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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望舒

  望舒驚訝了下,很快就恢複了淡定,至少麵上很淡定。


  掏出手帕擦掉眼角的血淚,望舒對擔心的看著自己的長桑君道:“我想知道阿母臨終那段時間的事,所有,阿叔能告訴我嗎?”


  “當然可以,那是你的母親。”長桑君道。“你想了解,我自然都會告訴你,隻是,芕是亡於疫疾,死時.……”


  正常死亡和染疫疾死亡雖然都是死,但還是不一樣的,正常死亡基本是年紀到了,睡著了以後就不會再醒來,沒有痛苦,而非正常死亡,且是染疫疾而亡,死亡的過程無疑是痛苦的。


  長桑君不確定望舒能否承受。


  “不需要擔心我,我能活到如今,承受能力還是可以的。”望舒道。


  長桑君聞言頓時心疼,他還記得當年芕炫耀崽崽時的神氣與驕傲,然而她疼愛的崽崽卻在她走後這些年過著一點都不好的生活。“你父親在世時難道沒有好好照顧你?”


  望舒帶來的骨灰罐很新,燒製出來不會超過半年。


  望舒道:“他在世時待我很好,但他已經走了二十一年。”


  長桑君愣住。


  他記得,二十一年前正是王師收複失地,赫胥被屠之時。


  做為苦行巫醫,這麽多年他見過很多很多的事,知道這個世道想要生存有多難。


  一個庇護者慘死的孩子想要生存下來又該有多難。


  望舒並無與長桑君討論自己那很難說是究竟誰是加害者誰是受害者誰更悲劇的過去,她隻想知道芕最後一段時間的經曆,不想對芕人生的最後什麽都不知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子欲養而親不待。


  望舒對吟詩作賦缺乏興趣。但做為巫子,各個領域哪怕不精通也得有所涉獵,詩歌自然也在多年的巫子教育中學過無數,卻普遍是單純的背下來罷了。


  便如青婧能讀取人心所思所想卻無法理解,最終更是跳出人的範疇來看待人的所思所想。


  便如之前元唱亡國詩歌《黍離》唱得非常動人,但她就是無動於衷,無法理解作者的亡國之痛。


  而此時此刻,哪怕沒有元在耳邊唱歌引導,她也深刻理解了作者的心境。


  對於芕當年的離開,她並非沒有怨懟,如果芕沒有離開就不會亡於疫疾,她也不會失去母親。


  但,她現在隻希望對母親有更多的了解,哪怕在看到遺書時以徹底釋然幼年時喪母的怨懟,她也想知道,究竟是為什麽。


  瘟魔無情。


  就沒有想過真的會死嗎?


  沒想過一去不回,你的孩子會變成沒有母親的孩子嗎?

  以她對芕的了解,芕定是深思熟慮過的,那麽,為什麽?

  長桑君一邊給芕等亡者貢了一盞酒,一邊給自己也倒了一盞,想再給望舒也來一盞,壇中美酒仍有,飲酒器卻是沒了。


  他是來拜祭的,準備的酒盞自然是亡者加自己人手一盞,多準備一隻酒盞是要給誰?給空氣


  “我不飲酒,正好收拾一下石園柱。”望舒道。“他們的石園柱都被青苔覆蓋,需要收拾一下。”


  收拾石刻字並非容易的事,不是專業的,收拾到最後可能搞得一團糟,但長桑君看了看望舒已經收拾了那一部分,自己非常清晰,便沒再說什麽。


  人的記憶會因為立場的不同而有差異,或惡化或美化,因而哪怕是讀心術,讀到的也未必是真的,還得加上行為來一起看。


  望舒從青婧身上學到過很多的人性哲學與常識方麵的知識,長桑君一開口她便判斷出這人對自己老娘的記憶相當美化。卻也能理解,見過那麽多老娘的舊情人,長桑君是唯一一個過去了三十多年仍如曾經一般的。


  記憶可以美化,但美化的隻是對一件事的看法和角度,事物的本身是無法改變的。


  芕被疫疾給禍害得意識不清時會哭著後悔自己為何要來疫區,想回家,但不論意識不清時怎樣後悔與難過,清醒後她都會該幹嘛就幹嘛,完全不受任何負麵情緒影響,哪怕是生命瀕危即將走到盡頭時亦是如此,仿佛精神分裂。


  “她是病得精分了嗎?”望舒問。


  長桑君疑惑的看著望舒。“精分是何意?”


  “精神分裂,又名離魂症,根據病因有一體多魂與一魂多人格,人格是指人的不同性格。”望舒回答,某種意義上,她自己也算得上。


  長桑君無語的看著望舒。“芕是人,人麵對死亡焉有不害怕之理?”


  望舒道:“你覺得她是人?”


  長桑君看了看望舒,想起了自己這些年見過的人間種種,不由生疑。“你怨懟她當年的選擇?”


  “曾經有過,如今已釋然。”望舒道。“畢竟那是出自她自身意誌的選擇,我雖是她的孩子,又有什麽資格阻止她做她想做的事,追求她想追求的?我隻是不明白,她為何不怕死。問你覺得她是人也隻是因為,我覺得你對她的感情並非單純的男女之情,更像是逐光者對信仰的感情。”


  因為不是純粹的男女之情才能接受芕那豐富多彩的私生活,被傷害過後也還能繼續愛,而非放下。


  放下兒女私情很難,也很容易,但信徒要放下對信仰的感情……整個世界都得崩毀重塑。


  長桑君聞言愣了下,沉思了片刻,道:“或許你是對的,我對她並非純粹的男女之情。”


  絕境地獄裏帶來希望的光,他對芕記憶最深刻的便是這一印象,後來成為芕的情人也隻是因為自己是男人,而芕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但那是後來衍生的,並且很快就被芕給打碎了。


  望舒不解:“那你這份逐光者之情如何維持下來的。”


  人為何信仰鬼知道是否存在的神靈而非信仰凡人?


  還不是因為神靈不存在,可以盡情的寄托美好的幻想不用擔心幻想遭遇現實而破碎,但信仰凡人,幻想一定會破碎。


  “芕怕死,也不怕死。”長桑君道。“我所追逐的是一個有瑕疵的凡人而非神靈,我很清楚這點,她會在意識不清時後悔與害怕,但當她清醒,她永遠都不會後悔自己的抉擇。這麽多年,我見過很多的人,衝動之下做出高尚的抉擇,但一旦理智冷靜下來便會後悔。”


  望舒思考了下,也反應過來芕的奇葩之處了。


  別人衝動時做出決定,理智下來後後悔,而她是理智時不後悔,病入膏肓神誌不清時才後悔,但隻要神智一恢複,理智也會跟著回籠,然後就不後悔了。


  長桑君看著望舒道:“我曾問她為何歸來,因為她曾經屢次出入疫區,為的是往上爬的功績,但彼時的她已非昔日的傳奇巫醫,再也不可能往上爬。”


  望舒問:“她如何說的?”


  “她說她有能力做點什麽。”長桑君回道。


  望舒呆住。


  因為有能力做點什麽所以來做點什麽。


  這世間再無比這更理所當然因為所以的邏輯了。


  將每座墳塚的石園柱都給修葺好後望舒也聽完了芕臨終那段時間包括她因為被下獄而假死逃離瀾北之前的諸多事跡,比起麵目全非的口耳傳說與犢版上記載的單薄文字,長桑君說的無疑更加細致。


  曾經野心勃勃,曾經位高權重,曾經風流多情,最終歸於平淡,歸於死亡,化為塵土一柸。


  望舒可以非常確定,芕若黃泉有知,必定被自己氣死。


  有能力做點什麽,所以做點什麽。


  她是如此做的,但方向完全南轅北轍。


  南轅北轍,隻要盤纏足夠,最終還能到目的地的,因為腳下的大地是個球,可她與芕之間的差異卻永遠越走越大。


  “你的生父.……”長桑君遲疑了下,還是問出了口。“是一個怎樣的人?”


  望舒默了一瞬,看了眼長桑君,不太明白都知道結局了為何還要知道過程來自虐?


  長桑君道:“我隻是好奇,是什麽樣的男子改變了她。”


  望舒想了想,還是將自己記憶裏的很多事情同長桑君聊了起來。


  圉是什麽樣的男子?

  奴隸之子。


  卑賤之人。


  但這是先天出身帶來的,而對前半生過於豐富的芕而言,這種先天出身完全不是問題,重要的還是後天塑造的模樣。


  讓望舒來總結圉的話,她能想到的便是包容與難得糊塗。


  妻女迥異於常人的興趣愛好,圉從未想過鎮壓或是阻止,哪怕心裏不讚同,隻要不是傷天害理,都不會反對,而是保持沉默,偶爾收一下尾免得惹什麽麻煩。


  至於難得糊塗。


  望舒覺得,圉未必不清楚自己生的孩子有多不正常,但他選擇了相信了芕信口胡謅給他的答案。


  最重要的是——


  望舒道:“我記得,阿母每次回家都很輕鬆很放鬆,就好像在家裏。”


  幼時不會多想,隻以為自己的家就是芕的家,但後來長大了才知道兩者有區別。


  芕與圉是情人而非夫妻,但芕每次都和在自己家裏一般輕鬆自在,久而久之,她在圉家中的時間越來越長,到最後差不多都搬進圉的家裏了。


  望舒努力的表達著自己曾經感覺到的感覺,長桑君不知不覺的聽得入了神,他從未見過那樣的芕,也很難想象。


  暮色四合,倆人都要歸還城中時望舒忽的掏出兕角符節遞給長桑君。


  長桑君不解的看著望舒。


  望舒道:“你追逐的是阿母的足跡,而這枚符節是她所有足跡的凝結,難道不是你的念想?”


  是念想,但——


  “這是芕的遺物。”


  “她隻說遺書予我,並未說符節亦予我,而你比我更有資格繼承它。”望舒道。


  長桑君覺得望舒太妄自菲薄了,但他又委實拒絕不了符節,最終還是收下了。


  ***

  望舒在費邑停留了小一旬,與長桑君一同將當年亡於大疫的醫者墳塚全都給拾掇了一遍,又去看了當地人為醫者們建的廟宇。


  巫宗塑的神像是創世的雙神,但人族信仰的神祇卻是相當的多。


  從最早的山川草木皆有鬼神,到後來王侯貴族搞輿論宣傳人造祖先神彰顯自身血統高貴與統治的法理性,宣揚人死後也會升天為神.……真要掰扯計算起來,人族各地曾經存在如今已消亡與如今還存在的信仰神祇至少十萬,且隻多不少。


  神靈不停的誕生又不停的消亡,除了創世雙神是所有種族共同的信仰而無法消亡,人族中,大抵隻有財神亙古。


  平時求的都是財神,如醫者廟宇這類,沒事是不會去祭祀的。


  二十多年前費邑大疫的幸存者陸續離世後,這座一度興盛繁華的廟宇也日漸冷清門可羅雀。


  真·門可羅雀。


  望舒來看的時候順手就在門口逮著了一隻圓滾滾的麻雀。


  廟宇裏栽種了一些果木,麻雀平時應該就是靠裏頭的果子充饑吃得如此圓潤。


  “人們遺忘的速度真是驚人。”望舒看著滿地的灰塵道。


  長桑君道:“人生匆匆百歲,又有幾人真能活到百歲?二十多年過去,當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這也難免的。”


  望舒不期然的想起了元曾於閑聊時說過的話。“無人永生嗎?”


  不論王侯將相,不論氓庶鄙賤,不論高尚與卑劣,都將化為塵土一柸。


  “那生命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呢?”望舒低語。


  長桑君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生命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很多人沒有答案,而有答案的人往往多少個人就有多少種答案。


  望舒試探性的喊了下元,沒反應,不太確定是真斷了外界聯係還是暫時不能回答,或是不想回答。


  不過,不管是那種,好像都是好機會。


  望舒一邊同長桑君一起將廟宇也重新修葺了一番一邊不斷的呼喚元,始終沒個回應。


  推測元是真的暫時沒力氣幹涉外界後望舒向長桑君告辭。


  長桑君皺眉。“何不多留一段時間?多陪陪她?”


  “我也想多陪陪阿母,但有件事我必須去做。”望舒也很無奈。“隻能留待日後多陪陪阿母了。”


  “你心中戾氣甚重,又心有迷惘。”長桑君委婉表示我很不放心你現在的狀態出去溜達。


  非理性的狀態做事做決定,很少有不後悔的。


  望舒歎息。“我知,但阿叔請放心,在我想通該何去何從之前,我不會做任何殺人的事。”


  她現在,也很難再出手殺人了,赫胥國那滄海桑田後仿佛從未有過一座城的人存在過的地形時時自眼前晃過,她不後悔,卻也無法再如以往一般心無旁騖的殺人了。


  長桑君這段時間也對望舒有了足夠的了解,既然說不會殺人,那就是真的不會殺人,這才稍微放了點心。


  “何不留下來將想不通的事想通再走?費邑是一個很安寧的地方。”


  “機會難得。”望舒回道。“我要去掘一人的陵墓,我不確定有一人是否會阻止,恰巧這段時間祂不方便。”


  長桑君知道芕有掘墓盜屍的罪行,但沒想到望舒也如此,一時無言,半晌才問:“為了醫道?”


  望舒搖頭。“為了渡魂。”


  ***

  人的意識世界是怎樣的?

  因人而異,但不管怎麽因人而異,都會是淩亂的,因而除非有意識的構建,否則很難看到清楚條理的意識世界,但一般人也沒有在自己的意識世界構建規律的內容。


  望舒的意識世界是她自己構建的記憶宮殿,但她的腦海裏卻又不止這一個意識世界,還有一個更大的。


  太陽掛在東邊,雙月掛在西邊,整個世界一半永夜一半永晝。


  海洋浩渺無邊,不時有冰山漂浮,遠方又可見陸地,陸地之上隱約能見森林與動物,以及地震火山,在毀滅與新生中輪回。


  抬頭可見星海,星海格外的燦爛。


  星海之下,一團無與倫比的陰影漂浮在無邊海洋中望著璀璨的星空。


  透明的灰色蠕蟲環抱而成的不知名生物不時將自己改變成不同的形狀,有人也有動物,更有植物,以及不知名的東西。


  倏的,整個世界天崩地裂仿佛末日。


  “望舒!”


  望舒左手死死抓著右手,力氣之大已然將右手手腕給掰骨折,完全違背了生物的自我保護機製。


  望舒仿佛被折斷了手骨的不是自己,挑眉看著陰沉木棺中的美人,一男一女,臉色紅潤,除了沒有呼吸與心跳,一點都不像是死了,更像是睡著了,即便是睡著了,也不難看出此二人生前的風華絕代。


  尤其是其中的女子,哪怕是安靜的躺著,美人也仍從骨子裏透著一種歲月沉澱的風華。


  “這女子的臉我瞧著有些眼熟。”望舒道。“想起來了,少昊氏那個叫君離的帝子,除了一個是男性一個是女性,他與此人的相似至少八成,遺傳委實是神奇。”


  “是很神奇。”


  哢擦哢擦。


  望舒的手骨更碎了。


  望舒沉默須臾,道:“元,她已經死了。”


  哢擦哢擦……

  “你爹娘沒教過你打擾亡者安寧很不道德?”


  哢擦哢擦……

  “沒有,不過師尊倒是有教我,人死後靈魂都會去往黃泉,留下的隻是一團不再保鮮的爛肉。”


  哢擦哢擦……

  “我需要那枚蓮子。”


  哢擦哢擦……

  “她已經死了,是她自己選擇了死亡。”


  哢擦哢擦……

  “你若是不想她被打擾,為何要將那枚蓮子給她陪葬?”


  哢擦哢擦……

  “她不會活過來了。”


  哢擦哢擦……

  “我知道她死了。”


  哢擦哢擦……

  “一團爛肉有意思嗎?”


  哢擦哢擦……

  “沒意思,但她唯一還留存的東西。”


  哢擦哢擦……

  “不是唯一,少昊君離和她的酷肖應當不是巧合,神裔氏族有幾人不是她的後裔?”


  哢擦哢擦……

  “那都不是她。”


  哢擦哢擦……

  “這團爛肉也不是她。”


  哢擦哢擦……

  “我不相信你沒辦法見到她的靈魂,是不敢見嗎?”


  哢擦哢擦……

  “我為什麽不敢見?我雖有千般對她不住,但她的死亡是出於她自己意誌的選擇。”


  “那你為何要執著於這一團爛肉?”


  哢擦哢擦的聲音終於停止。


  望舒道:“你說我被文明洗腦過度了,你何嚐又不是?”


  左爪終於鬆開了全部骨頭都已成骨粉的右爪。


  望舒試探的控製了下左爪,發現左爪恢複了控製,麻溜的伸手去摸屍體的嘴,從屍體嘴裏掏出了一枚瑩白如玉的蓮子。


  蓮子取出的刹那兩具容顏絕世的屍體便化作了飛灰。


  望舒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好奇的問:“那男屍是?”


  “羽元緹。”


  人族的氏很多,自然也有羽,但要說元洲最有名的羽還是羽族的羽。


  望舒的記憶很好,隻瞬間便想起了不少關於元緹這個名字的羽族名人,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與這陵墓有瓜葛的那位。“你居然將末代羽皇與人族聖賢合葬?”


  “有問題?”


  問題大了,曆史上這倆捅對方刀子捅得可狠了。


  “我記得,史書記載,她倆是同歸於盡的。”


  “是啊。”


  “那你還?”


  “雖然為了愛情而舍棄家國以至於兵戈相向最終更同歸於盡,但那並不代表他們就不愛對方了。生不能相守,死同寢不好嗎?”


  挺好的,彌補了生前的遺憾,但想想這兩位是誰,以及陵墓是誰建的,望舒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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