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女子之交(8)
自從踏進羅芙緹用來招待閨蜜的小客廳,摩西就在不停地後悔——第一次去羅思麗莊園登門拜訪,摩西見“斯第爾頓船長”似乎十分欣賞羅芙緹的美貌,以為自己能靠妻子來接近“斯第爾頓船長”,可他忘了他的妻子和她的朋友們都是什麽樣的人:莫頓第一個跳出來發難的時候,摩西就開始後悔自己簡直愚不可及,居然以為羅芙緹能給他提供幫助;齊默爾曼跳出來的時候,摩西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信仰了不允許離婚的天主教,他早就該不惜得罪母親,也要和羅芙緹離婚,把她有多遠甩多遠;最後菲茨傑拉德出招的時候,摩西已經發現了,願上帝寬恕他的罪過,他最最應該後悔的不是信仰不允許離婚的天主教,而是一開始就不該聽從母親的安排,牽著羅芙緹進教堂;……
相比之下,“斯第爾頓太太”和她的兩個女伴的每一次表現都讓摩西越來越想把她弄到手。這就是全英國最有錢的兩個男人都想要的女人……摩西已經看出來了,“斯第爾頓太太”在丈夫麵前沒有半分謙恭,甚至十分張狂,因為斯第爾頓家真正的當家人是這個成為羅思麗莊園的女主人還不到一個星期的女人,而不是她的丈夫。但是菲澤塔所做的一切隻能讓摩西對她產生興趣,並不能讓她對羅芙緹的丈夫產生好感——和羅芙緹的婚姻已經證明了摩西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有哪個女人會喜歡愚蠢的男人?更何況羅芙緹是個很招女人恨的人,菲澤塔難免恨屋及烏,對摩西也產生反感。自從客人們移駕到琴房,摩西就一直在思考補救的辦法,想來想去,唯一能想到的辦法隻有留客人們吃晚飯,想辦法在餐桌上挽回自己可能給“斯第爾頓太太”留下的不良印象。
晚餐時,摩西的母親瑪麗?奧利維爾夫人推說身體不適,不能下來陪客人們用餐了,隻差遣了貼身女仆來向貴客致意,並請他們原諒上了年紀的老婦衰老可憐的軀體讓她隻能在自己房中用餐,沒法在席間作陪。母親的決定讓摩西鬆了口氣——晚餐時光是斯第爾頓家的客人就多達五人,摩西也不能對羅芙緹的客人下逐客令,即使他吩咐傭人擺出家裏最長的桌子,也坐得十分擁擠,如果再加上瑪麗?奧利維爾夫人,肯定坐不下。
不過長桌子也有長桌子的好處。摩西和羅芙緹作為男女主人,不得不坐在桌子兩頭,桌子越長,他們之間就隔得越遠,可以互相眼不見為淨。(1)在晚餐時,摩西親自領菲澤塔和麗貝卡到男主人座位旁邊的女主賓位和女次賓位。希律亞的座位僅僅是比菲澤塔和麗貝卡低,不過比羅芙緹邀請的女友們高,她也十分滿意。不過沒心沒肺的羅芙緹不會關心女友們的抱怨。摩西領著菲澤塔和麗貝卡到自己身邊的座位時,羅芙緹也一手一個挽著“斯第爾頓船長”和羅賓,讓他們分別坐在自己的左右手邊,而把她自己邀請的三位男賓都趕到了末席。
好極了。所有人都落座以後,摩西想。羅芙緹和她那些討厭的女朋友們都在桌子的另一頭,絕不會影響到他討好“斯第爾頓太太”,至於她能不能吸引住“斯第爾頓船長”,隻能碰運氣了。反正那也是個在家裏沒法管事的男人,隻要斯第爾頓家的當家女主人向著摩西,“斯第爾頓船長”對他的看法根本無足輕重。
奧利維爾家的傭人們十分訓練有素,主人和客人一落座,精致的菜肴便被端上來。奶油栗子湯,脆皮熱麵包,拌了蘋果、堅果和葡萄幹的蔬菜沙拉,蟹爪派,蒜蓉蝸牛,韭菜胡蘿卜烤羊肉,白豆培根……摩西已經吩咐廚子擺出拿手好菜,不過因為命令下得太匆忙,而且摩西認定在斯第爾頓家的女主人看來,不論他擺出什麽珍饈美味,肯定都無法讓她感到驚喜,——在羅思麗莊園,比黃金還貴的中國瓷器是日常用品,可是在奧利維爾家,最好的餐具也隻有鑲銀的角杯和各種鍍金的銅、錫餐具,兩相比較之下,實在是寒磣得讓摩西汗顏,——所以沒指望自家廚子的廚藝能入“斯第爾頓太太”的法眼,隻希望她能從摩西已經傾盡心力安排的菜肴中看出他想與她結交的誠意。
讓摩西感到驚喜的是菲澤塔似乎對他安排的菜肴十分滿意,每一份都吃得幹幹淨淨,甚至經常因為嘴裏塞了太多的食物而沒法說話。
“斯第爾頓太太,這些菜還合你的口味嗎?”
菲澤塔好不容易才把一嘴的食物全都咽下去,大大咧咧地用餐巾往嘴上一抹:“奧利維爾男爵,我一定要把你們家的廚子拐走。”
“請便。我想我家的廚子會很樂意去羅思麗莊園效力的。”她喜歡就好。雖然有些看不慣菲澤塔狼吞虎咽的吃相,摩西還是盡力維持禮貌的微笑。
現在她的身份可是英格蘭首富的夫人,就不能注意一下餐桌禮儀嗎?麗貝卡在心裏歎息,但是隨即看到希律亞更加不顧旁人目光地大吃大喝,頓時覺得菲澤塔的餐桌禮儀還是不錯的——至少她沒有和坐在旁邊的男士拚酒量,也沒有粗魯地咂嘴、打嗝。不過對海盜的禮儀能指望多少呢?麗貝卡看了看自己盤子裏的菜。味道確實不錯,不過都是些油膩的食物,希望這頓晚飯不會讓羅賓的舊病複發。麗貝卡有些擔心地看了看丈夫,發現他麵前的菜肴幾乎沒有動過,而他隻是饒有興味地盯著“斯第爾頓船長”,仿佛約瑟眼睜睜地看著美食被端到麵前卻不能吃、心上人就在旁邊和他說話卻什麽都不能回答的尷尬表情才是他的主菜。
“真是粗魯的女人。”摩西沒發表意見,但是坐在菲澤塔右手邊的神學家莫頓看不下去了,“你就不能學學奧利維爾男爵夫人嗎?看看她,多麽優雅。一樣是女人,怎麽就差那麽多呢?”
摩西剛意識到自己這邊其實也“安插”了不少羅芙緹的人,而離女主賓最近的就是被安排在男賓末席的莫頓。
菲澤塔當真看了看遠在桌子另一頭的羅芙緹,就看到她優雅地用餐巾邊角在唇邊按一按,更多的時間是在和“斯第爾頓船長”談笑風生,——說真的,菲澤塔這時真的有些佩服羅芙緹了。“斯第爾頓船長”蒙著臉,不論羅芙緹說什麽,他都不能作答,可羅芙緹居然能把獨角戲演得聲色俱全,——麵前的每一道菜都隻是象征性地吃上一兩口,就讓女仆收走。不過菲澤塔很快就發現了原因——羅芙緹一麵要和男賓說話,一麵還要不停地差遣女仆做這做那,然後不停地給她找茬,似乎唯有把那個可憐的姑娘差遣得團團轉,才能證明她的身份尊貴和賢惠能幹。羅芙緹那高貴美麗的嘴唇光顧著做陪客人聊天和差遣女仆這兩件高貴的事了,自然沒法同時做吃飯那麽低賤的事。
“你覺得她那樣很好嗎?”菲澤塔用看怪物一樣的眼光看莫頓,“你不知道擦在餐巾邊角的油膩有多難洗嗎?給仆人平添麻煩就叫‘優雅’?(羅芙緹身邊的女仆此時正好經過他們身邊,聽到菲澤塔的話,忍不住對她側目。)每道菜都隻吃那麽一點,好像廚師的手藝讓她覺得吃下去的每一口都是折磨一樣。不喜歡吃就幹脆別吃嘛,至少端下去以後,別人還可以吃。浪費食物可是要遭天譴的。”
雖然比起精心準備的食物原封不動地送回來,廚師肯定更喜歡食客把盤子裏的東西吃得精光。要是送回去的盤子被食客舔得像剛洗過一樣,連醬汁都沒有剩下,廚師一定更高興。不過在餐桌上舔盤子實在是太難看了。麗貝卡看了看希律亞,發現她也是每一份都吃得幹幹淨淨,一點渣子都不剩,甚至就連醬汁都盡量擦在麵包上吃掉。再看了看菲澤塔的盤子,麗貝卡除了感慨“浪費食物是死罪”的海上生活給兩位女船長帶來的習慣以外,隻能慶幸希律亞至少還知道當眾舔盤子的樣子不雅,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仆人把還沾有沒吃完的醬汁的盤子端走,臉上寫滿了眼睜睜地看著食物被浪費的痛心疾首。
莫頓還在滔滔不絕:“斯第爾頓太太,你知不知道七宗罪裏麵你已經犯了兩宗?貪吃和傲慢。”
“貪吃?”菲澤塔朝莫頓眨巴著無辜的眼睛,一邊把刀子上的醬料都舔掉,“這個我承認。吃實在是一大享受,我也沒什麽別的不良嗜好。斯第爾頓家每年給教會的捐贈都不少——天主教和新教的都捐,我想上帝會原諒我的這點小小的缺點的。至於傲慢……”
“傲慢,狂妄,自大……隨你怎麽解釋。”
“具體在哪方麵?”菲澤塔嘴上在問莫頓,眼睛卻瞟向麗貝卡和希律亞。菲澤塔的狂妄不是一天兩天了,可是她覺得自己扮演“斯第爾頓太太”的時候還是比較收斂的,不禁想知道自己有什麽不恰當的言行,以至於讓莫頓看出她的狂妄。
麗貝卡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希律亞則是回了她一對白眼——別說是言行舉止了,光是她見慣大風大浪培養出的氣勢,就足夠讓任何氣場不夠強大的人喘不過起來。
“再沒有比自作聰明、不懂裝懂的女人更令人作嘔的了。斯第爾頓太太,你都沒發覺嗎?你先前幾次提起大明國,炫耀的口吻好像真的去過那個神話般的國家的是你,而不是你的丈夫。”
因為去過大明國的真的是菲澤塔,不是約瑟。菲澤塔不能說實話,隻能找了個借口:“‘沙利爾號’的白船長和我感情比較好,我都是聽他說的。”
“崇拜偶像的異教徒!”莫頓又找到了可以攻擊的地方。
摩西忍不住哀歎這座位安排得真好。羅芙緹看似冷落了自己邀請的男賓,其實是在菲澤塔身邊安插了另一個聽不懂人話的人來影響她的用餐心情。
菲澤塔則是聽到桌子另一頭的羅芙緹似乎又在提她的“膠水織布論”:“莫頓先生,您是不是覺得奧利維爾男爵夫人那樣的女人就是女性的楷模?”
“那當然。”莫頓含情脈脈地看著羅芙緹,像凡夫俗子遙望雲端之上的女神,“女人固然愚蠢,但是孩子般的天真爛漫又恰恰是女人的可愛之處。再沒有比聰明的女人更令人作嘔的了。還有她那高貴的氣質……真是無與倫比。”
“莫頓先生,我想您不是在指責伊麗莎白女王陛下沒有女性應有的‘高貴品行’吧。”誰都知道伊麗莎白女王是個聰明而且強勢不輸男人的女人,摩西通過提起伊麗莎白女王這位女中豪傑來委婉地提醒莫頓,菲澤塔是她的貴客,最好收斂一些。
莫頓明白了男主人的暗示,正準備偃旗息鼓,菲澤塔卻不罷休:“那麽我再賣弄一句吧。在大明國有一句俗語:對女人而言,無能是一種美德(2)。我覺得奧利維爾男爵夫人應該去大明國生活,她會成為當地女性的道德楷模的。”
“真是至理名言。”莫頓根本沒有聽出菲澤塔是在嘲諷他,“雖然中國人愚蠢地崇拜偶像,但是這句話可謂是這個古老帝國上千年的智慧沉澱出的精髓。”
菲澤塔發現比起出生於同一個國家的莫頓,自己貌似和家鄉遠在地球另一頭的中國人更有共同語言,至少說的話大家都聽得懂,雖然文化差異難免造成誤會,至少互相之間還能交流。
“斯第爾頓太太,你也認為女性不應該學習知識嗎?”摩西挑撥戰火,想讓菲澤塔扳回局麵。
“我當然不會認為學習是一件不好的事,不論是對男人還是女人。不過這裏也有一個市場供求的問題。在這個世界上,畢竟是心胸狹窄的男人占了多數,他們根本容不得身邊有比自己更聰明的女人,生怕太聰明的女人會讓他們自己顯得愚蠢。有求才有應,正因為有男人以女人的愚蠢為美,才會有女人以愚蠢為榮。可惜很多男人都沒有意識到,既然他們隻容得下比他們更愚蠢的女人,那麽他們青睞的女人越是蠢,越是說明他們自己也高明不到哪裏去。”
“心胸寬廣的男人呢?”既然菲澤塔撞上槍口了,莫頓也不打算善罷甘休。
“心胸寬廣的男人喜歡比他們更聰明的女人。他們能從妻子的建議中汲取智慧,妻子就是他們最好的參謀。這樣的男人從來不擔心自己的妻子在外麵賣弄學問,也從來不需要妻子在外人麵前給他們麵子,因為他們知道不是什麽樣的男人都有和他們一樣的眼光,喜歡和他們的妻子一樣聰明的女人。這樣的男人往往能在妻子的幫助下位高權重,他們手中的權力足以讓成千上萬的人對他們滿懷敬畏,因此不必在乎一個女人對他們是否有敬畏之心——盡管他們的妻子也會為自己的智慧為人賞識而感到欣喜,慶幸自己找到了一個如鑽石般稀有的有眼光有心胸的男人,隻會像宰相輔佐國王一樣幫助、輔佐丈夫,把他捧到萬人景仰的地位,自己則選擇默默地躲在幕後,為丈夫的榮譽而欣喜,決不會因為丈夫需要自己的幫助而藐視他。”說到這裏,菲澤塔看了看莫頓,“莫頓先生,我也不知道你屬於哪一類,如果是心胸狹窄的男人……”
“當然不是!”莫頓急於要把自己按照“心胸寬廣的男人”的標準對號入座。
“那麽就是心胸寬廣、喜歡與比自己更具有智慧的女人打交道的男人嘍?”菲澤塔看了看還在不停地說傻話、出盡洋相而不自知的羅芙緹,“你覺得奧利維爾男爵夫人是個可以讓你汲取智慧的對象嗎?”
確信自己在莫頓麵前大獲全勝,菲澤塔得意了一小會兒,才想起來被她說得十分不堪的“奧利維爾男爵夫人”的丈夫就坐在旁邊,連忙捂住嘴。
摩西還是保持著禮貌的微笑,見菲澤塔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瞥自己,似乎在擔心剛才對他的妻子實話實說的評價會冒犯他,隻是覺得好笑。不過作為丈夫,他也不便在客人麵前說自己妻子的不是,隻能給菲澤塔的杯子倒滿酒,以示對她的評價的肯定。
不過菲澤塔一看到酒,立刻退避三舍。
摩西誤會了菲澤塔的反應:“很抱歉,我忘了,這種便宜貨肯定入不了英格蘭首富的夫人的法眼。不過這已經是我們家最好的酒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菲澤塔連忙辯解,“我對酒精過敏。”
“哦,是這樣。”摩西還是以為菲澤塔在找借口不肯賞臉。
“我是真的對酒精過敏,別說是嚐了,如果是烈酒,連氣味都不能聞,不然的話會出人命的。”當然不是出她自己的人命。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向來都是受別人遷就的菲澤塔也想不出什麽緩和氣氛的方式,隻能東張西望:“主菜還有嗎?我真是迫不及待了。還有甜點……”
幸好最後一道壓軸的主菜及時被端了上來,是烤鵪鶉。
“這是我們家廚師的拿手菜,”摩西趁機轉移話題,“鵪鶉肚子裏還有驚喜,我相信你會喜歡的。”
當烤好的肥美鵪鶉被一份一份地端到眾人麵前,用刀子切開鵪鶉肚子的人莫不發出驚喜的叫聲。有的鵪鶉裏麵放的是香料和堅果,有的裏麵是鵪鶉蛋,有的裏麵是其他令人驚喜的美食。雖然因為蒙著臉,不能吃東西,“斯第爾頓船長”也好奇地割開了烤鵪鶉的肚子,居然在裏麵發現了一枚蛋白石戒指。羅芙緹驚叫起來,說這是她交給廚師作為彩頭的,想不到讓最尊貴的客人吃到了,然後要求他至少留下戒指作為紀念。
肯定是早就和廚師說好的。菲澤塔看到烤好的鵪鶉都大同小異,但是每一個盤子都不同,對羅芙緹的雕蟲小技嗤之以鼻,不過還是有些期待自己的那份烤鵪鶉裏麵是什麽。當香噴噴的鵪鶉被女仆放到自己麵前,菲澤塔覺得好像自己的鵪鶉氣味有些不對,切開鵪鶉的肚子,立刻明白了“不對”的氣味的來源。
“斯第爾頓太太,裏麵是什麽?”摩西好奇地湊到菲澤塔身邊,發現她的鵪鶉裏麵居然是隻死老鼠。
“這是怎麽回事?”摩西用腳趾頭都猜得到是羅芙緹搞的鬼。好不容易邀請到的貴客被羅芙緹惡心了那麽久,摩西已經在後悔為什麽要讓她見到“斯第爾頓太太”,幸好菲澤塔每一次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處理得十分漂亮,才讓摩西不至於想殺了羅芙緹。可是這蠢女人用話語惡心不死菲澤塔,就想用菜來惡心她。
“怎麽了?斯第爾頓太太的菜裏麵有什麽不對嗎?”羅芙緹擺出一副假裝不知情的白癡麵孔,“我隻是吩咐廚子按照每位客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喜好來安排填料而已。莫非是女仆送錯了?”說到這裏,羅芙緹把送菜的女仆往前推了推,“斯第爾頓太太,這些都是我們家的廚子和女仆做的,我毫不知情。如果惹得你不快,他們兩個隨你處置。”對,辱罵、鞭打、不給飯吃……既然“斯第爾頓太太”是那麽粗暴的女人,羅芙緹就給她一個機會,讓她把她能想到的用來懲罰傭人的一切殘酷招式都使出來,讓“斯第爾頓船長”看看自己的妻子是多麽野蠻的女人,然後自然會從比較中發覺“溫柔善良”的羅芙緹的可愛之處。至於淪為替罪羊的女仆和廚師……誰會在乎區區下人的死活呢?
菲澤塔即使沒有抬頭,也能從呼吸聲和心跳聲猜到被羅芙緹推出來的女仆不過是替罪羊,而且可憐的姑娘已經嚇壞了。她又瞥了一眼摩西,發現男主人臉色鐵青。居然在餐桌上出現這種事,作為男主人,摩西必須給客人一個交代,但是如果當眾懲罰自己的妻子,無疑是自扇耳光,看來隻能殺雞儆猴,通過嚴厲地懲罰女仆來讓羅芙緹知道他的憤怒。摩西盯著餐桌旁的女仆,淩厲的眼神嚇得可憐的小姑娘瑟瑟發抖。
可憐的姑娘,應該受到懲罰的不是她。菲澤塔想了想,突然用雙手捂住臉,發出驚喜的叫聲:“你們怎麽知道我喜歡吃中國菜?親愛的,你們家的廚子和女仆真是太體貼了,就算你不肯割愛,我哪怕是用綁的,也要讓他們來羅思麗莊園服侍老爺。”
“中國菜?”所有人——包括等著受罰的女仆——都傻眼了,“死老鼠是一道中國菜?”
“是啊,是廣東菜,在大明國北麵還吃不到呢。”菲澤塔把死老鼠從鵪鶉肚子裏挑出來,“雖然我很感激廚師的用心,不過做法錯了。‘三叫鼠’應該用剛出生的小老鼠做,老鼠一定要是眼睛都還沒睜開的,那樣的味道才夠鮮嫩。而且老鼠一定要是活的,然後才會在被吃的時候叫。一邊吃,一邊聽老鼠慘叫,可是這道菜的一大特色,烤熟以後,就沒有這種獨特的風味了……”
菲澤塔一邊說,一邊用叉子翻盤子裏的死老鼠,好讓老鼠的臭味傳得更遠一些。令人作嘔的氣味和令人發指的描述很快就讓人受不了了。坐在菲澤塔下首的莫頓第一個忍不住,一句“失陪”以後就跑出去吐了,接著莫頓右手邊的女士也吐了出來。女士們兵敗如山倒,有了第一個離席的,其他人也立刻都跟著跑了出去,包括女主人和麗貝卡。男士們並沒有比女士們堅持更長的時間,很快也開始一個一個跟著出去,把剛吃下肚的美味佳肴全都吐得一點不剩。摩西的定力相當不錯,雖然坐在距離菲澤塔最近的位置,總算堅持到最後一個男賓都離開,才忍無可忍地跑出去吐,桌子上頓時隻剩下得意洋洋的菲澤塔和始終吃得無動於衷的希律亞。
等人都走了,菲澤塔才一扔刀叉:“和我比惡心人?”雖然第一次聽說“三叫鼠”的吃法時,她也惡心過。
“很惡心嗎?”希律亞這才抬起頭來,“要是遇到海難,有老鼠吃就不錯了,對烤得這麽香的老鼠還挑三揀四。”
“畢竟不是人人都嚐過除了老鼠以外沒東西可以吃的滋味。”要用老鼠來惡心菲澤塔,實在是太小看她了。
希律亞看了看菲澤塔盤子裏的老鼠:“你要嗎?不要的話給我。”
菲澤塔把盤子遞給希律亞。
希律亞也真的吃了:“我說,中國人真的吃活老鼠?”
“中國可是美食之邦啊。雖然不是每個中國人都有勇氣吃‘三叫鼠’,見識過他們五花八門的食譜以後,我真懷疑世上有什麽是中國人不敢吃的。知道嗎?中國有一種死刑都做得像道菜一樣,就是把人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來。據說如果是經驗豐富的劊子手,可以保證犯人在挨上三千刀以前絕對斷不了氣。”
“你們家白能做到嗎?”
“你說白夜還是白晨?”
“整天追在你屁股後麵的那個。”希律亞曖昧的笑臉讓菲澤塔很想把她的臉撕下來。
深吸了幾口氣,菲澤塔總算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假裝不知道希律亞說的是哪個“白”:“我沒見過白夜做,不過白晨試過。記得上次那個來我們在非洲的地盤上搗亂的西班牙佬嗎?我拿他給白晨練手了。門外漢果然不行,才一千兩百多刀,那人就沒命了。”
希律亞和菲澤塔真的隻是閑聊,直到旁邊傳來“撲通”一聲,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嚇到了不該嚇的人。
“原諒我吧,夫人,都是我家夫人的吩咐,我隻是照做而已。”羅芙緹的女仆被她們嚇得膝蓋發軟,跪倒在地,哭著爬到菲澤塔腳邊,隻恨為什麽身體強壯的是自己而不是弟弟。弟弟臥病在床,病得都快死了,可她聽了這麽恐怖的事,卻想昏都昏不過去。她可不想被割上一千多刀才能斷氣。“我弟弟快病死了,我們沒錢給他請大夫、買藥,我家夫人說隻要我按照她的吩咐做,她就允許我預支六個星期的工資,我沒辦法……求求你,夫人,如果實在氣不過,就打我吧。用鞭子,用木棒,什麽都行,可是別殺我。我弟弟隻有七歲,他隻有我一個親人了,如果我死了,他……”
菲澤塔摸了摸身上,才發現晚禮服沒有口袋,沒法帶錢,於是去解耳環,想送給這個可憐的姑娘,讓她把耳環賣了,給她弟弟看病。
“喂,”希律亞叫住菲澤塔,“她要是拿著這麽貴重的東西去當鋪,別人隻會認定這是她偷的,把她送進監獄。”
“那怎麽辦?”菲澤塔隻能把耳環戴回去,“希律亞,你身上有多少錢?”
“沒有,不過我有別的辦法。”希律亞看了看哭得淚流成河的女仆,“嗨,你,你覺得你現在的女主人怎麽樣?”
女仆看了看門的方向,確信短時間內不會有人回來,才敢小聲說:“糟透了。”
“很好,”希律亞又努起嘴指了指菲澤塔,“你覺得這個呢?”
“夫人,您願意收我做女仆嗎?”女仆一下子找到了希望,“不管是粗活細活我都會幹,如果包吃包住的話,我可以不要工錢——我吃得很少。”羅芙緹以對著仆人頤指氣使為樂趣,而菲澤塔哪怕是吃飯時用餐巾擦嘴,都會想著盡量不要給伺候她的人添麻煩,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女仆決心換主人了。
“多吃點,才有力氣幹活。今天太晚了,明天來羅思麗莊園報到吧。把你弟弟一起帶來,我們有私人醫生。”
羅思麗莊園?女仆一下子愣住了。她隻聽說這次來的客人身份高貴,而且女主人很不喜歡女主賓,可沒想到來的居然是英格蘭首富家的女主人。
“是,夫人。”女仆已經開始為充滿光明的未來雀躍,幾乎是蹦到餐廳的另一頭,突然看了看女主人的座位,東張西望一番以後,蹲下鼓搗了些什麽。
“她在做什麽?”女仆的身體正好被桌子擋住了,希律亞看不到她。
“估計不是好事。”
摩西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剛才還因為害怕受罰而戰戰兢兢的女仆帶著一臉壞笑離開,去向管家辭職。等他回到餐廳,發現女主人的座位上多了個亮晶晶的東西,定睛一看,發現是一枚別針,鋒利的針頭正對著天花板。摩西想了想,選擇對自己的發現保持沉默,一起期待羅芙緹毫無戒心地坐上去時的情景。
可惜大家沒能如願以償。羅芙緹剛回來,菲澤塔就覺得不舒服,也跑出去吐了,弄得希律亞莫名其妙:“至於嗎?不就是老鼠,又不是沒吃過。”可是轉念一想,覺得不對,和剛回來的麗貝卡交換了一下眼色,兩個人立刻跟出去。
“斯第爾頓太太,怎麽了?”羅芙緹作為女主人,此時也得去表示一下關心,以向“斯第爾頓船長”展示她的“寬容”和“善良”,即使受到菲澤塔如此的對待,依然關心她的健康。
菲澤塔趴在水池邊吐了半天才能說話:“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想吐,吃什麽吐什麽,尤其是早晨的時候……”
希律亞立刻明白了:“你多久沒來那個了?”
“一個半月……”
“懷孕了。”希律亞宣布。
她懷孕了!菲澤塔嚇了一跳。海上的重體力勞動讓菲澤塔的生理周期很不規則,而且每次都要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這次消停了一個多月,菲澤塔還以為是“大姨媽”良心發現不來了,可沒想到會是因為自己的肚子裏有了孩子……不過想也是。自從初夜以來,範整天和她形影不離,滾床單幾乎成了兩人每日的例行睡前運動。在如此辛勤的耕耘下,再貧瘠的土地也該開花結果了,更不用說菲澤塔還是塊剛被開墾不久的處女地,非常肥沃。可是……她要做母親了?
“天哪!親愛的,祝賀你。”羅芙緹立即親吻菲澤塔的雙頰表示祝福,“你懷孕要一個多月了吧?”說到這裏時,羅芙緹故意重咬“一個多月”,並向跟過來關心菲澤塔的“斯第爾頓船長”連連使眼色。兩人結婚才一個星期都不到,新娘就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肚子裏的孩子擺明了不是丈夫的種。
“斯第爾頓船長”無動於衷。天地良心,約瑟和菲澤塔的關係僅僅是雇員和雇主,誰在菲澤塔的肚子裏撒過種子,關他什麽事?
見“斯第爾頓船長”沒反應,羅芙緹以為他沒有聽懂自己的暗示:“斯第爾頓先生,結婚才一個星期,尊夫人就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可真是個能生會養的女人。你可一定要舉辦一次宴會來回請我們,為夫人這麽快懷上孩子好好地慶祝一番。希望這孩子有一雙和你一樣的眼睛。”一個月以前在劍橋的比武大會上遇到菲澤塔時,陪在她身邊的是那個鋼藍色眼睛的“阿波羅”,菲澤塔肚子裏的孩子一定是他的。
一樣的眼睛?琥珀色的?約瑟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性。兩種顏色的顏料混在一起會調出第三種顏色,小孩會不會也同樣地同時繼承父母的眼睛顏色,變成第三種色彩?鋼藍色和棕紅色調在一起……如果比例恰當,調出琥珀色並非不可能。不……不要和他一樣……千萬不要和他一樣。雖然人人都知道約瑟和菲澤塔隻是假扮夫妻,如果菲澤塔在這時候發現懷孕,還生下一個琥珀色眼睛的孩子,約瑟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如果孩子真的是琥珀色的眼睛怎麽辦?如果別人都以為那個孩子是約瑟的怎麽辦?難道要他真的娶菲澤塔嗎?娶這麽個男人婆?約瑟頓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雖然“斯第爾頓船長”蒙著臉,微微顫抖的身體還是出賣了他的激烈情緒。摩西誤把“斯第爾頓船長”的反應當成了被人當眾揭穿綠帽子的憤怒,真是連當場活活掐死羅芙緹的心都有了。這女人是存心在侮辱他的貴客嗎?摩西知道,羅芙緹是生怕“斯第爾頓船長”沒有發覺她暗指“斯第爾頓太太”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他的,想通過玷汙菲澤塔的名聲來顯示自己的“貞潔”,以吸引“斯第爾頓船長”的注意。可是當眾說一個男人被妻子戴了綠帽子,指著鼻子說一個女人是個懷著野種的蕩婦,誰都會認為這是莫大的侮辱。摩西剛發現自己的妻子也是個很厲害的女人,隻用了一句話,就讓他先前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斯第爾頓太太”沒有任何不快的表現,“斯第爾頓船長”也很快平靜了下來。菲澤塔完全沉浸在即將為人母的喜悅中,根本沒意識到羅芙緹的新一輪人身攻擊。羅芙緹纏著“斯第爾頓船長”,要他舉辦宴會回請她,“斯第爾頓船長”和“妻子”交換了一下眼色,居然真的同意了,讓摩西驚歎於英格蘭首富的心胸和城府。
在眾人都圍著菲澤塔和“斯第爾頓船長”祝賀他們的時候,麗貝卡悄悄地叫過自家的車夫,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車夫立刻快馬加鞭地離開。
注釋:(1)西餐長型桌排列時,男女主人分坐兩頭,門邊男主人,另一端女主人,男主人邊右手邊是女主賓,左手邊是女次賓,女主人右手邊是男主賓,左手邊是男次賓,其餘依序排列,距離異性主人越遠的人年齡輩分越低。男女間隔而坐,用意男士隨時為身邊的女士服務。
(2)“女子無才便是德”雖然出自明人陳繼儒(眉公)(1558-1639)之語:“女子通文識字,而能明大義者,固為賢德,然不可多得;其它便喜看曲本小說,挑動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無醜事,反不如不識字,守拙安分之為愈也。陳眉公雲:‘女子無才便是德。’可謂至言。”但是這種思想自古以來便根植在封建社會中國人的道德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