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2

  0032 穎蘭陵俏提宮中事, 呆帝王脫口賜荔枝

  天色擦黑,新月初升。蟬鳴和蛙叫相映成趣,為白日裏肅穆的內廷鍍上三分輕柔。趁著還沒上錢糧的空檔, 黛玉回了太皇太後, 就往養心殿來。


  壽康門前已經有太監陸陸續續排著長隊點燈, 一盞盞透明的羊角燈被點燃, 整個紫禁城就成了燈火通明的城池。即使在冰冷沉靜的深夜, 它也是富麗堂皇的不夜城。


  夜裏的內廷比白日裏更安靜, 除了蟲鳥就是太監們細微瑣碎的說話聲。蘭陵有心想給黛玉解悶, 趁著走路的工夫和她碎碎地說些閑話:“雖還沒上錢糧, 但已經不許走動了。當下差[1]的宮女都少見,當上差[2]的尋常更不會出來。夜裏的永巷除了太監就是侍衛,再沒別人了。”


  這就是給人做奴才的痛苦, 能在哪裏走動, 什麽時候走動,處處都是規矩。外頭人羨慕他們,說宮裏什麽都有, 是天底下最好的去處, 實則不見得。待得久了, 也就成了內廷的一部分。眼下都能笑著說出來, 全然當一段輕鬆的往事。


  黛玉覺得自己無論在宮裏住多久,都做不到這樣。宮裏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隻是規矩嚴苛,人也不自在,實在不舒服。


  因[3]問蘭陵:“你想不想家?”


  “奴婢十三歲就進宮了。”蘭陵抿著唇, 透出幾分赧然:“說句真心話, 誰能不想家?在家裏的時候, 也是爹媽捧著的姑娘,家裏有兄弟,但他們都尊重我、愛護我。進了宮,像是從蜜罐子進了黃連湯,從頭到尾的苦。姑姑動輒就要罵,那都是小事,等當差了不留意,被主子罵兩句叫攆出去的也不在少數。”


  被攆出去的奴才永遠不能再回去當上差,一輩子的指望也就到頭了。


  話鋒一轉,蘭陵的聲音裏溢出三分高興:“幸而咱們大慶不像從前的大成和大銘,宮女滿二十五歲都能放出宮。前頭幾朝都沒這規矩,進了宮不論生死都得在宮裏,從此就和外邊的世界斷線了。說來,原先太上皇的時候也沒這規矩。是咱們皇上寬厚慈愛,知道我們做奴才的苦,才下了這道令。”


  “是這樣……”黛玉略覺詫異,心道這樣的規矩竟然是皇帝改的,原來他除了會刻薄人,也會做好事。旋即又釋然了,暗想他到底是個皇帝,父親和哥哥都對他讚賞有加。興許他做皇帝真的很有成就……


  一腳邁進養心門,黛玉和奚世樾正打了個照麵。蘭陵好奇地問:“公公這麽急匆匆的,上哪去?”


  奚世樾一顆心放回了肚子了,臉上堆著笑,連聲說:“不上哪去,瞧瞧他們燈點成沒有。”


  迎黛玉往裏去,跟在後頭悄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想可算是來了,就這麽不動聲色,也能讓皇帝在養心殿急得坐不安穩,這位縣主可真是個人才。


  養心殿來了這麽多回,該發怵還是發怵,半點沒好。黛玉悄悄趁著走路的工夫吐納了幾回,這才定心些。


  奚世樾引著她往殿裏走:“皇上交代了,不必回稟,縣主來了就請進去。”那姿態要多恭謹有多恭謹,諂媚得有些刻意。


  黛玉略有些躊躇,站在便門外一時沒進去,奚世樾又催她,她便道:“公公,我不進去了罷。本也不是大事,把紗囊放進水浮蓮裏就成。等明日早起我再過來,以免叨擾皇上。”


  “縣主,您這是學大禹呢?”聽了這話,奚世樾的臉比馬臉都長:“進養心殿不給皇上請安,說出去您覺得像話嗎?”


  禦前的宮女哪個不是心靈手巧,誰做不得一個紗囊?皇帝偏要說他們粗手笨腳做不來,太皇太後一定要黛玉親自過來,難不成還真是為了吃一口水浮蓮熏的茶?瞧著聰明剔透的姑娘,怎麽在這事上頭一竅不通呢?


  看著黛玉蹙眉,踟躕著不肯進門的樣子,奚世樾作為太監都替他們著急。


  “縣主,您都到這了,左右進門去請個安。皇上累了一天,指不定沒精神,說句話就讓您出來了。”奚世樾也知道她害怕,皇帝原先那模樣,哪個深閨裏的嬌女能不怕。但沒法子,他是皇帝的奴才,得向著主子,隻能騙黛玉進門了。


  黛玉到底還是進了殿,蘭陵跟在後頭朝奚世樾不住搖頭,意思是他不厚道,騙人!奚世樾舔著後槽牙樂顛顛地笑,誰管一個太監厚不厚道。他隻知道做成了這事,主子就高興,這就是他的差事。


  天熱,東暖閣的菱花門大開,才繞過屏風,走到門口,就有一陣清清爽爽的涼風撲麵而來。黛玉精神一凝,夏日裏來這麽一陣風,任誰都覺得舒服。


  緩步進來,但見皇帝穿著石青常服坐在炕上,炕桌上是荔枝、香瓜、櫻桃、葡萄等水果,都擺在一個剔紅圓盒裏。圓盒蓋子上是水閣納涼圖,一看就是夏日裏專用的東西。


  黛玉上前要見禮,皇帝抬起手,不等她蹲身就叫免。最喜歡把規矩掛在嘴上的人,忽剌巴兒變得寬和好說話,這不大像個好兆頭。黛玉覺得奇怪,連帶著心裏也惴惴不安。


  她最不會矯飾,心裏怎麽想,都透在臉上。皇帝瞧一眼就知道,她心裏準沒想他好。


  說話時就不免透著鬱結的不耐:“你不喜歡跪人就不跪,從此以後在朕跟前都不必跪,見禮也免了。”


  時時刻刻在他跟前請安行禮,從前覺得是懂規矩知分寸。如今時移世易,心態變了,就不想像之前那樣。分明這是應當的,他卻偏偏不想了。不想她以低人一等的姿態出現在自己跟前,想讓她自自在在地,就像對著漾漪郡主那樣,想怎麽笑怎麽笑……


  這話一出口,沒見到她麵上有想象中歡喜的神色。眼裏反而透出疑惑和遲疑,還有一種欲言又止的探究。


  皇帝心頭發窒,移開目光不看她,極小聲地說:“朕沒想借此做什麽。”頓了頓,又覺得不大好,旋即又添了一句:“沒人在跟前的時候準你這樣。”


  他到底還是個皇帝,在外頭人眼裏得體體麵麵,矜貴不可侵犯。


  有些事不能解釋,越描越黑不說,還容易讓人更茫然。黛玉聽得滿頭霧水,覺得皇帝興許是在嘲諷自己,認真分辨卻又不是。究竟為什麽忽然這樣,全摸不著頭腦。


  皇帝被她探究的目光看得臉上發燙,連帶著耳垂都熱烘烘的,簡直臊得不像話。他扭著頭看窗外,堅決不肯讓她看出端倪。腦袋不動,手卻準確無誤指向炕西:“坐。”


  黛玉依言坐了,他還是那個動作。順著他的目光朝玻璃窗戶往外看,外頭朦朦朧朧的一層天水碧紗窗,黑不溜秋的夜色,綴著星星點點的羊角燈。入眼一片黑,這有什麽好瞧的?


  麵上熱意總算稍稍退去,扭頭回來見她蹙眉歪頭,好奇地凝望窗外,才退下去的熱潮好險又卷土重來。勉強定了定,他像隻虛張聲勢的紙老虎,粗著嗓子叱問:“你瞧什麽?!”


  聲音略大了些,黛玉正想事,冷不丁叫嚇得一抖:“沒瞧什麽。”


  她收回目光盯著眼前一畝三分地,下足決心再不好奇了。見她這樣,皇帝卻又後悔了。他想不通剛才的自己,好好地嚇她做什麽。原就怕他,這麽一來更怕了。


  皇帝懊惱得說不出話,連帶著一旁的奚世樾都想撫額長歎。別提黛玉,就是他見了皇帝這模樣也害怕。


  奚世樾壯著膽子上前,笑道:“這都是新進貢的水果,尤其是這荔枝,甜蜜多汁卻半點不膩,一口下去清甜得不得了。縣主,奴才給您剝一個嚐嚐?”


  能插個人進來說話,不必每句話都對著皇帝說,這再好不過了。黛玉鬆了口氣,如蒙大赦般點頭:“那就剝一隻罷。”


  她對個奴才都能和顏悅色,對著自己就誠惶誠恐,恨不得一輩子不相見?皇帝覺得氣悶,一雙眼盯著奚世樾洗手剝荔枝。做太監的樣樣全能,連剝荔枝也快速靈巧,三下五除二,一枚新鮮飽滿的瑩白果肉就得了。沒溢出一點汁水,捏在指尖圓潤完整的一個,看著就好吃。


  奚世樾尋摸出個小銀叉,戳著荔枝肉送到黛玉嘴邊:“縣主,您嚐嚐。”


  就著他的手吃了,果然鮮甜清涼。奚世樾及時托著軟帕上前,接了荔枝核放到一旁,殷勤周到得不像話。連黛玉都覺得,能叫這樣有眼色的人伺候,實在是件舒服事。


  見她眉目舒展了,皇帝的心也舒緩了。靠在大迎枕上,眉目疏闊地告訴她:“若喜歡就帶些回去,甜膩膩的,朕不愛吃這個。”


  黛玉身子略僵,才舒展的眉目又略略蹙在了一處,聲音略冷凝:“多謝皇上厚愛,荔枝性熱,多用易有熱氣[4],吃這一枚也足了。”


  皇帝一愣,心道好好地,怎麽又變臉了?


  奚世樾簡直想拭一把淚,皇上呦,您要是不說後頭那句話該多好。


  皇帝竟還是個死心眼子的人,一門心思要問到底:“你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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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下差[1]:在浣衣局、花房等地方當下等宮女,叫當下差。


  當上差[2]:在皇帝、太皇太後、太後、皇後和得寵的後妃身邊當近身伺候,這叫當上差。


  因[3]:於是


  熱氣[4]: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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