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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鯈

  飯食很豐盛,有鹹鴨蛋,有魚湯,烤鴨,還有一大盆圓蔥燉肉。


  鹹鴨蛋是鯈買的,魚湯是巫從神廟的池塘裏撈的,以前池塘裏的魚都是用來觀賞的,然現實最能改變人。


  不僅池塘裏的魚變成了偶爾打牙祭的美食,還養上鴨子。


  圓蔥燉肉則是買的。


  鯈瞧著大木盆裏的燉肉分量,不由驚訝。“怎麽買這麽多肉?太不好意思了。”


  辛原的肉食比粟麥便宜,但幾百萬人口,再多的牛羊也不夠吃,肉價一漲再漲,就是不降,吃一口肉已經比前些年難了豈止一倍。


  神廟什麽情況別人不清楚他還不清楚,買個一兩斤打牙祭就不錯了,但木盆裏的肉少說也有十斤了。


  買菜的巫道:“也沒花多少錢,肉價降了一半,特別便宜,我覺得機不可失,就買了很多,免得過段時間又漲回來了我們買不起。”


  說到這裏巫忍不住露出了黯然的神情,他們以前都是餐餐有肉的,哪像如今,頓頓圓蔥,偶爾吃點甘荀換口味,想吃肉?月餘才打一回牙祭,十幾個人分食一隻鴨或一條魚,撈的大部分魚和養的鴨是要拿去換成圓蔥和甘荀的。


  一名年紀小點的巫吸著口水道。“肉價不是一直都隻見漲不見降的嗎?”


  買菜巫解釋道:“據說是因為獸潮,冬狩的軍隊帶回了大量的肉食,大君隻拿了一部分,別的都賞給了軍隊,軍隊自己吃不完便賣給了屠戶。”


  巫祝奇道:“哪來那麽多獵物?這十年每歲冬狩帶回的肉食一歲比一歲少,今歲怎的增加了這麽多?”


  人口聚集的地方野生動物就少,人越多,動物就越少。


  辛國原本每年冬季都保守獸潮之苦,但最近十年,辛國不斷吸納外來流民人口激增之餘,野生動物也越來越少,以至於辛鹿病倒前都在考慮要不要廢除冬狩傳統了。


  “可能他們將辛原給翻了個底朝天,國君不知為何沒有親自去冬狩,但將軍隊分成了很多隊,允諾帶回獵物最多的一隊全員爵升一等,還獎了很多錢。”買菜巫頗為複雜的道。


  在場的人大部分都是辛侯新政的受害者,但看著辛國全境這段時間的變化,又覺得自己的家族輸的不冤。


  曾經被國人暴/動所驅逐的君王長大了,學會了怎樣用曾經傷害過她的力量反過來對付貴族。


  然而,明白歸明白,心裏仍舊難以接受。


  哪怕變法也沒必要如此趕盡殺絕,留人一線不好嗎?為什麽一定要將事情給做絕?他們的家族效忠辛國為辛國付出很多代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但誰又能說什麽?

  辛國的國君從來如此啊。


  不論對他們有多大的恩情,多少的忠誠,從來都不會影響他們提刀。


  眼看話題再扯可能就要扯到辛侯身上,鯈趕緊招呼眾人吃飯。


  “再不吃就涼了,這天氣吃涼可太要命了,我不會客氣的。”鯈說著便自己撈了一大塊肉。


  見此,一眾巫也紛紛運箸如飛。


  木盆裏的肉並非隻有一種,而是很多種肉混在一起。


  冬狩的軍隊不可能隻獵一種動物,而是看到什麽就獵什麽,但野味的肉比不上養殖的家畜好吃,這才能以一半的價格買到肉。


  鯈嚼著肉,口感是非常熟悉的柴,在辛國呆久了,吃多了養殖的畜肉他都快忘了這味道了。但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辛國的繁華,很多方國哪怕是貴族吃的很多肉食也來自於狩獵而非養殖,而在辛國,就算是眼前這群因為家族倒台,神廟勢力被收拾而一落千丈的巫們也仍舊能不時打一頓牙祭,若是能更進一步放下貴族的矜持,能放下對辛侯的怨懟,以他們接受過的教育想過上更舒適的日子也不難。


  曆法上的冬季有三個月,但根據地理的不同還是有差異的,靠北越長,靠南越短,辛原屬於前者,冬季至少四個月,最近這些年更是一再延長。


  鯈估摸著自己實際出發可能要等到仲春,雖然還有很久,但準備得越充足,路上的麻煩就越少。


  將司書給自己的錢幣大部分換成四銖錢,隻有一小部分換成三銖錢,重量大減。


  剩下的時間便是買材料自己做一輛車。


  做個板車是最容易也節省材料的,但鯈想要一輛和屋舍一樣舒適的車,便不滿足於板車了。


  在巫們的幫助下集思廣益,最終鼓搗出了一輛移動房屋馬車的設計圖。


  設計與構思都很好,隻一點:“這麽大的車,一頭牛拉得動嗎?”


  鯈的馬車有兩層,一層是基座,整體被改成了儲物的箱子,可以儲存很多東西。基座上的車廂也是可以拆卸的,可敞篷可隱私。車頂是平的,四周有欄杆,也可以放不少東西。


  說是房屋不如說是移動倉庫,但這也是最適合的,讓鯈可以兼職商旅。


  商旅本就是從一座城走到另一座城,出手前麵的城邑裏購入的特產,購入當地的特產再前往下一座城。


  靠著這種模式鯈走遍天下的盤纏壓力能大大降低,比如改善一下夥食。


  鯈那百無禁忌的消化能力,巫們實在是有點看不下去。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馬車的實用性足夠強。


  鯈道:“沒事,司書給的錢很足,我可以再買一頭牛,一頭牛拉不動,兩頭牛總該拉得動。”


  鯈的行動力很強,很快便靠著自己當心醫時無意中培養起來的人脈關係用最便宜的價格買到了質量足夠好的所有材料。


  神廟雖是神靈的地盤,但住在這裏的終究是人,是人就要與人接觸,甚至因為是神廟的緣故,往來的人更多。


  鯈也因此聽到了不少關於著書的後續。


  辛箏不僅拿他做了馬骨,同樣的馬骨還有百家學說。


  人族所有的典籍中,百家學說的書是位於社會中層和底層的人族最容易獲得的典籍。


  百家學說每一家都渴望幹翻別的學說成為當世唯一的顯學,結束紛亂的世道,流傳萬古。出發點和勝負欲決定了百家學說不管是保守的還是激進的都會積極傳播和教化自己的學說思想,占據更多的思想高地,與別的學說互撕。


  為此,眾籌著書都給整了出來。


  某種意義上,王侯貴族們如今的倒黴境況,百家學說功不可沒,因為它們讓非貴族的人族開始掌握知識,開始思考。


  辛箏不惜錢財和人力,很容易將百家的典籍給湊齊了讓司書府批量出書。


  百家典籍以非常廉價,廉價到根本不可能賺錢的價格出現在了市麵上,但也因為太廉價,識字的氓庶購買欲望很強。


  用了別人的書,是要給酬勞的,畢竟著書不是容易的事,是將一個人的知識與思想化為文字,是非常慷慨的分享,不能不給點回報。


  百家學說的那些典籍的著作者不是爛得骨頭渣都不剩了就是隻剩下骨頭渣了,再不已經大半個身子入土了?


  還活著的,辛箏讓人將錢送上門,已經隻剩下骨頭渣或骨頭渣都不剩了的,反正百家著書的成本都是眾籌,既如此,將錢交給每家學說如今的首領,讓它用在所有弟子身上。


  百家著過的書不少,能夠流傳如今而非被對家給逼到淘汰的無一不是傳世的經典,既然是經典,辛箏給的錢也很足,黃金二十斤起步,最高百斤。


  敗家敗得毫無人性。


  更令人羨慕嫉妒的是,辛箏為百家準備的契書不是買斷,是分成。


  日後賣書賺的錢會按比例分成給百家,當然,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個承諾就是扯淡,倒不是說辛箏會出爾反爾,而是辛箏那定價,賣的書越多虧得書也越多。


  不過話說回來,百家也不會在意這點,人眾籌出書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賺錢,能賺到錢很好,賺不到也無妨。


  見識短淺的氓庶認為這是辛箏重視教育的表現,在招攬百家,但受過精/英教育的貴族與鯈這種見多識廣的卻不這麽認為。


  若說辛箏在招攬百家,做為國君她不可能不知道除了極個別的,比如兵家史家,判斷百家中的任何一家和另外九十九家關係的好壞得看見麵時是豬狗禽獸的互相問候還是拔劍相向,前者說明關係不錯,後者說明關係很惡劣。


  百家根本容不下自家學說紮根的國族別的學說跑來湊熱鬧,若國君用了別家學說,那麽另一家學說便會生氣的拂袖而去。


  哪怕太有魅力(國力很強)令人舍不得離去,多家學說並立等著被攪得天翻地覆吧。、


  辛箏推廣的是所有學說的書,並非單一學說的書,更絕的是辛箏表示自己想為百家著書,箸一卷集百家思想的巨著,希望五年後百家學說能派人來辛國湊熱鬧。


  且不說百家會不會理會辛箏這麽個偏遠之地的小諸侯,單說同時邀請百家,還想著一卷集百家思想的巨著,這真的不是大範圍招惹仇恨嗎?

  若說她純粹是在閑得無聊欠教訓,那也不像,官序的教材至少一半的內容來自於百家學派的典籍。辛箏對官序的重視是有目共睹的,教材每年都在修改和調整,但不論修改調整多少個版本都必須她親自過目與點頭才能用。


  鯈想不通辛箏在做什麽,但沒和巫們一樣覺得辛箏自大狂妄,號召百家學說著書,若是人王,百家大概率會給麵子的派人來,但辛箏.……辛國這些年的確強大了很多,但隻是兗州境內的強大。


  冀州的大國普遍四五百萬人口,辛國才前者的一半,連那些大國都沒少被百家學派打臉,辛箏哪來的自信百家學派一定會理她?


  狂得簡直沒邊了。


  對此,鯈回憶了下冀州時的相處印象,覺得,現下的辛箏的確不可能被百家學派集體青睞,但五年後還真不好說。


  能用十幾年的時間將辛國的識字率提高至此,沒道理不能用五年的時間做出別人幾十年的功績。


  曾經背叛辛侯竊國多年,又在辛侯歸國後幫助辛侯清算了所有貴族,也是辛侯歸國後唯一一個平安無事的辛鹿在仲冬之月再次病倒,這一次沒有再發生去歲秋季的奇跡,一病不起,沒幾日便去了。


  元洲諸族的生死關各有差異。


  羽族認為親人逝去後會化為林間的風,守候著活著的親人,並未離去,這也使得羽族有個屋簷下掛風鈴的傳統,他們認為風拂風鈴發出的聲音是親人回來探望自己的腳步聲。


  龍伯認為親人逝去後會在涉過一條黑暗中的河流後回到後土神的懷抱,因此親人的葬禮上要載歌載舞,怎麽熱鬧怎麽來,讓逝者渡河時不要太過害怕。


  靖族認為祖先自火焰中誕生,因此崇尚火葬,不是羽族那種火化再隨風而去的火葬,而是老老實實燒成灰,再將骨灰投入熔岩中的那種,若是住的地方離岩漿很近那就可以扔掉火化這一步,直接將屍體投入岩漿裏。從火中來最終回到火中,邏輯上沒毛病。


  鮫人那就更幹脆了,喂魚回饋海洋。


  人族有生死輪回的觀念,事死如事生。


  死了以後要盡可能修個奢華的墓,生前有的,死後都要有一份,避免死後過得落魄。錦衣華服、珍寶美食、服侍的奴隸,多多益善。


  這些是陵墓的部分,葬禮上同樣有得折騰。


  葬禮上需要打醮做法事,讓亡者下輩子能夠投生在好人家,不投畜生與賤民的胎。


  對此,鯈曾經看過一卷野史雜談:有一任巫女對於給亡者打醮做法事讓亡者來世投個好胎表示嗤之以鼻,輪回永在,但下輩子投胎到什麽人家完全隨機。


  聖賢運氣不好來世能投生為豬狗,豬狗運氣好來世能投生為王侯之家,隻看運氣,絕對隨機,絕對公平公正。


  凡人若有能力改變這公平到讓任何人都要服氣的輪回機製,決定誰投生到什麽樣的人家,那還是凡人?

  鯈並不相信生死輪回,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但他也同樣不相信所謂的打醮做法事,覺得事死如事生毫無意義,純粹是閑得無聊瞎折騰。


  若真有輪回,且能通過打醮決定來世投什麽胎,死後過什麽樣的日子,打醮做法事還有陪葬物的開銷根本不是氓隸能夠承受的,如此一來,能夠投好胎的都是貴族。


  至於行善積德有益於來世,鯈同樣認為是扯淡。


  貴族哪怕心性扭曲如毒蛇,也同樣能做好事,因為他們手裏有無數的資源,隨便漏點都能救很多人,但有個問題。


  鯈這些年見到的貴族與富人,要麽自己殺人放火金腰帶,要麽祖上殺人放火金腰帶。


  請問這種是善還是惡?

  氓隸中也並非沒有心性善良的,但往往活不久,能夠活下來的就沒什麽道德。助人為樂什麽的,哪怕有心也無能為力。


  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

  鯈認識不少貴族,他們施舍乞人時真不是有所圖,隻是自己手上的食物吃不完,見別人吃不飽不忍,所以施舍點。


  而氓隸,自己都在餓死的邊緣徘徊,卻願意施舍食物給別人,要麽真聖人,要麽有所圖。


  如此一來,氓隸從一開始就被踢出了行善積德的行列。


  無心為惡,雖惡不罰?

  無心的傷害就不是傷害了嗎?


  鯈將人族主流的生死輪回觀凝練後發現可以總結為一句話:活著的時候貴族是貴族,賤民是賤民,死後貴族還是貴族,賤民還是賤民,來世貴族還是貴族,賤民還是賤民。


  噫,想想都絕望。


  世界如此絕望,活著有什麽意思?灰飛煙滅永不超生多美好啊。


  而凝練出這麽個結論後鯈便再也不相信主流生死觀了,這玩意和人族的血統神聖性觀念太契合了,契合得讓人很難相信是神製定了生死輪回,而非凡人貴族創造了生死輪回。


  奈何,鯈覺得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沒有死後的世界,沒有來世,生生世世的承諾不過謊言,世人就不。


  世人,尤其是貴族就好這口。


  辛鹿死了,辛侯決定按人族貴族葬禮的流程給他下葬,不是要以公卿的標準,而是以比公卿搞出一大截,確切說是國君的規格來下葬。


  驚得無數人刮目相看。


  這麽多年可著實沒看出來二位如此手足情深。


  手足情深的辛侯體恤族巫年老且病體沉屙,換了別的巫負責打醮,很不巧,她選的巫鯈認識,正是他寄居的神廟的巫祝。


  非常年輕,體力絕對足夠。


  前任巫祝因為站隊參與國君的權力更迭被清算了,再加上很多巫走的走散得散,才讓本來沒有資格的巫祝繼任為神廟的新任巫祝。


  鯈得知後第一反應是辛侯是不是太想不開了。


  巫祝可是貴族,他全族不是被辛箏給砍了就是被辛箏給流放了,辛侯你就那麽自信他不會在接近你時衝過來給你一刀?


  殺父殺母殺兄殺姐殺弟殺妹的仇不是那麽容易放下的。


  第二反應:或許,辛侯要的就是巫祝的放不下。


  意識到這一點鯈街都不逛了,狂奔回神廟,不敲門便推門而入,果然見到巫祝在臥室裏磨一柄短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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