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青婧
遠行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尤其是在冬季將至的時候,兗州地理位置偏北,而辛原位於兗州最北端,兕子出發時已是大雪紛飛,往南走,慢慢的也趕上了當地的冬季。
所幸學自龍伯族的雪爬犁即便是冬日也能在外麵跑,甚至於在被冰封的平坦寬闊的河麵上,爬犁可以說是奔跑如飛,否則兕子就隻能等開春雪化之後才能動身,而那個時候,黃花菜也該涼了。
一路南行,為了追求速度,大部分時候都是過城不入,甚至連飯都不怎麽做,吃的都是沿途城邑買的糗糧。
糗糧本來就又硬又幹,又是路上隨便買的,遠不能與台城精心製作的相比,每次進食都能噎死人,兕子大抵是唯一一個吃得無比享受的。
糗糧很難吃,但兕子發現,自從一日三餐換成糗糧後,自己身上的失眠、頭疼、脫發、抽搐以及神經質狀況等症狀大為減輕。
情緒都平和多了,哪怕不殺人也能心平氣和。
在這種很難說是艱難還是享受的疾行中,兕子的隊伍終於過了雲水,發現雲水以南的氛圍有些怪異,稍微打聽了下,災難君王禍害到兗州來了,正被多國組織起來的一支聯軍追殺,那禍害終於有望結束其充滿罪惡的人生了。
兕子不認識災難君王,辛國太偏遠了,哪怕是禍害也不會跑那麽鳥不拉屎的地方造孽,但即便是偏遠如辛國,兕子也仍聽到了許多關於災難君王的傳說。
是否禍害且不論,但天才卻是一定的。
救人無數是聖人。
殺人無數是魔鬼。
但聖人與魔鬼的界線是什麽?
是用自己的能力去救人還是殺人,除此之外是一樣的。
不論是救人還是殺人都不是容易的事,殺戮萬人與救萬人最需要的不是心性,而是能力。
同樣是造孽,為何鄉野惡少年隻能幹點強女幹、偷雞摸狗的事,禍害幾個人,而權奸之類的禍害的是一國的人?是前者的心性沒有後者惡嗎?不,是前者沒有後者的能力。
害人害到災難君王的份上,難度不亞於登天。
兕子在心中默默腹誹。
雖然災難君王造成的破壞有一半是追殺者的努力。
災難君王不擾民,但負責剿殺她的軍隊,以及追捕她的軍隊與官吏們卻很懂得如何善待自己,拿著雞毛當令箭撈好處是常態。
兕子就遇到過生得美貌的少女被以懷疑是災難君王的罪名給帶走,之後的遭遇是可以預見的。若真是災難君王,莫說被帶走了,能死得痛快點都是大幸。
甚至於兕子自己都遇到過一回被軍隊攔路搶劫,若非及時表明身份,隻怕就要因為藏納過災難君王而被殺人劫財了。
災難君王加窮桑國的大亂鬥,兕子深深的懷疑兗州還有沒有未來,等折騰完了,兗州還能剩下多少人口?
不過亂起來也沒什麽不好,上麵亂了,各方勢力重新洗牌,下位者才有往上爬的機會。
兕子如此思忖著,繼續趕路。
災難君王的事和她沒關係,雖然好奇災難君王的才華,但她不會去摻和對災難君王的剿殺,不論是出手相助還是落井下石,奈何世事無常怎麽發展都有就是不按人的期望來。
跑到曲水下遊的一座城邑時,兕子剛補給完就被告知因著追捕災難君王的關係,此城暫時封城。
封城就封城唄,兕子尋了城主要了出城的批文,城主隻是小小的下大夫,自然不敢攔兕子。
拿了批文,收拾了行囊,爬上自己的馬車,兕子正準備躺下,忽的又坐了起來。“出來。”
淺綠衣裳的少女自箱籠裏爬了出來,坐到兕子麵前,打了個招呼,旋即非常自來熟的取了兕子平時用來當零嘴的糖蒜吃了起來,吃相非常的斯文,一看便是受過良好的教養,出身優渥。
兕子一言難盡的看著麵前的綠衣少女。
少女有著一雙極為剔透的棕黑色眼珠,靈活而澄澈,澄澈得如同稚子。麵相很是幹淨甜美,膚色白皙,仿佛水中徐徐盛放的白蓮。嘴角天然上翹,眉梢帶著微微的笑意,靈巧乖覺且甜美無害。這樣一張臉,討異性歡心絕對足夠,卻又不會讓同性產生反感和警惕,或者說,同性也很難抗拒她的魅力;年長者覺得她聰敏可愛,年幼者又會覺得他可親——哪怕不喜歡,也很難討厭。
更直白點就是,這是一張看上去相當無害的臉龐。
還很年輕,看上去也就二七年華。
“災難君王?”兕子不太確定問。
這個時間點,再加上少女身上的藥香,答案很明顯,但外貌又不太像,雖然沒見過那人,但那人出名也有六七年了,若隻這麽點年紀……豈非意味著此人六七歲就開始造孽了?何方妖孽呀?
“比起我,辛子似乎更妖孽。”少女笑吟吟的道。“至少我不好殺人。”
“你真冷靜。”兕子也取了糖蒜食用起來。“不怕我喊人嗎?”
兕子以為少女會說我會在別人反應過來之前先殺掉你,所以你不會喊人,未曾想,少女問:“你是不是經常失眠頭疼脫發、偶爾還抽搐、躁鬱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有時還會腹瀉,牙齦上有道藍線?”
兕子不由呆了下,好一會才聞著少女身上的藥香想起一件事,災難君王尤善草藥,這是一位致力於在活人身上搞種植的絕世奇葩。“我中了什麽毒?”
“幫我,我便幫你解毒。”少女答道。
兕子想了想,問:“我聽過不少關於你的傳聞。”
少女怔了下,旋即目光古怪的看著兕子。
兕子繼續道。“你對植物很了解,曾在活人的身上種植植物。”
“是啊。”少女配合的道。“你也好奇?”
“我比較好奇,農作物也是植物,你能在活人的身上種植植物,還種活了,能否令農作物的產量增加?”兕子期待的問。
少女驚奇的看著兕子,道:“我可以令辛原的甜象草產量倍增,但以此為條件的話,我便不會為你解毒了。”
“我要牧草產量增加兩倍。”兕子道。
少女道:“你在為難我。”
兕子笑道:“就是有難度才值得挑戰呀。”
“你說得很有道理,但你的身體怎麽辦?”少女伸手捏了捏兕子蒼白而無光澤的臉。“你的失眠會更加嚴重,慢慢的掉光頭發,牙齒脫落,腹瀉不止,失去……算了,你現在這中毒情況,生育能力已經沒了,我忘了你才六歲,不懂這意味著什麽,沒關係,你的思維是不是變得遲緩了?記憶力下降,經常頭疼。”
兕子問:“你說這麽多年就是想告訴我你的醫術很好,沒診脈就瞧出我的症狀?”
“不,我隻是想告訴你,你的情況繼續嚴重下去,你會變成白癡,還是生活不能自理的那種。”少女比劃了下嘴角。“就是那種嘴角流涎,屎尿不受控製,腦子裏一片空白,隻能躺床上仰賴別人照顧的白癡,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癱瘓,你中的毒對神經的傷害很大的。”
兕子不能理解神經是什麽意思,但可以理解什麽是白癡和癱瘓。“聽上去很可怕。”
少女認真的點頭。“是非常可怕,一國之君隻能仰賴別人生存,到時別人怎麽欺負你,你都不知道,不要懷疑會被欺負,你曾是國君,有什麽比踐踏侮辱一個國君更有快/感更能滿足自尊心?”
兕子道:“我覺得,我若真變成那樣了,隻會比你描述的更淒慘。”
人性這玩意,永遠不要高估它的下限。
少女問:“所以呢?”
兕子伸出了兩根手指。“牧草增產兩倍,我幫你擺脫追殺。”
少女剔透的棕黑色眸子瞧著五官生得甚為精致貴氣的孩童,不由露出了微笑。“你很有意思。”
“你也讓我覺得很有意思。”兕子很認真的道。“我很喜歡你。”
她覺得這個禍亂天下造孽無數的禍害很合眼緣。
少女捏了捏兕子的臉。“你也很合我的眼緣。”
內心充滿了虛無的人她見過很多,但內心一片虛無卻不放縱仍舊認真努力活著的,這是頭一個。
真的很好奇這個孩童徹底的崩潰,放棄所有虛偽的表皮,徹底墮入虛無會是什麽模樣。
“兕子。”兕子道。“你叫什麽?”
少女怔了下,道:“我的名字,唔,你可以換我青婧,青色的青,婧是有才品也的那個婧。”
有才品也。
少女的才那是不用說的,可品.……兕子覺得這名字是不是有點諷刺的意思。
名字再怎麽反諷,兕子還是決定了對青婧伸出援手。
沿途她順手救了不少被禍害的女子,因著都是被搶走的,和原本的家都不知道多遠了,兕子也沒興趣更沒時間千裏送人還家,便都帶著了,給青婧按了個同樣的遭遇,雖然青婧根本不可能有被人搶了的遭遇,她把別人強搶了還差不多,但她的臉生得太好了,不認識的人很難不相信兕子編的鬼話。
兕子給青婧超出規格的待遇,卻又在合理範圍之中,青婧識字,兕子也識字,但隻是略識幾個字,真要說墨水,隨便一個蒙童都比她讀得書多,因而青婧在繼家道中落還倒黴催的被軍卒給搶了的身份後又有了新身份——辛子的先生。
幹一行愛一行,青婧是沒這個境界的,但兕子合她的眼緣,她也不介意做一天先生便認真教一天書。
兕子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雖然救了不少女子,但兕子的善良比之正常人頗有意思。
那些被救下來的女子若是因為之前的遭遇而尋死覓活想不開,兕子從來都不會阻止,而是大方的予以成全,之前便有兩個女子因為哭鬧得太厲害,被她扔在了路過的林子裏。
毒蟲猛獸是林子裏最普遍的東西,當兕子想起來派人回去找時,兩個女子已經熊羆吃了一個,剩下那個倒是沒死,但被熊羆給撓了一爪子,掙了好幾天才活下來。
經此一事,所有倒黴蛋都燃起了生存下去的勇氣,再無尋死覓活者。
青婧覺得,為了這份有意思,她能堅持很久,然後發現,自己能堅持更久。
了解一下兕子的水平後青婧有一瞬的無言,六歲了才這麽點墨水,話說自己六歲時在幹嘛來著?
想起來了,自己六歲時被幽禁著呢,但就算是那會兒,她肚子裏的墨水也一定比兕子多。
青婧想了想,問:“兕子對學什麽感興趣呢?”
兕子反問:“你會什麽?”
青婧矜持道:“天文地理□□治國風土人情生物醫道卜筮.……”林林總總列了十幾條後青婧總結:“這世上沒有我不會的。”
怎麽也沒想到青婧能報出這麽多選擇,兕子不由愣住,好一會才問:“我能都學嗎?”
青婧瞧了瞧兕子,道:“你又非我這樣的天才,更無長生種的漫長壽命,能選一門感興趣的學精就不錯了。”
兕子想了想覺得說得也有道理。“我也不知道我對什麽有興趣。”
青婧道:“那我教你什麽?”
兕子想了想,道:“要不你先教我治國?”
治國之道喜歡與否不好說,但用得上卻是可以肯定的。
青婧露出了古怪之色。
兕子問:“你不會?”
青婧想了想,回答:“我很早以前學過幾年治國之道的知識,但一直沒用,唔,確切說,我那兩年學的東西,我這些年全都用在如何破壞一個國族讓它陷入混亂了。”
論如何毀滅一個國族,不論是實踐還是理論,再沒人比她更精通了,但兕子想要的顯然不是民不聊生烽煙四起。
某種意義上,她的治國之道讀作治國之道寫作禍國之道。
兕子道:“那也可以。”
青婧不由露出詫異之色。
兕子解釋道:“知道導致一個國族陷入混亂的病症,正好對症下藥,解決了病症,國不就安寧了?”
青婧問:“你對家國安寧,海晏河清很有興趣?”
“並無興趣。”兕子回答。“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亦或海晏河清,盛世安寧,我皆無意。”
“那你還想學這個?”
“做一天巫,撞一天鍾。”
“那為何不學怎麽搞破壞?”
“原理不是一樣的嗎?隻要學了,以後是用於破壞還是建設不都隨我的心意?便如你,我相信教你治國之道的那個人一定不是為了讓你禍亂天下而教你治國之道。”
“那倒也是。”青婧頜首。“那我就給你講講我這些年破壞的國族吧。”
青婧再能耐也沒能耐憑空讓一個國族分崩離析,因而青婧的講解,或者說複盤涉及範圍極廣,從風土人情到社會各個階層的衣食住行全都有涉獵。
將國族比作一座建築的話,拆掉一根木頭就讓整座建築散架,必須有著精湛的技藝,知道這座建築有哪些脆弱的地方,拆掉哪個脆弱點可以引起連鎖反應。
國亦如是。
不同階層之間的矛盾便是建築的脆弱點,而最尖銳的就是現階段最脆弱的那根木頭,隻要拆掉,那建築就散架了。
青婧做的便是了解該國的脆弱點,然後找到最脆弱的那根木頭拆掉。
拆的方式往往很簡單,很多時候隻是一兩件小事便達到目的了,這也是很多人覺得災難君王非人而是妖魔的緣故,毀掉一個國族的方式太輕鬆了,輕鬆得讓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無法相信一個國族的滅亡隻是因為那麽點小事。
兕子一邊吃著糖蒜零嘴一邊津津有味的聽著遙遠地方的一個個國族的毀滅史,在聽到毀滅國族的第十五種姿勢後,兕子忍不住問:“我有個疑惑。”
“不明白我為何致力於毀滅那些國族?”青婧問。
兕子點頭。“別人毀滅國族是為了趁亂謀取權力,可你……似乎純粹是為了混亂而混亂。”
謀取權力者最後還是要收拾爛攤子的,在得到權力以後,但青婧純粹隻破壞不善後。
青婧道:“我也有所圖,隻是並非權力。”
“那青婧圖的是什麽?”
“實驗材料。”青婧回答。
兕子回以一臉懵逼,她委實沒聽出那些國族有什麽共同的稀有特產。
青婧解釋道:“是人,是健康強壯的人,你可以理解為貴族,我做實驗都是用的活人。貴族自幼飽食,成長發育都很健康,底子厚,使用期是所有材料裏最長的。是非常出色的材料,皮實,耐/操。”
兕子驚得手裏的糖蒜都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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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引起一個讀心者興趣的人,個人覺得不應該是她聽不到心聲的人,而是所有的心聲她都聽得到,但沒法理解。
青婧對辛箏差不多就是這麽個心態,辛箏心裏所有的心思她都能聽到,但她無法理解辛箏行為背後的思維邏輯,對於一個邏輯性特別強大的學神而言,這跟強迫症看到了一個嚴重不對稱的東西一樣痛苦。
某種意義上,這是最無敵的防讀心術牆了。
以及,忽然發現青婧大概是本文最擅長屠龍術的人,但她管殺不管埋,抓住矛盾毀滅國家,然後趁亂抓實驗材料,至於天下大亂後的洪水滔天,幹她鳥事。
還有兕子,也就是辛箏的身體和這一階段的性情,她是重金屬中毒損害神經,本來就繼承了辛氏千年血親相殺的暴虐基因,神經損傷再刺激加劇一下,直接往殺人狂的方向發展了,這也是她說辛鹿殘忍無情,辛鹿無語的原因,真正在殘忍無情上刷新了人性下限的是她自己。因為太過血腥,不太好寫得太詳細,但有從前麵一路看過來的話應該看到過對她在位四年間掛了多少人到城牆上風幹的統計。
不過,她腦子清楚時是不會隨便殺人的,然並卵,重金屬中毒損害神經,現代都治不好,何況古代。
至於誰幹的,兕子自己還不確定,但她心裏的嫌疑犯全都是自己的血親,活埋寺人和侍女,捅同父異母的個個的心肺子諷刺他曾經的奴隸身份都是試探,不過沒得到想要的回饋。而年齡又是個硬傷,不然她就不是試探,而是將自己的血親全給殺了,這樣一來凶手肯定跑不掉,還可以解決國君之位的所有隱患,一舉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