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喬
王師遠征,人王禦駕親征,還順便打包帶走了大量的貴族和質子,隻留下了方雷侯與首巫監國。
很難說是因為貴族和質子們被打包帶走了的緣故,還是方雷侯與首巫監國能力過人,蒲阪的秩序與治安環境生生躥高了一大截。
曾經在辛侯府的高台上日日看人間煙火的喬一眼便察覺到了蒲阪的秩序狀況變化,很快便猜到了緣由。
一大堆王侯貴族紮堆,總有利益糾葛,台麵上不能動刀子,卻可以台麵下動刀子,但又沒到完全撕破臉的地步,派出自己的精銳下屬未免不劃算,於是培植各路地頭蛇相鬥。
蒲阪陰影中的混亂,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君子們至少要負一半責任。
如今君子們被打包帶去了戰場,主人不在,狗自然也要安分點,而且主人能否活著回來也是個問題,狗需要考慮很多,但又不能因為主人可能回不來就換個主人好繼續囂張。那麽幹的話,主人回不來也就罷了,若是活著回來了,第一件事就該是將狗給烹了。
喬的感慨令得至少一千年沒踏足元洲的頊目瞪口呆。
凡人可真是會玩。
喬一邊感慨治安的變好一邊直奔辛侯府。
辛侯府留守的人不多,但都是心腹,自然有認識喬的,雖然多了軀體,但頭顱的容貌並未有變化,因而喬沒被堵在門外,得以進門見到了被辛箏留下來總管辛侯府在蒲阪一切事宜的造篾歲。
喬送上了一份為造篾歲準備的禮物——望舒曾經為殘疾設計了許多幫助生活的工具,不管是缺胳膊還是斷腿,她那堆設計圖裏總能找到適用的一款,喬送上的是為失去雙腿的殘疾人量身定做的假肢設計圖。
設計很講究,造價也不免高昂,但造篾歲是辛箏的心腹,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望舒設計時便怎麽盡善盡美就怎麽來,完全沒考慮成本問題。
造篾歲也的確不在意成本問題,在看出假肢設計圖是做什麽的後便驚訝了。
辛箏也曾求助巫抵殿的巫為他設計假肢,但做出一套嚐試了下後造篾歲便放棄了,對雙腿的斷麵壓力太大,還不如坐在輪椅上舒服。
望舒也清楚這些,所以她設計的假肢與其說是假肢不如說是假肢型輪椅。
假肢上麵還按了坐的地方,造篾歲可以通過機括來使假肢移動——假肢的腳掌部分由三個輪子組成。
假肢型輪椅的個頭很大,望舒秉著浪費可恥的精神將每一寸空間都給利用上了,假肢型輪椅中設計了諸多機關暗器與儲物的暗格,做在這張輪椅上,很難被人取走性命,也會生活方便。
若是覺得造型不是很能接受,望舒也提供了改變的設計,可以將假肢型輪椅改成正常外形的輪椅,外形雖改,那林林總總的功能卻不會改變。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造篾歲對求人之心昭然的喬道。
“我想知道青婧在哪裏。”
造篾歲疑惑的看著喬。“你找青婧作甚?”
災難君王被望舒給送走的時候,整個府邸的人都鬆了口氣,居然還會有人主動尋找她。
“青州發生了大疫,災難君王是這世間最頂級的醫者。”喬坦誠道。
造篾歲露出了仿佛被噎著了的眼神。
災難君王的確是世間最頂級的醫者,但這名醫者,沒有醫者該有的仁心。
喬讀懂了造篾的眼神。“不論如何,總得試試,否則大疫自青州向外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現在已經很不堪設想了,但現實總是不吝惜的為人上課,課的內容為:現實沒有最不堪設想,隻有更不堪設想。
曾經相處過,造篾歲也知道喬的品性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我隻知辛侯讓她去陵光半島為墾殖的農人做醫者,避免墾殖的農人水土不服而出現大量死亡。不過陵光半島太遠,氣候又太過炎熱,必然要做很多的準備,收集人手也需要時間,她如今應在南溟的某座島嶼上等待起航的時機。”
具體哪座島嶼他就不清楚了,南溟的島嶼太多了。
喬對辛侯甚為佩服,那可是災難君王,你是怎麽能使喚她幹點人事的?
“難道就沒有人知道她具體的位置?”
“你可去尋辛侯。”造篾歲如此建議。
還有一個選擇便是夷彭,但一來夷彭為了開拓商路,行蹤過於縹緲,二來造篾歲還沒忘了自己的身份。
把人引起找辛箏,辛箏不會介意,因為她自信擺的平任何麻煩,但出賣袍澤的情報就很有問題了。
喬想了想,也隻能如此,便同造篾歲告辭。
出了辛侯府卻沒馬上讓頊載著自己飛寧州找王師,而是先去了雙子學宮。
在辛箏不惜錢財,而蒲阪多的是人口的情況下,不過半年時間這兩座規模巨大的學宮便落成了,冷清得仿佛能養鬼。
學宮很大,典籍也很多。
隻一個問題,君子六藝被辛箏給砍掉了九成,忠孝仁義,不是被踢掉就是被扭曲。
比如忠,辛箏將忠以及與忠高度相似的禮統統剔幹淨了。
比如孝,辛箏讓人編的教材對於孝的理解是:父母養孩子,所以孩子長大後要贍養年邁的父母,父母不養孩子,孩子長大後,父母的死活跟孩子的沒有一厘錢的關係。哪怕孩子看著父母餓死,也沒有刻意指摘的地方,畢竟沒義務養父母,願意養是仁善,不願意養是本分。
父母威脅到了孩子的生命安全,孩子將父母給弄死了(可能性不大,大人與孩童的差距在那擺著),屬於為了生存而自衛,殺人亦無罪。
完完全全的踐踏著普世的價值觀。
約莫三十多年前蒲阪便曾審過一個案子,一個男人在家道中落後天天在家裏打老婆孩子,最後妻子跑了,孩子繼續被打,過了一兩年,男人死了。
他喝醉攤成死狗人事不知時,孩子趁著他喝醉的時候用石頭將他的腦袋砸成了肉醬。
那個弑父的孩子最終被判了死刑。
雖然很多人都覺得那個孩子很可憐,死得狠冤,但它要真被判殺人無罪,覺得它可憐的人必定是第一波站在道德高地上讓那個孩子趕緊去死的人。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對你是不好,但終究生了你,養了你到這麽大,怎麽有這麽狠心的人?
不死不足以平民憤。
徐清也是在學宮開張後意識到自己掉進了辛箏挖的坑裏,雖然辛箏自己大概率也沒意識到自己挖了坑。
不論是辛箏還是徐清都出生於王侯之家,殺父殺母亂/倫什麽的,高門之中藏汙納垢,最不缺的就是這些東西了,生在這樣的環境,不論是年少的還是年長的都沒覺得殺死父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問題在於,貴族心裏認同辛箏的價值觀,嘴上卻是永遠不會承認,不僅不會承認,沒站在道德高地上痛斥辛箏與徐清禽獸不如還是這倆一個太凶殘另一個背景太硬,不然絕對是站在道德高地上喊得最響亮的,到時輿論壓力……估計也逼不死這倆。
與貴族的價值觀完全不在一個世界的氓庶更加難以認可。
徐清試圖與辛箏溝通修改一下教材,被拒絕。
國君直屬封地用的就是這套教材,怎麽就始終有源源不斷的生源?
徐清說不過辛箏,最終隻能一直守著冷清的學宮,到最後都無聊到隻能給奴隸上課了。
奴隸不需要價值觀,隻需要忠於主人就行,主人讓奴隸殺死父母,奴隸若是不殺便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對教材內容的接受度非常高。
隻是奴隸登堂入室讀書學習,哪怕學的是百工之技而非君子六藝也委實侮辱人。
那些被學宮無償供人閱覽的萬卷藏書吸引來的遊士們紛紛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強烈要求遣退奴隸出身的學子。
徐清還沒好怎麽應對,辛箏便給出了答複。
學宮的藏書以後隻有學宮的學子能無償閱覽,旁的人,統統沒資格。
充分詮釋什麽叫我的藏書我做主。
遊士們被逼走了,學宮愈發冷清。
喬踏入學宮時,移栽了許多野生樹木的學宮中滿地都是落葉,很是一副蕭瑟的模樣,知道的如今是夏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深秋時節。
學宮雖冷清,但徐清的精氣神卻是很不錯。
偌大學宮要維持,每日的開銷並非小數目,保養書樓的萬卷藏書更不是小開銷,但一分錢都不花她的,學生雖然少得可憐,但工作也更輕鬆。
比起在辟雍學宮時每天從早上頭疼到晚上,隻恨一天十二個時辰不能掰成二十四個時辰,如今這日子不要太滋潤。
也因為太悠閑,以及太久沒人來讀書,徐清看到喬的第一反應便是。
“書樓謝絕外客。”
“我並非來借書的。”
徐清終於打起了精神。“你是來求學的?”
喬搖頭。
徐清不解:“那你是來做什麽的?”
總不能是來砸場子的吧?
學宮雖然小貓兩三隻,但不代表就一點自保的力量都沒有了,她這個祭酒可是第三重境界的武者。
打得過她的必定會顧慮她的背景,不會思考她的背景有多麻煩的必定打不過她。
這也是辛箏放心讓學宮小貓兩三隻卻沒什麽護衛的緣故,半是省錢,半是沒必要。
喬取出了存放著帛書的信函。“這是給望舒的信,麻煩在她以後來這裏的時候交給她。”
望舒哪位?
徐清問:“望舒可是準備來此求學的人?”
誰家父母這麽心大和忽視孩子教育?
喬隱約察覺到了哪裏有問題。“不是來求學的人,她是為這座學宮出錢的人,以後會來驗貨的。”
辛箏找的肥羊啊。
徐清明白了。“你與望舒是何關係?”
自己和望舒是什麽關係?
喬一時怔然,曾經以為是救命恩人與被救者的關係,後來以為是老鄉,再後來發現可能是兄妹,如今……他也不知道了。
自己究竟是誰都還是個未解之謎,又如何知道自己與望舒真正的關係是什麽?
“我是她的故人。”
你這回答等於沒答。
徐清有點猶豫要不要給肥羊送這個信,學宮開銷那麽大,天天入不敷出,肥羊到現在都沒提出過意見,這麽好的冤大頭值得愛惜,能不給冤大頭添麻煩還是盡量不要添麻煩,不然對著肥羊身上壕下來的羊毛了會良心不安的。
“我並不認識你,亦不知你們是何種故人。”徐清道。
喬提起望舒時的眼神很溫柔,應是心儀望舒,那望舒呢?
若望舒也心儀,這信送了也無妨,若不心儀……窮追不舍的愛慕者,除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還有沒完沒了這款,具體哪款視最終的結局而定。
“你也知,她給學宮錢花的人,我不願她不快。”徐清道。
冤大頭開開心心的才能更好的被薅羊毛呀。
喬好脾氣的道:“你可以先與她提我的名字,喬,然後再決定要不要給她。”
徐清同意了。
留下了信函,喬出了學宮尋到了在外頭吃豆羹的頊。
“我的事情辦完了。”
頊將勺子放了下來。
喬道:“你若還未吃飽可以繼續吃,不急這一時半會的。”
“人形時我是不可能吃飽的。”頊擺手。“而且他的豆羹已經被我喝完了。”
喬聞言不由看了眼賣豆羹老翁的木桶,走之前還有一大桶的豆羹已經隻剩下淺淺的一層底,再瞅瞅頊,完全沒有吃撐的意思。
喬估摸著頊的真正食量並非按人形的肚子大小來決定,而是本體的肚子大小來決定。
付了錢,喬與頊一同離去。
賣豆羹的老翁一邊收拾碗勺一邊看了眼遠去的倆人,露出了些許疑惑。
人形?
難道那人還有非人形的形態?
元洲五大物種中可沒哪個物種這麽神奇,元洲之外.……
“莫不是龍族?”嘉樹擰眉。
龍族怎麽也跑陸地上來湊熱鬧了?
已經走遠的頊回頭瞧了眼,喬問:“怎麽了?”
“發現蒲阪不愧是人族的都城,臥虎藏龍。”頊回道。
喬道:“帝都乃是人族的都城,天下間的人才都會湧入此地,自然臥虎藏龍。”
頊笑了笑,沒說自己似乎發現了一個已經滅絕萬年的族群的後裔。
陸地上的物種真的很有興趣。
辛辛苦苦消滅了敵對的族群,結果曾經滅絕了的敵人卻會在遙遠的未來於自己的子孫後代中重生。
返祖啊,真的很神奇。
***
找到辛箏的位置並不難,追著王師的行軍路線跑就行了,喬追殺王師時王師正在翻閱岷山,從高空往下看,隱約能看到蠕動著的黑點,在白雪皚皚的雪山中頗為醒目。
“不下去嗎?”頊問。
喬道:“辛侯不是那麽容易見到的,我得想想有什麽辦法能引她出來。”
他的臉,帝國的高層認識的真不少,肯定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見到辛箏。
我不能去就山,便隻能請山來就人了。
讓山來就人也不難。
爬雪山已經很冷了,再加上吃得差,就更冷了。
喬獵了一頭鹿烤熟,尋了一名奴隸,用一條鹿腿做定金讓他幫自己帶個信給辛箏,信上也沒什麽危險的內容,就是畫了兩輪明月,帶到以後,剩下的鹿肉就都是他的。
奴隸去得很快,回來得也很快,沒看到辛箏,但表示自己已經將話給帶到了。
“辛侯可有說什麽?”
“辛侯並未說什麽。”
喬將奴隸給殺了,一旁捏雪球的頊驚呆了。
喬解釋道:“他騙我,信沒帶到。”
“你又沒跟著他。”
“辛侯見信,必定會一同回來。”
沒來就是沒看到信。
喬換了一個奴隸繼續送信,這回信終於送到,辛箏跟著奴隸一起回來了。
喬守信的將鹿肉給了奴隸,將他打發走了。
辛箏有些失望的看著喬。“是你啊。”她還因為是望舒呢。
喬瞅了瞅辛箏光溜溜的腦袋,最終還是克製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向辛箏請教青婧如今的下落。
辛箏詫異。“找青婧?為何?”
“青州大疫,半數城邑淪陷,青婧的醫術造詣很高,望舒說過,這世間無人能與之媲美。”
辛箏嘴角抽了抽,的確沒人能在醫術造詣上和青婧比,正常人做不到她那麽無下限。“青州之疫是鼠疫?”
鼠疫幾百年一輪,每次帶走大量的人口再因為宿主死得差不多了而偃旗息鼓,直到幾百年後人族的人口恢複得差不多了又卷土重來。
將人族最恨的疫疾列個排名,鼠疫能殺進前十。
算算時間,新一輪的鼠疫也就最近幾十年的事了。
“我不確定。”喬回答。
辛箏聞言也沒繼續問,喬懂醫術,卻不是專業的。“你要如何說服青婧去青州?”
喬叩首乞求道:“請辛侯教我。”
猜到對方會求助自己,但沒猜到會如此隆重的辛箏不由錯愕了下,眼神也漸深,喬太隆重了,隆重得讓她忍不住懷疑這疫疾背後是否有什麽貓膩,並且這貓膩與喬有關。
愧疚心虛不安才會不惜一切隻求彌補,當然,也可能是恨不能抹殺,但喬的心性注定他不會是後者。
“我也無法。”辛箏將喬扶了起來。
喬道:“那辛侯是如何指使她前往陵光半島保護墾殖的農人?”
辛箏回道:“她看我順眼,又很好奇我會怎麽死,因而願意在不麻煩的情況下幫我做一些事。”
而且她一直都在提供青婧實驗材料。
曾經因為實驗材料搞得人神共憤差點把命給丟了,青婧吃一塹長一智,不太想滿世界找材料了。
最重要的是,青婧的思維被她給帶偏了,雖對未來還沒個頭緒,但青婧已經開始意識到人口對她的助益,隻是,物種不同,三觀認知不同,辛箏也猜不到青婧會如何圓滿被自己給帶歪了的誌向。
可能青婧自己也在通過觀察她的所作所為尋找方向。
喬驚訝的看著辛箏,他完全沒看出來青婧對辛箏抱有惡意。
辛箏也沒解釋青婧對自己不是惡意,純粹就是好奇,隻是好奇的內容很容易被誤以為惡意滿滿,但的確沒有絲毫惡意。
思考了須臾,辛箏建議道:“你可以向她描述青州的疫疾非常難纏,很有挑戰性,想辦法引起她對疫疾的興趣,以及,青州,遍地材料。”
最後四個字莫說喬,便是頊也不由扭頭看向辛箏。
少女矜貴的容顏上始終平靜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