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鹿
貴族有高低之別,子嗣亦然。
一個諸侯的嫡嗣是什麽身份?正常情況下,嫡長為嗣君,餘子為公卿大夫。
一個諸侯的庶嗣是什麽身份?那得看是和誰生的。
若是和出身高的側室所出,子嗣日後便是大夫,若是與出身不高的側室所出,日後便是士,若是與庶人野合所出,日後大半是庶人,若是與奴隸所出,那就還是奴隸。
直白點就是,一個孩子的地位不僅僅取決於父母一方的血統,而是取決於雙方,若是一方血統尊貴,另一方血統卑賤,那麽生下來的也還是賤種。
小圉奴是辛子與家伎所出,母親是家伎,他自然也是奴,因為是奴隸,又不是近身伺候貴人的奴隸,便沒有名字,又因為年紀小,周圍的人都以小圉奴稱呼他。
當然,哪怕母親不是家伎,他也不會是辛子法理上的兒子,因為辛子是合婚。合婚的雙方與彼此之外的人所出的所有子嗣,宗法製統統不認可,而沒有宗法製的法理性,親生骨肉也不是兒子。
如他這般的孩子不止一個,辛子怎麽可能隻有一個女人,睡的女人多了,自然會有收獲,不過一個都不會認便是了。
因而小圉奴雖為諸侯之子,但實際上過的是奴隸的生活,實際上也的確是奴隸。
隻是,到底是辛子的兒子,和別的奴隸還是有所不同的,至少,奴隸們被貴人給罰了,不敢頂撞貴人,卻可以來他身上找存在感。
看著高貴血統的後裔在自己的腳下,別提多滿足了。
小圉奴時常被欺負,礙於對方人多勢眾,小圉奴每次都隻能挨打或是躲起來,又一次被追打時他撞到了一個衣著華貴的男孩。
男孩在被撞倒後正要發怒,卻看到了鹿的臉,那是一張和他有五六分相似的臉龐。
男孩驚訝了下,旋即注意到了小圉奴後麵的少年們。
小圉奴少年奴隸們都不由跪了下來。“嗣君饒恕.……”
衝撞貴族可是大罪。
男孩伸手捏住了小圉奴的下頜讓他仰起了臉,小圉奴下意識垂著眼睛。
貴人是高貴的,他們這等賤人便是看一眼都是對貴人的玷汙,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玷汙了貴人是要用命贖罪的。
男孩細細打量著小圉奴的臉,確定自己方才沒眼花,這張臉與自己極像。
辛子的子嗣們他也是見過一些的,不是每個私生子都如小圉奴一般,辛子也有寵婢。
都是奴隸所出,但也是分得寵和不得寵的,得寵的錦衣玉食,至少在失寵或辛子死之前能錦衣玉食,至於辛子死後,自然是回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去。
主人願意給你錦衣玉食應當銘記於心,主人不想給了,也不能怨懟,因為本該如此。
隻是,那些孩子都沒眼前這個和自己生得像。
男孩覺得挺有趣的,和他同母的妹妹都沒這個孩子和自己生得像。
男孩鬆開了小圉奴的下頜,瞧了眼少年們,道:“都拖下去杖斃,縱他是奴隸,也終究流著高貴的血,豈是賤人能欺辱的?”
少年們惶恐求饒,仍舊被健奴拖了下去,隻餘小圉奴誠惶誠恐的跪在原地。
男孩問:“你叫什麽?”
小圉奴回道:“奴無名,大家都喊我小圉奴。”
男孩有一瞬的無言,小圉奴,這根本就不是名字。
男孩道:“我給你起個名字,便叫鹿吧。”他今日正好獵了一隻鹿,而鹿象征矯健,在人族算是常用名,怎麽都比小圉奴好。
鹿立刻扣頭。“鹿謝嗣君賜名。”
男孩繼續道:“我的名字是驪,是你的兄長,你以後便跟著我做我的從人。”
從人雖然也是仆,卻是半仆半主,日後若有機會也未嚐不能被主人冊封為士,擁有姓氏與封地奴隸,最不濟也能成為主人的心腹過上肉食者的生活。
鹿對這些不懂,但不妨礙他理解到男孩能改變自己的人生,最重要的是,驪說他是自己的兄長,鹿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蜜水浸泡。
從人半仆半主,因而鹿的形像自然需要改變,主要還是奴隸太髒了,若不收拾收拾,不免汙了貴人的眼,因而鹿被驪的奴隸帶下去洗刷了。
這是鹿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熱水沐浴,舒服得他根本不想出來,哪怕奴隸拿著掏空曬幹的瓜刷狠狠的刷他的身體以刷下泥也沒讓他覺得不舒服。
在將鹿的皮都刷掉了一層,熱水也換了五桶後奴隸終於滿意,同時也佩服鹿,這麽髒,得是多久沒沐浴過才能這麽髒?
鹿原本的粗布衣服被丟掉了,做為服侍嗣君的奴隸,穿得料子都是絺衣,是較為柔軟的細葛布衣,鹿的衣服在奴隸們看來無異於擦地的抹布,不,他們擦地的抹布都沒那麽髒那麽粗糙。
鹿的新衣服是一身細葛裁製的深衣,袖子很大,鹿從未穿過這樣的衣服,完全不知道該怎麽穿,還是女奴服侍他穿上的。
穿上後鹿忍不住摸了又摸,好柔軟的布料。
鹿的舉止讓奴隸們忍不住露出了鄙夷之色,賤人生的就是賤人生的,粗鄙不堪,大驚小怪的,真不明白嗣君怎麽會選這麽個小賤奴做從人。
貴族是脫產者,從人可以說是貴族手裏最精銳的心腹,因而也是脫產者。
從人也不是那麽好當的,需要文武皆通,能為主人打理好各種事情,照顧主人的生活。
從人的來源有兩種,一種是自己培養,從同族旁支子弟中挑選,二是向外招攬。
因為從人需要接觸大量主人的事情,甚至於幹一些髒活,因而從人的來源大多是前者。
鹿一點都不符合挑選從人的標準,雖是辛子之子,但宗法製下隻看法理性不看血緣。
具備法理,那麽哪怕不是辛子的親生骨肉也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若無法理,哪怕是親生骨肉也是沒有繼承權的卑賤奴隸。
鹿的身份絕對不符合從人的標準,雖然有辛子的血脈可以稍微提提資格,但再提資格也隻能做那些地位低微的君子的從人,不配做嗣君的從人。
嗣君的從人,至少也得是貴族出身,一般都是公卿大夫的非繼承人的子嗣,而子嗣給儲君做了從人也意味著從人一家子都被綁上了儲君的陣營,自然,這種捆綁是相互的,雙方相處得好的話便是互惠互利,若一方被另一方掌控則另當別論。
驪今歲才七歲,因著年紀太小的關係,如今他隻能挑一個從人,說是從人,更多的還是找個玩伴。
驪的挑選已經不僅僅是隨心隨性了,完全是胡來,然而這胡來的挑選最終通過了,足以看出年紀雖小,但這位嗣君已經有了一定的話語權。
鹿被重新領到驪的麵前時已經煥然一新,除了太瘦弱和畏縮了點,總體而言還行。
做為一個從人,鹿差得太多了,不過也沒誰真的將他當成從人,因而他暫時隻負責照顧驪的生活起居,但和別的奴仆還是有所區別的。
一為衣食,他有了可以更換的衣服,不再一件衣服一直穿從來都沒得換,並且所有衣服的料子都是做工很細的細葛;食物也從沒去殼還經常有砂石的野菜麥飯糊糊換成了去了殼並篩過的黍粟,驪吃肉時若是有吃剩的肉會給他,因而時不時便可吃上葷腥。
二為驪習文習武時他可以跟著學,不過因為他的身份,傅者不會關心他學得如何。所幸鹿的資質頗佳,加之學得極為刻苦,幾乎可以說是焚膏繼晷,又有驪不時的指點,倒也進步迅速,隻是始終及不上驪。
不過數年鹿整個人便仿佛真正的脫胎換骨,再也沒人能從這個長身玉立的俊美少年身上看到昔日那個卑賤圉奴的影子。
隨著年紀的增長,驪也有別的從人,但最為倚重信賴的卻一直都是同父異母的鹿,私底下甚至允許鹿喚自己阿兄。
辛子說過驪幾句不要過於有失尊卑,但被驪三言兩語就給混了過去。
鹿有些猶豫,要不自己還是私底下也稱驪為主人吧?
驪道:“你的確是我的弟弟,不是嗎?”
雖然同父異母,但血緣上的確是兄弟,隻是法理上不是罷了。
鹿很清楚自己和驪的尊卑有別,如果不是驪,自己這輩子都會於馬廄裏忙碌而渾渾噩噩渡過短暫的生命。
驪繼續道:“旁人如何看待,你效忠的是我,並非旁人,何須顧忌旁人?且我允你喚我阿兄也是對你的保護,我對你越看重,越無人會輕視或對付你。”
鹿感動不已。
驪是辛子眼裏最出色的繼承人,雖然他也隻有這麽一個繼承人,但驪自小便出類拔萃懂事,讓辛子甚為寬慰,完全不擔心身後之事,因為驪會是一位出色的辛子。
鹿也堅信驪未來會成為一位出色的諸侯。
隻是,再出色也是人,而人不可能盡善盡美。
人族傳統,成年禮前都要進入山林獵一頭白鹿,以白鹿皮製皮弁做為二十歲成年禮時之用。當然,白鹿難得,用別的鹿也可以湊合,但年輕人隻要有點心氣都不願意湊合。
驕傲的驪自然也不願意湊合,帶著從人追一頭白鹿追了三天三夜都不放棄。
在山林裏這麽折騰,不免出事,驪與從人跑散了。
當鹿尋到驪時驪已經獵到了白鹿,身邊有一美麗少女。
雖然獵到了鹿,但驪也受了傷,所幸遇到了帶著奴仆在山林裏狩獵的少女,不然鹿最後尋到的有可能就不是一個完整的驪。
鹿被嚇得不輕,一個勁的嘮叨驪不該為了一頭鹿如此冒險,他是嗣君,乃方國之本,若有個三長兩短.……說到這事鹿忍不住抽了自己的嘴巴一下,怎麽說這種跟詛咒似的話。
鹿心不在焉的道:“這不是沒事嗎?”
這次是沒事,但以後可就不一定了。
鹿含辛茹苦的勸導卻發現驪的注意力更多的在少女的身上,並且眼神……鹿見過這種眼神,那是男人看喜歡的女人的眼神。
驪與少女告辭後便迎來了鹿的第二輪勸導。
方才那女子不過是一個士的宗子,日後繼承士的身份也不過是個士,若是有什麽意外導致她被擊敗,不能繼承家業,那以後便是遊士,而遊士,含蓄點是沒有封地的士,直白點就是庶民。
然而,不管是分封士還是遊士,她的出身都配不上嗣君。
辛子不會允許驪娶對方為妻的。
納為側室,呃,諸侯的聯姻除了最頂級的那一茬,多是合婚,而合婚是不能納妾的。
驪道:“可我想要她。”
鹿表示,這小事,不過一個士的女兒,他去知會一聲,那女子的家族必定會將她獻給驪做驪的情人。
驪自信道:“不用,我要她心甘情願的跟著我。”
鹿覺得這難度不大,驪出身高貴,英俊高大,哪怕不能做妻,隻能做情人,於一個士之女而言也是莫大的殊榮。驪以前也不是沒有過情人,哪怕是公卿大夫的女兒也沒有拒絕驪的。
在女人麵前從未失利過的驪遭受到了第一次失敗。
那個名喚薈的女子拒絕了驪。
拒絕的理由?
薈表示,若嗣君以嗣君的身份下命令,吾做為一個士的宗子自是沒有拒絕的權力,但嗣君若是以一個叫驪的男人來追求,那麽,吾拒絕。
鹿很是不解。
為什麽?
驪出身高貴又生得好,還有能力,哪裏不好了?
驪說:“她說她不想她的孩子和你一樣。”
鹿無言片刻後對驪道:“殿下還是忘了她吧。”或者下命令讓那女子的家族獻女,但鹿太清楚驪的驕傲,驪是不會接受這種方式追女人的。
驪沒吭聲,卻也如鹿所言盡量去忘,但努力了一段時間發現還是忘不掉。
驪最終還是得到了心儀的女子。
驪不開心,鹿自然希望他開心,而讓一個小小的士之女屈服真的不難。
就是要讓這個驕傲的女子不被驪看出來究竟怎麽回事有點難。
驪的驕傲來自於他的能力與聰慧,若是得知薈不是自願的,怕是會生氣。
鹿頗費了一番心思,還是沒瞞過。
驪根本不信薈是自願的,但他也的確想得到薈,因而向薈割臂盟誓日後定娶薈為妻。
鹿初時以為驪隻是騙薈而已,身份差距太大了。
隻是在驪拒絕了辛子讓他合婚的提議,而是堅持娶婚,鹿隱隱覺得,驪的誓言可能是認真的。
可,哪怕是娶婚,做為諸侯驪的確可以納妾,妾生子也的確具備法理,薈也不可能成為妻。
在鹿詢問時,驪道:“若妻無所出,且早死呢?”
除非那時候辛子還活著,否則誰還能阻止驪娶一個小貴族的女兒為繼妻呢?
鹿沒問驪,辛子不可能隨便給他娶個普通人家的女兒為妻,能隨便早死嗎?驪若是真要那麽做,必定會做得很仔細,不會留下把柄給人。
驪娶了妻,卻沒能如願。
兒子兒媳相處得太差,始終沒有子嗣,辛子賜了一爵鴆酒給他認為的礙事者薈。
但薈死得也不難過,盛裝打扮後飲下了鴆酒,驪隻來得及趕回去見她最後一麵。
“我從未愛過你,你毀了我的人生,毀了我的一切,如今,我終於可以解脫了。”薈頗為高興的道。“可惜,你是嗣君,我隻是士之女,縱你毀了我,我恨你入骨,我也不能帶你一起走。”
鹿看到了驪臉上的震驚與痛苦,顯然難以接受多年恩愛盡是虛假,莫名覺得,自己當年是不是做錯了。
薈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用一種甚為期待與怨毒的眼神看了鹿一眼,鹿當時沒懂,但沒多久便懂了。
亙白1096年,羽族以雪鳶為將攻打沃州,沃州西北告急,兗州東北的諸侯方國因唇亡齒寒而馳援沃州,因為失去薈而一蹶不振的驪不得不打起精神領兵出征沃州,再也沒回來。
這是薈的報複。
他們毀了她的人生,她也毀了驪。
辛子與君夫人感情並不好,因著是合婚,生了兩個孩子一人一個當繼承人後便不再同房,而驪雖與薈有一庶子,但那孩子的母族太卑微,因而辛子根本沒認這個孩子,也不可能認,他還指著兒媳生個嫡孫呢,庶嗣最好不要年長嫡嗣,年齡也不要太近,不然就是內亂的隱患,因而辛子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認那個孫子,命不好,生得太早了。
驪的嗣君婦也極力反對辛子認回那孩子,辛子無意為個繈褓稚童和兒媳結仇,且他也不認為一個沒有強力母族的繈褓稚童守得住國。
真認了這個孫子,以其為繼承人,辛子有把握自己前腳死,那孩子後腳就得來追自己。
辛子是有兄弟的,他活著,弟弟歸父自然安分,但他死了,歸父怎麽可能不搶。
且除了歸父,貴族有野心的人也從來都不少,恨不得架空國主讓國君當擺設,自己瓜分所有權力。
不管是國被歸父搶去還是權力被貴族架空,辛侯都不願。
辛子選擇了和君夫人黨大夫再生一個。
生母雖非諸侯卻也是窮桑氏的大貴族,黨氏與窮桑氏是姻親,背景相當深厚——若非窮桑氏和辛氏同姓,辛子當年聯姻可能就不是和黨氏而是和窮桑氏了——這個孩子很難坐不穩江山,當然,這也有個隱患,便是辛氏有可能落入黨氏或窮桑氏的掌控中,甚至被合並進窮桑氏的版圖,曆史上類似的情況並非沒有,為了提防這點,辛子選擇了扶持一個人以防萬一。
本該隨著驪的意外死去而跌回泥潭的鹿看準了辛子的心思,抓住了這個機會重新崛起。
辛子與黨大夫調理保養了幾年身體後終於在亙白1100年的冬季伴隨著百年難得一遇的雪災中誕下了一個孩子,是一個女嬰,身體健康。
這個女嬰要繼承的是辛子的姓氏,出生後按著傳統由辛子命名,隻有有了名才代表被認可,具備宗法製下的法理性。
辛子為女嬰起的名字是箏。
箏?爭?
黨大夫神情頗為玩味的看著自己的孩子,覺得辛子挺會起名的,這孩子日後要麵對的不就是這麽一條不爭即死的路嗎?
※※※※※※※※※※※※※※※※※※※※
想了想,還是先發點關於辛箏以前的番外吧
PS:關於薈,她是宗子,宗子的意思就是她的家族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如果不發生什麽意外,未來她會繼承家族,成為一名士。這樣的身份,決定了她從小接受的教育都跟戀愛無關,而是管理,怎麽帶著家族更上一層樓。但往上爬的手段不是隻有給太子當妾這種,甚至於,給太子當了妾,她就是出嫁,她的繼承權就沒了。
雖然驪的身份,哪怕是給他當妾,過得日子也一定會比一個小小的士優渥與富貴,但有的人願意當崽絲花,但也有的是願意靠著自己的能力往上爬,做一株大樹。讓第二種人走第一條路無疑是一件很殘酷的事,辛襄子賜死她,半是因為她的存在妨礙到了兒子的夫妻感情,另一半顧慮薈會不會在未來殺了辛驪,因為第二種人被逼走了第一條路,碰不到權力還好,若是碰到權力.……首當其衝要死的就是辛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