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竹
許是每天都過得很太充實,白天幹活,晚上讀書譯書,當兩年徭役終於服完,竹仍舊有種恍惚的感覺。
這麽快?
兩年時間居然就這麽過去了。
竹一時間竟然有點舍不得了,兩年的時間,每天不僅過得充實,她還見證了界穀城的興起,雖然這座城邑現在都還沒修建完成,但穀中每日往來的商隊絡繹不絕,可以預見,待到城邑修建完成,極可能真的會有二十萬人口填滿這座城。
再舍不得也是要告別的,不說別的,單就是吃肉就太不方便了。
界穀與辛原之間的群山已不再坎坷難行,自冀州遷徙而來的流民用了兩年的時間遇河修橋,逢山開山,在群山之中開出了一條坦途。
往來辛原與界穀如今隻需要兩日,商隊可能需要更多的時間,修路的同時虞也投入了人力開發這片群山。
山地種不了糧食,但可以種栗種草藥種葛麻。
栗雖是雜糧,但雜糧也是糧食。
草藥永遠都有人買。
葛麻是織布的原材料。
群山中開拓的聚落同樣要吃肉,從辛原送過來的牲畜雖然增加了,但吃的人也同樣增加了,肉價仍舊沒降,甚至因為供不應求,它還漲價了。
竹心情頗為愉快的乘著四輪大車回辛原。
這種四輪大車是最近幾年出現的,據說是流民裏一個叫望舒的人設計的。
有四個輪子,轉向更容易,也可以拉更多的東西。
辛侯讓虞設立了車馬司,有四個大輪子,由八匹馬拉的大車不僅大,還高,有上下兩層,可以坐許多人,沿著固定的路線,往來辛原的不同城邑,暫時隻載人,但也允許乘客攜帶不超過五十斤的行李。
駕車的車夫與車內負責收錢的人都是軍中退下來的,有的健全,有的身上有些殘疾,但不管是健全的還是殘疾都是見識過真刀真槍的搏殺的,哪怕遇到截道的盜匪也不慫。不過表現的機會不多,辛克拿盜賊練兵,辛原境內的真盜賊假盜賊都被抓起來修路修城牆了。
安全,又可以免費攜帶一些貨,行腳商都很喜歡大車。
竹這種不經商,但也因為一些緣故,比如徭役,需要前往別的城邑的人也喜歡大車,坐大車的車錢比自己租馬車便宜多了。
大車的路線又是官署設計的,沿途會經過很多驛站,不管是想住宿還是吃口熱飯都很容易,以前那種出門在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方圓幾裏找不到幹淨水源的常見情況完全不存在。
更別說遇到一家逆旅還得擔心是否黑點。
驛站是官方辦的,裏頭工作的人員都是傷殘退伍的軍卒,吃的是公家飯,不會也不敢將官方的驛站變成黑店。
驛站周圍開的一些廉價逆旅就更別說了,賊看到官方繞道還來不及,絕不可能跑去和官吏當鄰居。
竹的歸程比兩年前走的時候無疑舒服了很多,那會兒莫說逆旅了,連個遮風擋雪的破廟都沒有,想睡覺還得自己準備帳篷以及搭帳篷。
喝水隻能舔凍成冰坨的乳酒,如今卻可以在驛站裏捧著熱騰騰的熟水,哪怕不想花錢住宿,也可以一碗熟水在一樓的大堂裏坐一晚上。
驛站除了招待來往商旅還負責傳遞軍情、公文等事,全天都不打烊,哪怕是晚上也會點著一盞燈,留個人守夜。
大晚上閑著也是閑著,有人陪著一起幹坐一晚上,至少沒那麽無聊,也不用害怕有鬼。
一路舒舒服服回到國君封地,竹完全沒有遠行歸來的風塵與疲憊,精神奕奕的去找胥吏登記。
登記完了,胥吏問:“你還要不要繼續當先生?”
竹茫然的看著胥吏。“這好像不是我能決定的吧?”
胥吏道:“你現在可以自己決定了。”
見竹沒明白,胥吏解釋道:“以前那麽你們都是未成年的崽崽,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官署自然要管著你們免得你們出事,但你現在……”胥吏瞅了瞅竹的戶籍。“你都十七了,懂得也多了,自然可以自己做主。”
竹有點不太習慣。
從她三四歲時差點被下鍋煮粥,被辛侯頒布的禁殺嬰政策給救下送到育幼院後她的人生就沒有一件事是自己決定的,當然,那之前也同樣不是自己做主。
讀書,假期短工,被官序淘汰後從事教育工作,全都是官署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她聽安排就好。
如今不用聽安排了。
竹思忖了片刻,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幹嘛,一直以來官署安排得太明白了,哪怕是服役時她也沒想過徭役結束後如何。
胥吏又詢問了一遍,竹想了想,道:“我考慮一段時間。”
當先生太痛苦了,每天上課都是和學生的鬥智鬥勇,沒辦法,一些孩子都是熊投胎來的,沒有最熊就是更熊,哪怕不是不熊的,上課不認真聽,做小動作的.……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見不到的類型。
先生又不能選學生,哪怕能選,也沒那麽多資質出眾的天才學生供選擇,一個先生一生中麵對的學生還是以普通學生為主。
天才很好教,學什麽都快,先生也不用費什麽心思,怎麽教都能成才,普通學生卻不行。
天才學生便如璞玉,隻要手藝慘絕人寰,怎麽打磨都能打磨出珍貴的玉器來。
尋常學生卻是頑石,不僅不能打磨成玉器,還得費心淬煉頑石,淬出生鐵,再拿錘子錘千錘萬錘反複錘反複淬火才能打出一柄寶劍。
竹非常理解為何先生們都喜歡天才學生,教起來太省心了。奈何美玉良才萬中無一,現實盡頑石。
不管她心裏怎麽想,都得麵對現實,努力拿錘子將頑石錘成寶劍。
日子過得不要太痛苦。
但不當先生,一時間她也不知道幹什麽,隻能先擱置這個問題,慢慢想。
胥吏聞言表示隨意。
竹有數年教學經驗,教學質量和口碑是數一數二的,年年拿最高獎金,隻要點頭,先生的從業文書馬上就能到手,不會有任何官序拒絕她,什麽時候都可以改主意。
辦完了手續,拎著包裹,竹腳步頓了頓,一時不知該去哪。
回官序的宿舍,那得先複職。
回育幼院,她已經成年了,育幼院收養孤兒隻照顧到十四歲,十四歲以後就得離開育幼院獨立生活。
思考了一會兒,竹朝牙行走去。
牙行也分很多種,一般提起牙行,很多人第一反應便是人牙子,不過在國君封地上,牙行種類眾多,唯獨和人牙子不沾邊。
從事人牙子行業,抓到全家不拘男女老幼全部掛城牆,城牆上風幹的人足夠多以後,人牙子這一行業也從國君封地上消失了。
帝國這麽大,哪不能賺錢偏要和一個腦子有毛病的暴君進行無謂的死磕?
牙行變成了純粹的中間商,為買家和賣家牽線搭橋。
竹很早便想要買一座自己的宅邸,對房屋牙行進行過了解,輕車熟路的找到了一家比較良心的牙行。
牙人熱情的將竹迎進了門。“客人是要租房嗎?對租的房子有什麽要求?對左鄰右舍有沒有要求?”
“我要買房。”竹道。
牙人瞅了瞅竹背著包裹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心說頭回見到這麽像來租房的人買房人。
詢問了竹對房子和鄰居有什麽要求,對價位有什麽預期後,牙人很快從滿滿當當的書架上翻出了幾份符合竹的要求的房子文書,然後問竹是現在就去看房還是先回去洗個澡休息好了再來看。
竹自然是立刻去看。
連著看了兩座宅邸竹都不滿意,直到第三座,離街口很近,前店後宅,宅的部分有五間房間,還有一個廁所,院子也寬敞,還打了一口井。左鄰右舍一家是食肆,一家是賣筆墨紙硯的,離官署設的熟水站也很近。
竹轉了一圈,拍板就這座了。
牙人心說還挺會挑,這是他翻出來的房子裏最好的,也是價格最高的一座。
“承惠,八十六枚三銖錢。”
竹哦了聲,果斷開始與牙人討價還價。
房子不是牙人的,是別人放在牙人這裏讓牙人代賣的,放的時候牙人和房主會達成一個對房子價格的大概區間,可以高,但不能低。
房子賣掉以後,牙人會按比例抽成做為酬勞。
竹很清楚這些,一路砍價砍到了七十五枚三銖錢。
談完了價格,牙人仿佛擱淺的海魚般有氣無力的問什麽時候交錢和辦理房契轉移的手續?
“自然是現在。”竹道,今天要是不將房子問題解決了她就得考慮露宿街頭了,畢竟,這一路走來,街上的外地人數量比兩年前翻了不止一番,鬼知道要找多久才能找到一家條件可以並且沒住滿的逆旅。
牙人愣了下,生怕頭回見到這麽幹脆的買房人。
不過客人對牙人也是好事,以前也不是沒有客人說要買,結果交錢之前又改主意的事,能早點定下來幹嘛不早點定下來?
牙人不到一個時辰便將房主和負責管理那片街區的裏正給找來了。
一手交錢一手簽房屋買賣的契書,裏正做為公證人也簽名,一式三份,買家賣家各一份,還有一份回頭竹拿著房契和交易書、戶籍去官署辦理新房契時會由官署留存。
簽完了交易書,竹掏出了一枚馬蹄金,房主一臉你玩我的神情?
五十五枚三銖錢,也就六七兩的重量,還不到半斤,至於拿金子來付錢嗎?回頭想花還得想辦法破整,不然別人根本找不開。
竹也很無奈。
她在界穀靠譯書抄書賺了不少錢,再加上更早之前還剩下的積蓄,九百多枚銅錙,全加起來有四五斤,這要一路背回來,背不背的動且不說,蟊賊也不瞎。
為了安全,她也隻能將大部分錢都換成了幾枚馬蹄金藏在身上各處。
不論竹如何勸,房主都拒絕收金子。
竹無奈,隻能跑了趟理幣司將金子換成了三銖錢給房主,這才了事。
房子裏的家具不在交易範圍裏,房主早就搬走了,連張榻都沒留下,竹隻能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將需要的重要家具一一置辦好,勉強弄得能住人了。
先湊合一晚,睡飽了恢複了精神再更加細致的布置一番,以後都要住這了,自然要弄得舒服些,竹如此計劃著。
計劃是個老實孩子,所以它永遠都抵抗不了變化這個妖精的魅力。
翌日起床後不到一柱香竹便明白了此一道理。
兩年徭役結束了,她以為做為一個氓庶的義務算是盡完了,然而,大清早找上門的掌媒司胥吏明確又委婉的提醒了她:想太美了。
掌媒司的胥吏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竹估摸著他還沒滿十五歲,隻是生得比較高,不然就不是代胥吏,而是在服徭役或兵役了。
少年生得眉清目秀的,看著很青澀靦腆,竹開門時還以為是左鄰右舍家的孩子來打招呼的,看到少年見到自己時驚豔的目光時,竹心中升起了一絲對自己魅力的自得。
這份自得消散於少年的自我介紹:掌媒司代胥吏。
辛國國君封地的結婚年齡調了好幾次,最終穩定在十六歲,年滿十六歲即可成婚。
十九歲前必須結婚,不結婚也可以,繳單身稅。
一二十枚銅錙對竹而言不是什麽難事,但單身稅並非每年隻收一二十枚銅錙,而是一年比一年多,翻著跟頭漲,最終定格在每年七百多枚銅錙。
她買房子花的錢都沒那麽多。
掌媒司的胥吏非常體貼的為竹介紹了她的選擇。
她現在十七了,還有一年的時間,如果有中意的對像可以將結婚提上日程,如果沒有,掌媒司有所有未婚男性的資料,提出你的要求,隻要不是太離譜,掌媒司都能找出一堆符合要求的來相親。
單身稅的征收對像可不止女人,還有男人。
甚至因為男女人口比例失衡的問題,單身稅的收入大頭來自於男人。
女人繳單身稅是因為不想結婚,男人繳單身稅除了不想結婚,更可能是找不到對像。
後者的壓力比前者大多了,前者實在撐不住還能妥協,後者想妥協也沒有退路。
以竹的條件,想找個條件比她自身更好的男人一點都不難。
竹聽完後不由陷入沉思,在界穀的時候她倒是交往過兩個情人,但要說中意的結婚對像,完全沒有。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想這麽快就結婚,須臾,竹問:“那我要暫時不想結婚呢?”
胥吏道:“不想結婚也沒問題。”
竹詫異的看著胥吏,這麽多年她可沒見辛律向誰低頭過。
事實證明,辛律不會低頭,它隻是,目的非常直白。
胥吏為竹普了下最新版本的法。
不想結婚,無妨。
隻要你有三個活到成年的孩子,那麽一輩子不結婚也沒人管你。
竹可以選擇不結婚隻生孩子。
生下第一個孩子後的三年,竹哪怕不結婚也不用繳單身稅,三年後再生一個的話,單身稅又推遲三年繳,又三年後生第三個,隻要這三個孩子平安活到成年,這輩子都不用繳單身稅了。
如果三個孩子有一個或多個在成年前夭折了,那麽夭折了幾個就得再生幾個補上,而成年後早逝的話,想補生就生,不想就不生。
至於和誰生,竹可以自己務色,也可以找掌媒司推薦,掌媒司不僅為所有未婚男女做了登記,還錄入了每個人的家族遺傳病史。
不想生也可以,可以收養和過繼,過繼必須是過繼血親,收養倒是不要求是必須是血親,但除非領養人與被領養人之間年齡超過三十五歲,否則隻能領養同性別的孤兒。
不過胥吏建議最好結婚,因為結婚以後,共同撫養的孩子是兩個人都算一個名額的,但獨自撫養的話,還是一個名額,但撫養成本卻是一個人承擔。
竹聽了半天,總算聽明白了,辛律要的隻是提高幼崽的出生率和成活率,至於結婚率,關它鳥事,隻要人口一直在增長,你愛結婚不結婚。
催婚多半也隻是覺得兩個人分攤撫養成本,成活率高點,但有能力獨自撫養幼崽的話,辛律也不反對。
竹無語了片刻,明確表示自己暫時不想結婚也不想生孩子,更不想領養孩子,她自己現在都還沒理順自己的人生,還要去照顧另外三個人的人生,這是為難她,要催婚催生麻煩等她十九歲再來。
胥吏早有準備的拿出了婚姻法,為竹翻出了其中一頁。
年滿十七歲而未訂婚者,必須接受掌媒司安排的一旬一次的相親。
一年十二個月,一月三旬,三十六位相親對像,總有一個能看上眼。
心裏有一萬句問候語,但想想辛律的頒布者是辛侯,竹最終將腦子裏冒出來的問候語一一敲碎。
竹示意了下還亂著的宅子。“你容我考慮幾日,我昨天才回來,一大堆事情要處理,暫時沒空思考這些。”
一番話將胥吏打發了後竹也沒了收拾房子的心情。
她沒犯過法,但她崇拜辛侯。
迷妹總是想更了解自己的偶像的。
研究得多了,自然會看出不少東西。
因而她很清楚一件事,雖然辛侯經常殺人,脾氣也不太好,動不動就把人全家掛城牆風幹,但辛侯本質上不是一個壞人,是一個很寬容的人。
但辛侯所有的寬容都建立在兩個前提上:第一,對她的生命沒有威脅;第二,不和辛律對著幹。
尤其是第二點,踩第一點,她不一定會殺人,但踩第二點——
多年來很多人親身驗證了踩線的後果,她不想成為其中之一。
竹將自己剩下的錢取了出來數了數,隻剩下六枚三銖錢並九枚銅錙。“不管是結婚生孩子還是獨身養孩子,都需要很多錢。”
這麽點錢連聽個響都不夠。
要找工作的話,也得找個高收入的工作,以後不可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至少還得養三張嘴,收入必須足夠高。
歎了口氣,竹換了身衣服捯飭一番後出門去找有關官署,她想了又想,還是覺得教育事業如此偉大,若不能一生投身於此偉大事業,會抱憾終身的。
官序缺人快缺瘋了,偏上頭對先生的審核抓得比管理的審核還嚴,竹這種她自己點頭就能馬上轉正的,官署自然不會拒絕。
竹不太確定沒有被拒絕算不算好事。
以後的工作收入肯定養得活一家子,但……孟水郡建了好幾座官序,人手嚴重短缺,虞決定抽調一大批先生去孟水郡。
那些根本未成年的代先生自然不會被抽調,一來隻是代而非正的,二來再壓榨童工也不能太過分,因而抽調對像都是成年了的有正式編製的先生。
已婚並且夫妻倆都是先生的優先。
已婚,另一方不是先生,但願意一起去的第二優先。
第一和第二湊不夠需要的名額,再從未婚的先生中隨機抽。
抽調的名額達到了有正式編製的先生人口的四分之一,除非運氣好到走路都能撿到錢,不然很難不被抽中。
竹被抽中了。
竹用了半柱香說服自己在哪教書不是教書,反正薪酬照發照漲,而且窮鄉僻壤也有偏鄉僻壤的好處,不用擔心大手大腳將錢花光,因為想大手大腳也沒有東西買。
將房子找牙行租了出去,竹簡單收拾了行李便跟著出發了。
比兩年前前往界穀幸運的是,孟水是漓水支流,辛原上有好幾條河流也是漓水的支流,因而大部分路程可以乘船,爬山的路程不多。
不幸的是,到了後竹沒被帶到可能已經建好也可能還在建的官序,而是被帶到了孟水下遊的一座牲畜養殖園。
先生們疑惑的看著牲口棚裏的牛羊,牛羊亦回以茫然的眼神。
幹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