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一夜之間, 一部叫做《九州星夜》的主旋律劇火了。
各大社交網絡上,雨後春筍般冒出了一批批的自來水。
然後是某地方電視台向廣電推介了這部劇。隨後在微博上,這部主旋律劇竟然難得同時受到了微博上幾大官媒的表揚,一時風光無二。
在央視的當夜新聞之中, 更是點名了批評了當下手撕鬼子、襠部藏雷、洗白國黨的種種主旋律劇文藝不作為的現象,在批評之餘,特別提出了有一些不同流合汙的“清流”, 畫麵一閃,竟然閃過了《九州星夜》的鏡頭畫麵。
身後宅門不見天日,身前的街道黎明將至未至,天光黯淡, 僅能看見殘敗的建築輪廓。
身體單薄纖弱的方小姐, 回首望了一眼那寫著“方公館”的富貴牌匾,望了一眼那一口院中的枯井,將那金銀珠寶俱投擲於地, 素著手, 仰著臉,昂然走出了宅院深深。
走向了未知而苦難的真正的中國。
鏡頭運用頗為鬼才,方小姐向宅院外走去的背影。是從宅門裏的祖宗牌位的視角拍攝的。
光影層次豐富, 整體是灰的,構圖中, 鏡頭一直追隨著正中的方小姐走向外界的背影, 仿佛一雙無形的, 可怖怨憎的, 卻同時虛弱無力的眼睛,瞪著她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隨著年輕女子越走越遠,遠處的色調漸漸冷而鮮明。
插曲響起。
許多纖柔的和聲和著這背影,由縹緲孤魂似的幽清,逐漸唱至高昂碎玉般的激烈:
“破金籠、碎玉鎖……”
這是《九州星夜》的第五集的末尾。也是一個劇情的高潮點。
不少觀眾都被這樣的大型官方“安利”給驚豔了,點進了《九州星夜》,然後又轉化為了更多的自來水
一位民間影評機構則發了一份署名為梧桐的影評,其中有一段道:“劇中一開頭就是一個漆黑的夜,全劇當中的夜色都十分可怖,有時候會出現月亮,卻是慘蒼白無力的,隻能照著人間悲苦,懸在天際,對應著舊社會當中那一點個人無能為力的善意。這種浪漫式的象征手法,與全劇極為真實壓抑的社會環境刻畫,恰成對照。在近些年,乃至於電影中,都罕見如此驚豔的質感了。 ”
一位著名的官媒影評人點評道:
“在前五集中,女主角方小姐看慣了身邊的從上到下的悲劇,也終於下決心從悲慘的命運裏掙脫出來,辭家別族,投奔了她進步的同學。導演和編劇深諳草蛇灰線,象征的手法,表麵是女主命運的關鍵轉折點,實則也是中國革命的轉折點,女主角出逃的那天清晨,清晨報童叫喊著從宅門前走過,我們可以看到,報紙上寫著逮捕革命黨人的反動政府的公文,如果我們注意到報童手中報紙上的日期,就會發現,這恰是一九二一年的某一天。同一天,嘉興的遊船上,也正成立了一個組織。
而當夜就是女主的出逃。那無形的,可憎的,虛弱無力的舊中國的蜘蛛,已經無力地望著它的人民逐漸擺脫了自己的塵網。”
“這確實是近十年來,都稱得上出色,甚至是最出色的講述革命的‘主旋律’片。”
幾大官媒的下場,各路影評人和自來水的交相輝映,網絡上的播放量在一周之內,不到十集,就衝上了個大視頻網站的熱播劇榜,名次直奔排行第一的大IP改編的都市青春偶像劇。
這份“成績”打破了各方關於主旋律劇的偏見,驚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也有一些酸溜溜的評論:“嗬!發了瘋的海星影業,花了原本可以投資大IP宮廷權謀劇的錢,去請了一個雖然有名氣,卻年過古稀,早已落伍於時代的導演和他的徒子徒孫,帶著一群出身‘文學草莽’,善於寫爽文網文作者出身的編劇;拍出了一部夢回五四的‘遺民之作’!也就是現在的小年輕觀眾看以前的片子看得不多,這種片子都是五四運動遺留下的寫苦寫難襯托革命的陳腔濫調了!”
隻是這些評論零零散散,成規模的通稿,在海星影業的對家們觀望了一陣官媒的態度後,就趕緊撤回了。
剩下幾個一聽“舊社會”,一聽“革命”就犯PTSD的公知,則被淹沒在了人民群眾的口水汪洋裏。
海星影視有限公司,總部。
“任總果然高瞻遠矚,看待事物發展的眼光獨到!”經理看著近幾年海星都含有的鋪天蓋地的好評,笑得合不攏嘴:任總忽要他們去支持什麽科幻片,什麽主旋律片,關注社會問題的小眾片子。海星影業上上下下都頗有怨言。
何況任總還沒有選擇自家知根知底的演員、編劇,導演,也沒有和更便宜的港台導演簽合同。
而是僅僅因為同行的懇求,就把所有準備投資主旋律劇的資金,都投給了一部籌備了幾年都不被業界認可,年逾花甲的導演投入平生積蓄,卻拍到一半卻因消耗過大,周期過長,而被資方撤資而中途擱置的本子。
這位老導演雖然年輕時候也頗有名氣人脈,但是他花那麽大的價錢拍一部主旋律劇,還沒有官方補貼,所有投資人都心裏打鼓。
幾次看在導演的麵子上追加投資,但是花錢如流水,第三次劇組要求加預算的時候,投資人都不肯了。
唯有海星影業接了手,以九州劇組不敢想象的資金流水投入。並幫助他們采用分工分組,但是不縮配置的模式,提前趕工完成了這部老導演的心血之作。
本來經理以為這是必然要虧本的,公司裏都背地在抱怨任總“心腸忒軟,拿錢打水漂”。
沒想到劇組本來完成度就極高,才幾個月,徹底完成,一舉打響!
他們押中寶了!
經理美滋滋地想,現在廣電開始整治“抗日神劇”了,而《九州星夜》則脫穎而出,這、這業績也是算在他名上的呀!
他準備給任總報功,打開電話,對麵的手機鈴聲響了一陣子,就聽見對麵傳來任總的聲音:“喂?”
“任總,是我,有個好消息……”
但是等他說完,卻聽不見任總的任何回話,經理不禁心下忐忑,心道難道任總還有不滿?
等了很久,任總終於回話了:“很好.……呼呼……很好……”他的聲音嗡嗡地,伴有背景雜音。
那雜音裏有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也有一陣古怪的滋滋的,仿佛某種巨大的昆蟲振翅的聲音。
“任總?任總?”
“.……你來……我家……恩賜你.……現在,立刻來……”
啪嗒一聲。電話掛了。
經理愣了一下:去任總家?恩賜?
難道是要升職他?
經理連忙壓下喜悅,腦海自動過濾掉了那些古怪的雜音,隨手拿了車鑰匙正準備下樓,卻聽見樓下一片亂哄哄的。
上班時間,一個個地,這是反了天了?
經理皺眉時,聽到了“滴滴滴”的聲音。
警車?
他探出頭去一看,隻見無數警車呼嘯著從街道上駛過,武警官兵大規模出動。
“怎麽了這是?”
“經理,你沒看到微信朋友圈吧?本地都傳遍了,一家企業發生了大規模的械鬥。”
經理道:“工作時間刷朋友圈,皮癢了?我出去一趟,你們好好工作。”
哼著小曲,他背著械鬥的方向,駕車驅往任總家中。
等到了任總工作期間常駐的那間郊外別墅時,天色已經昏黃。照任總昔日的性格,此時別墅必定早就燈火通明,高朋滿座,開席擺宴。
經理看了一眼手機,但,這個點了,別墅裏一點光都沒有,門前冷落,除了任總自己的車外,再無停著其他車輛。
一旦黑下燈光,別墅矗立在郊外的野草荒山,便無端得有點陰森。
經理嘀咕了一聲,按了鐵門前的門鈴。
*
紀春文滿意地望著最新排上去的榜單。
幾位編輯嘀咕道:“沒想到啊.……”
“真沒想到.……”
被擢升為主編的紀春文見她們縮在一角竊竊私語,問道:“什麽沒想到?”
幾人訕笑道:“這不是沒想到嗎.……居然上級部門直接下來人查……”
“聽說友站都被閉站了……隻有我們逃過一劫.……”
掃黃打非辦前段時間雷厲風行,聯合網文的上級主管部門,橫掃各大網文站。
其中不少網文站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包括曾經幸災樂禍終點文學網“尤總腦袋貴恙”的那幾個友站。
除卻封建迷信、黃、暴等作品外,這一次的檢查格外嚴厲,對網文的品質都提出了要求,有幾個網文站更是被點名批評,直接被勒令停止經營。:
據說,有上麵的人吐槽說:“我們的審查人員一點開這些網站,女頻第一篇是XX王爺的冷豔小妖妃”;
第二篇是霸道XX的純情小秘書;
第三篇是邪魅xx的XX小徒弟;
男頻第一篇是美女特工愛上我。
第二篇是兵王XXX
第三篇是神帝XXX……
以上種種類似的書名,我們的審查人員有時候看過一篇,再看下一篇時,就會產生疑問:我是否曾經審過同樣的內容?其低俗、雷同程度,堪稱千人一麵。”
而前端時間因尤總的“抽風”而主動查封了不少作品,並且將榜單重新排了一遍的終點文學網,反而逃過一劫。
這一下,友站是徹底笑不出來了。
而這幾個編輯正是曾經被友站私下敲過詢問跳槽意向的。
連總編都喃喃道:“萬萬沒想到,我們的業績確實下降了,可是同行直接被封站了啊.……”
終點文學網比爛勝出!全靠同行襯托!
而且終點文學網的流量確實有一段時間下降了不少,不少小白讀者因此離開了。但是網站推了一些非常有趣有新意的新文上去,並壓下了刷子、抄襲、雷同的文後,資深讀者們聞風而動,竟然開始倒流回了終點文學網!
資深讀者們年紀較長,大多是已經工作和成家立業,小有所成的了。其中頗有文學方麵的大佬。資源遠非年齡小的小白讀者可以媲美,不少資深者讀者寫了相當之多的精華書評,開始漫網吹噓自己喜歡的新文,推崇終點文學網為“良心網站”。
在這股風氣的推動下,加上網站不惜流量和位置地推出一些新文,發生了一些奇異的現象:
比如說,某些小白讀者可能不會點進謀篇題材和書名的文去看,但是,當她看到網站官方的推薦,看到她平時裏仰望的大佬們寫的書評,看到身邊人因為某個相對權威人士的推薦而也在看這本書了。
那麽,這些小白讀者可能就會想:我也點進去看看。我不看得進去?那我再試著努力看一下。
這就形成了一個效應。
讀者的需求可以被慢慢培養出來。
紀春文肅然道:“這就是尤總高明的地方啊!”
“我當初就知道,尤總一定是早就知道了上麵要開始大清查了!”
“而且尤總這種排榜法,就是利用了烏合之眾的效應!”
幾位編輯連忙附和紀春文。
誰不知道她現在是尤總跟前的紅人?
“春文,這是我們整理好的要交給尤總過目的文件。”連總編都和藹可親地笑著對紀春文如此道。
紀春文點點頭,抱著一壘文件,走向尤明的辦公室。
推開辦公室的門,尤明卻一直趴著。
“尤總?”紀春文叫了一聲,沒叫起來,她以為尤明大概是在補覺,便放輕了聲音,將文件放在桌上,打算等過一會再來叫老板,悄悄地往外走,卻不慎踢到了椅子。
她踢得不重,不過是鞋子鈍鈍地碰了一下椅子跟。
嗡。
似乎有什麽東西被驚醒了,振開了翅膀。
*
“您、您好!”
小說大會如期召開。
袁煦如願以償,站在了自己喜歡的作家賈文豪先生跟前。
她手忙腳亂,漲紅了臉:“您、您好!我要簽、簽……”
賈文豪五十多歲了,卻仍看得出年輕時候大約是個有書卷氣的美男子,隻是眉高了些,唇薄了些。
他溫柔道:“小姑娘,別急,你要簽哪本書?”
“簽、簽這本!”
袁煦遞過去一本書。自從她那本被媽媽搞丟了之後,她就去書店裏重新買了一本。
“我、我最喜歡您這本《青春》了!”
賈文豪略微詫異,然後便笑道:“你是看了今年剛上映的改編自《青春》的同名電影吧?”
“是、是的。”
“哈哈,馮導演拍的比我原著好啊。我來簽名,來,小姑娘,你最喜歡書裏的哪個角色?”
“我最喜歡……喜歡李鋒……”袁煦小聲說。
*
江蘇某地。
刺目的白熾燈。
散發著臭氣的車間。
一雙眼睛忽然睜開了。
門外響起一陣交談聲:
“那臭小子還在裏麵不?”
“肯定在。今天留了他加班。”
“料理他!敢跟老板頂嘴,想偷身份證跑!”
兩個紋身,叼著一根煙的混混正要推開車間的門,門卻自己向內打開了。
門口站著一個極年輕的工人,看著最多不超過十五歲。雖然染著頭,看起來也像是不良少年,卻雙目雪亮,神色冷峻,目光一掃,叫兩人呆了一呆。
那個往日裏喜歡含混不清耍帥的年少的公鴨嗓,今日裏卻冷肅得像一桶冰:
“助紂為虐。”
“該死。”
拳腳到肉。
兩個混混像死狗一樣被拖了出來,丟在一邊。
染著黃毛的年輕工人,才掏出了胸前的一張小卡片,看了看:“這就是叫身份證的東西?”
細端詳了一會,他將屬於這具身體的身份證放了回去,歎息一般低語道:“童工。”
分辨了一會廠房的結構,年輕工人精準地朝著其中一間工人的集體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