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巫祝
巫祝下意識的想將匕給藏起來,但很快反應過來藏也遲了,人都已經看到了,隻能保持鎮定的道:“切肉的匕有點鈍了,我磨一下,你不是出去逛街了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進來也不敲一下門。”
鯈不想虛與委蛇,非常幹脆的道:“你想刺殺辛侯。”
巫祝看著鯈清澈幹淨得仿佛鏡子般能照見一切的眸子,到嘴的謊言瞬間消散,坦誠道:“是,她該死,我的家族做錯了什麽,她要那樣對待我們?”
“因為你的家族比她有錢,因為你家族的封地上是你們做主不是她做主。”鯈回道。“因為她是君王,君王要集權,需要錢,需要土地。”
巫祝悲憤道:“財富是我的家族世代積攢的,封地是我一代又一代的祖先拋頭顱灑熱血殺敵立功得來的,是我們應得的,憑什麽她需要我們就得去死給她騰出來?她當她是誰?是神靈嗎?如此無道暴君,人人得而誅之。”
因為你們活著就不可能讓出手裏的東西,她也隻能讓你們去死了,鯈心中輕歎。仇恨是毒,和一個心中了毒的人很難講道理,尤其是巫祝還出身貴族,有些東西是現在的他還不理解的,鯈索性也不講道理,而是問:“你覺得她點你的時候會沒人提醒她,你是貴族,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都為她所殺?”
巫祝愣住。
鯈蹲了下來,繼續道:“她必是知道的,但她知道卻還選你,你可想過為何?”
巫祝也不是傻子,多年的精/英教育也不是白學的。“她想對神廟下手,可她不是已經動過了嗎?”
若非辛侯沒收了奴隸和多餘的土地,辛國的神廟們也不至於如此狼狽,甚至開春以後還要自己下地耕作操持小人事。
“她隻是收走了神廟的奴隸與多餘的土地,但神廟無數年歲裏積攢的財寶仍在。”鯈道。
巫祝驚呆了。“那是神的財富。”
“且不說神在不在意凡人重視的色澤不同的石頭,就說那些財富,真的是神靈的而非巫的?”鯈問。“神從來都不會花錢,真正花錢的是巫。”
“那也不是她的。”
“辛侯顯然和你持不同看法。”
巫祝並沒有被鯈糊弄過去,仍不肯放棄僥幸心理:“她是國君,想要搶別人的錢,有必要這麽麻煩?”
國君看誰不順眼,隻要對方的實力不是特別強大,國君搞不定,殺了就是,完全沒理由這麽麻煩。
鯈道:“有必要,她製定了辛律,所有人都可以犯罪,唯獨她不能。”
“為何?”
“不論是誰犯罪,辛律都能製裁,但她不一樣,她若犯罪,規則製裁不了自己的創造者。”鯈解釋道。
巫祝聽懂了,譏諷道:“不能直接犯罪便鑽漏洞?”
鯈點頭。“很不錯了,至少她沒有製定規則是為了約束別人,自己不在約束範圍內的想法。”
若規則的製度抱有自己是製定者可以豁免的念頭,那就是毫無懸念的災難。
巫祝噎了。
鯈問:“所以你要讓她如願嗎?”
巫祝仍不死心。“可隻要她不放棄對神廟財富的覬覦,即便我不刺殺,怕也會有別人。”
鯈想了想辛箏在冀州的事跡,覺得不是也會,是一定會,一時不知說什麽。
巫祝道:“是陷阱,也是機會。”
仇恨是世間最毒的蠱毒。
鯈思考了一會,忽問:“你的親人是不是有一部分被流放陵光半島了?”
巫祝沉默的看著鯈。
鯈繼續道:“陵光半島雖然有點遠,但以你的能耐,賺到盤纏並不難,沿途的盜賊流民雖然有點麻煩,但你可以跟著辛侯派去陵光半島的人馬一起走。”
巫祝道:“去陵光半島做什麽?收屍?”
他這輩子都沒離開過辛國,陵光半島更是聽都沒聽過,因為辛侯將他還活著的親人給流放陵光半島了,他翻了一天的書才知道陵光半島在哪。
知道陵光半島在哪了,他也不認為自己的親人有誰能活下來。
這一路山高水遠,還要渡海,南方瘴癘橫行,比南方更南的陵光半島隻會更嚴重。
押解的差吏克扣犯人的食物女幹淫長得好看的犯人是常態,甚至有的差吏會謊報長得好看的犯人在路上死了,將人賣掉窯子裏賺外快。
鯈道:“若是別的諸侯,你的親人必死無疑,但流放的人是辛侯,他們多半還活著。”
巫祝遲疑了下,還是沒忍住。“為何?”
“辛侯缺人,她不允許浪費。”鯈回答。“至於差吏,你覺得一個辛侯那般容不得辛國有一塊地方不受控製的君王會連這點控製力都沒有?你的親人可能會活得很辛苦,很累,唯獨不會死。”
隻要不自殺,以辛侯缺人的勁,肯定會保證人活著,活得越久越好。
巫祝猶豫了。
鯈再接再勵。“你全族隻剩下你沒獲罪,若你也陷進去了,你在陵光半島的親人未來要指望誰?你總不能指望辛侯大發善心讓人放回來。”
巫祝遲疑的回答:“你讓我想想。”
鯈聞言沒再說什麽,告辭了,留給巫祝一個安靜思考的空間。
出門後走了沒多久發現有兩個巫在收拾因為人走得走散得散而空出來的一間屋子,好奇的問:“有新的巫要來嗎?”
巫宗有點特別,並非某個人拍板就可以讓誰成為巫,每個巫都要去巫序接受巫的教育,出師了才能正式成為一名巫或是準巫,然後被分配到不同的神廟或是鄉下傳教。
最早的時候據說不是這樣的,完全是師徒相傳,巫的弟子就是巫。但差不多一千年前,彼時在位的巫女覺得這樣太麻煩了,遂設立巫序,能不能成為巫,巫序說了算。
對於那段曆史史書記載不多,但字裏行間浸透了鮮血。
巫序的設立完全是在從所有巫的嘴裏搶食,反對者不可能沒有,但最終巫序還是建立起來了。
反對者哪去了不言而喻。
那些反對者不可能個個都是惡人,甚至大部分人可能都不是什麽壞人,但時代的變遷就是如此,是好人還是壞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擋道。
時代的車輪不會為任何人駐足,不論是什麽人與事擋前麵,它都會毫不猶豫的碾過。
一名巫回道:“不是,我們想將屋子給收拾做成教室。”
鯈訝異道。“教室啊,哪來的學生?”
巫有教化的職司,神廟也是教育場所,但隨著巫宗的發展,神廟的教育也漸漸隻提供給貴族了,隻有守舊派還會堅持遠古時代對每個人都教育的路線,但守舊派的人太少了,宛若風中的一點燭火,現在都還沒熄滅都是個稀奇事。
百家學說的興起讓知識下沉便占據了巫宗腐朽後拱手讓出的社會中層的教育空地。
底層的教育空地,至少辛國這一片已經被官序給占領了。
族巫是守舊派,因而辛國的不少神廟受他影響也走的守舊路線,會為有興趣的底層氓隸孩童提供一些教育。
但官序的教育是強製性義務教育,不上學就去死,上學不僅能接受教育還有飯吃,學得好還有肉吃,堅持教育底層氓隸的神廟瞬間完敗,一個回合都沒挺過去被官序搶幹淨了生源。
“莫非你們是要給落榜的孩童上課?”鯈問。
辛國如今的情況,需要官序之外提供教育的也就那些落榜的稚童了。
辛侯的資源也不是無限的,自然也不會無條件無限製的給予每個人教育資源。
最早的時候隻在第一個年級對所有適齡稚童提供教育,包一日三餐和一定定額的筆墨紙硯,年末有考核,通過了繼續讀第二個年紀,繼續包三餐和筆墨紙硯,反正每年一考,考過了就能一直讀下去,考不過就卷鋪蓋回家。
雖然很殘酷,但最大的限度的給了每個人機會,至於能不能抓住那就是每個人自己的事了。
後來大抵是辛侯發了財,試學的一年變成了兩年,一年級時還是要考核,但考不過也不用擔心卷鋪蓋回家了,可以繼續讀二年級,但二年級沒通過,卷鋪蓋回家。
辛國這些年的變化瞎子都能看出來識字才有出路,才能過上經常吃肉的日子。
那些落榜稚童的家長想別的方法讓自家崽子繼續接受教育也不是稀奇的事,有錢的還好,可以像貴族一樣給孩子一門課請一個先生,沒錢的,鯈估摸著會出現類似官序模式的私學,雖然不能保證精/英教育,但官序模式的教學非常的節省資源。
一整個年級的孩子們的學習進度是差不多的,不會差到貴族族學裏那種嫡係和旁支天差地別,精力有限的先生最終隻能緊著嫡係的教育,放養旁支。在官序裏先生完全可以將所有學生當成一個來教,不用擔心有哪個學生脫節。
不好學的例外,但官序的製度,一年一淘汰,不好學的除非是天才,隨便學都能學會,不然被淘汰是必然。
這種模式下,幾個先生就能負責幾百個孩子的教學,成本非常低,非常的適合底層。
一個家庭請不起先生,但幾百個家庭湊還是湊得起請幾個先生的錢的。
巫笑了笑。“官序落榜的孩子都被官署給帶走了,不可能有功夫來神廟學習,而且做為他們給官署幫忙的額外福利,官署允許他們回官序旁聽,也不需要另外找先生。”
鯈好奇。“旁聽是什麽?”
“旁聽就是在門外聽課,不需要考核,但也不享官序給正式生的優待,夥食、筆墨紙硯都要自己花錢,膏火錢這些都沒有,不過也不需要交錢。”
神廟以前還可能不收錢提供一些淺薄教育給底層的孩子,坐擁良田牧草無數,還有成百上千的奴隸勞作供養,以及氓庶的一份稅賦,隨便漏點給別人根本沒什麽影響。但現在不行,神廟裏的現錢都被走的人給瓜分了,剩下的多是難以出手的珍寶,不收錢就得餓死,而要收錢,他們完全不是官序的對手——官序不收錢。
鯈怔了下。“這樣的話,你們.……”搶得到生源嗎?
“我們要教的是還未入學的孩子。”巫道。“官序每年的考核難度太大了,一些家境好的父母怕自己的孩子入學後被淘汰,想提前給孩子打點基礎。”
“這打算倒是挺聰明的,但我記得官序的入學年齡是四歲。”鯈道。
“官序不收低於四歲的,我們才搶得到。”巫歎道。
官序也允許孩子最遲八歲入學,但滿了四歲後除非孩子還沒學會說話,否則就必須入學,還沒學會說話的,會有醫者來檢查孩子是否啞巴,若是啞巴,官序裏也有給啞巴準備的手語課堂,不會說話沒關係,學手語。若不是,那麽孩子的父母就得讓孩子八歲前學會說話,不然熱情好客的勞役三年起步在親切的招手。
早些年因為底子太薄,再加上很多父母覺得孩子說話不需要教,長大了自然就會了。但虞派人進行了好一番宣傳,孩子一般一兩歲就能說話,四五六歲才會說話純粹是沒人教,孩子自學進度又太慢導致的。
效果顯著,不管是信了虞還是不信虞但想早點將孩子送進官序讓官序負責孩子的衣食,還是想讓孩子早點賺錢,辛國的國人當父母後都會積極教孩子說話,到了如今,到了學齡的孩子很少有不會說話的。
還未入學的孩子意味著未滿四歲。
鯈做為官序教材的提供者之一是去官序溜達過的,雖然窮苦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懂事得早,但四歲的孩子終究還是孩子,管教起來超難。
官序裏的先生在有選擇的情況下都不太願意教一年級的學生。
這也不代表那些孩子就能因為年紀小而為所欲為了,辛箏雖然頒布了不少保護幼童的律令,細致到讓人好奇她上哪了解那麽多亂七八糟的突破人性下限的東西,比如正常人都不會想到防著大人強女幹孩子,甚至血親對幼崽都能做出怎樣令人三觀震碎的事,她全都了解,哪怕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鯈在看了那些法律條文後都得承認辛箏對人性之惡比自己更見多識廣,也不知她是怎麽見多識廣後沒厭世的,還能一條一條的寫對應的法律條文。
甚至鯈還在辛律裏看到了不論男的強女幹女的,還是女的強女幹男的,亦或男的強女幹男的,女的強女幹女的,統統強女幹罪。
前兩個正常人能理解,後兩個,法律條文剛出來時正常人均表示不理解,怎麽可能有人對同性和孩童有興趣,想想都惡心。
但很快一個又一個的案件啪啪的打臉所有人。
雖如此,辛箏提供的保護也並非一點都不讓人磕著碰著了,至少不禁先生體罰學生,在打不死人打不出殘疾的前提下學生不聽話,先生上手揍,沒人管。
但一味的揍並不能讓學渣勤奮好學起來,而學生考核的通過率關係到先生的獎金,若全都通過了,獎金能比薪酬更豐厚。
金錢的銅臭氣息無疑是最激發凡人潛能的味道。
一張食案,學霸學神坐在一邊吃肉,學渣坐在另一邊啃沒滋沒味的圓蔥與大部分孩童都厭惡的甘荀蕪綏。
表現好,考核成績好的學生會得到先生發的獎狀、獎章之類的東西。
智計百出之下,隻要不是實在皮得無藥可救的,小半年的時間基本能收拾好。
四歲的尚且如此費事,未滿四歲的,還不是一兩個,而是一群,不論是鯈還是巫都可以預見,那必定比五千隻鴨子湊一起還熱鬧。
怕不是得收拾到入學,若那樣官序的先生們肯定很高興,有人提前收拾過了,他們可以接收現成的,可以少受半年折磨。
“大家都要吃飯的。”另一名巫歎道。“也不知辛侯為何將入學年齡定得那麽低,若高一些,那我們教的孩子年齡也能大些。”
對此鯈也無法回答。
誰知道辛侯是怎麽定的入學標準。
“你們要收幾歲的?”鯈問。
“滿兩歲的。”巫回答。“再小的話很多話都不會說,沒法教。”
雖然多收幾個學生能多些收入,但也要考慮現實條件。
鯈建議道:“你們有沒有和司學打過招呼?”
巫回以茫然的眼神。
半是他們以前都是貴族,想做什麽真沒需要向誰打招呼的必要,反正旁人都會積極主動的配合他們,半是司學從來隻管官序,別的都不管。
“辛侯很重視教育,雖然司學一直都沒管官序之外的事,但以前也沒有私學,他們也不需要管官序之外的事。謹慎些,詢問一下比較穩妥。”鯈道。
辛國以前有沒有私學不知道,但官序出現後,除了貴族的族學,氓庶中的私學就算有也開不下去了,收費的和免費還包食宿的,正常人當然選擇後者。而在所有貴族都被清算後,貴族為家族成員提供教育的族學自然跟著沒了。
司學哪怕想管別的事,也隻有官序可管。
巫們想了想自己的身份,也怕被針對,別到時候學堂搞好了,學生也收了,結果司學來一句不合法不可以,那就吐血了,趕緊去找巫祝商量。
商量的結果是巫祝帶著神廟裏搜刮出來的一些銅錢去司學打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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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感覺,我可能不能再一百萬字就完結。
我原本打算七八章結束辛國內部問題的,結果越寫越長。
以及巫祝和辛箏的衝突有點類似於,富人有錢,財富是別人或者富人的祖先憑本事積累的,願意拿出來幫助窮人值得稱頌,不願意那也是本分,人用自己掙的錢過著金尊玉貴的生活沒毛病。
道德上也的確沒毛病,但現實不如此啊。
對於辛箏而言,她是國君,她不允許有人比她有錢,人也好,神也好,都不行,也不允許自己的國家有一塊土地不聽自己的,你的財富你的封地是你的祖先一刀一槍拚命換來的沒錯,但那如何?比她有錢是死罪,有封地還是死罪。要麽識趣的交出財富封地換全族活命,要麽殺你全族再合法的吃絕戶——財產和土地的繼承人死幹淨了,財富土地自然收歸國有。
對於窮人而言,我快餓死了,你卻在我麵前大魚大肉,若不殺人奪財那就是聖人,很遺憾,窮人不是聖人,當活不下去的窮人數量積累到一定數量後——造反起義殺人鬥/地主分土地一條龍服務上線。
貴族也很委屈,就跟巫祝憤怒的一樣,財富土地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一代又一代人積累下來的,哪怕是憑血統分的土地財富,人祖先也能夠追溯到帝國早期的先賢——也是帝國的創造者們。不是自己付了代價就是祖先付了代價,都不是大風刮來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而不同的立場有不同的道德,三者的三觀差異甚於人和狗,也大於人族與異族的差異,至少人族的氓隸和異族的氓隸放下種族分歧坐一塊聊天的話肯定有共同話題,而人族氓隸與人族貴族雖然不會打起來,但一定沒有共同話題。
三者都覺得自己有理,故而,辛箏不會因為貴族什麽都沒做哪怕做了什麽也隻是為了保護自身性命與財產,很無辜很可憐而放過貴族,窮人不會寧願餓死也不損害別人財產,活不下去了會理直氣壯的造反(比如盜趾)至於貴族,如果肯妥協,辛箏也不會喝口水都要擔心裏頭加了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