人口頭調戲過,但都很平靜,然察覺到辛箏目光凝視著自己,卻忍不住緊張了起來。“我的模樣可是有什麽問題?”
辛箏道:“我就是在想,我現在都是下卿了,雖然年齡未至,但束發和加冠應該是有資格了。”
冠禮並不強製二十歲,可以視情況而適當提前。
很多家中長輩早逝,年少繼承了家業的貴族都會選擇提前加冠,表示自己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
辛箏不太喜歡總角的發型,麻煩也不好看,很多時候都幹脆披著頭發,反正她頭發也很稀疏,食了大量鉛汞,對身體的影響是多方麵的,一度頻繁掉頭發。
頭發少,披著總歸比總角好看。
但這兩年大抵是她養得好,發量恢複了不少,勉強可以綰個髻了,但未滿十五歲,不能這麽做。而不被認為是成年人,很多事都不太方便做。
人族對成家立業的觀念太重了,認為沒有冠禮就是孩子,不成熟,即便是冠禮了,也要成婚了才能真正的被當成大人。
這也導致王侯貴族冠禮後沒什麽特殊原因的話都會緊跟著成婚。
當然,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總有我行我素的。
西荒的太昊琰可是生生拖到快三十才成婚,但一來沒人管得了她,她老子也樂意看嗣君不成婚,二來太昊琰癡迷鮫人畫旬的美貌,少女時便為了畫旬要死要活的。當然,考慮到她少女時的處境,為了美人表現出來的要死要活有幾分是真很值得商榷。
為了降低別人對自己的戒心,做出享受醇酒美人、耽於聲色模樣在王侯貴族中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不過大部分人還是覺得太昊琰對畫旬應該有七八分真,因為她把老父繼母與幼弟一家三口整整齊齊的送下黃泉後並未為了挽回名聲來一出浪子回頭斬美人或是將美人贈給臣下以證自己悔悟決心的戲。
不僅沒贈出去,畫旬還在她身邊活得好好的,她之後也很長時間沒結婚,直到西荒劇變,出於政治而與金天庚聯姻,但.……這對因利而結合的夫妻掀起叛亂被帝國擊敗後便很快掰了,太昊琰分娩之日,血濺台城。
終究還是太昊琰棋高一著,金天庚連同金天國公族被屠殺殆盡,金天國被太昊國吞並。
還有個例子便是扶風侯,這也是個晚婚的,但她明顯是待價而沽,好鋼用在刀刃上。
現在晉封上卿,辛箏覺得,自己可以束發和加冠一起上了。
辛箏和窮桑氏有婚約,若是想通過成婚來改變世人對自己的看法無疑是想不開,她現在還沒能力與窮桑國這一龐然大物抗衡。
不能成婚,冠禮和王畿的爵位無疑是不錯的選擇。
君離問:“那你可準備了發簪?”
貴族的發簪一般都是從很小的時候便已經開始準備了,待到能用的時候往往已攢了幾箱子的發簪,每天一支輪換都能幾年不帶重的,但辛箏.……飲水都是飲的熟水,最多就是往裏兌點蜂蜜,吝嗇成這般,君離不認為她會提前個幾年準備束發之齡後需要用的簪子。
辛箏也的確沒有,她的母親和二姐倒是為她提前準備了不少,但手頭緊的時候全都給換了錢糧。
想了想,辛箏想起自己還有一支發簪沒換了。
“我還有一支簪子,你之前送我那隻簪子還沒來得及拿去換錢。”辛箏驚喜道。
謝天謝地,幸好還有一支,不然她就要去考慮找誰搶一支了。
驪嫘雖然很愛幹淨,但天生麗質,並不會對外表花費太多的心思,長年累月都隻一支簪子,也就那麽一支。
青婧倒是有幾支替換的簪子,每一支都很好看,可誰敢搶呀。
君離:“.……還沒來得及?”
這不就是說本來是打算拿去換錢的嗎?
那可是他親手做的,簪子用的樣式也是用的辛箏最喜歡的鳳凰花,鳳凰花樹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美麗不可方物,製成簪子也更難,為此他手上不知挨了多少刀,結果心血就被這麽對待?
辛箏聞言露出了尷尬之色,卻也隻是一瞬,很快便理直氣壯了:“我又不是先知,哪知會這麽快就用到?放著也是積灰,倒不如換點更實際的。”
君離險些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