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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落紅梅妝初成,幾點點,幾輕愁

  新秋已過半旬,長安的葉卻遲遲未見轉黃,芭蕉翠綠,竹色空青,碧荷新鬱,遠山蔥蘢,不見歸雁南飛去,隻聞晚蟬高鳴聲,這初秋的長安仍是一幅盛氣淩人的夏日做派。


  人居廊簷靜下,雖有烏瓦蔽日竹簾遮陽,卻仍難逃無處不在的餘暑糾纏,落坐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額間便滲出微微細汗來,懸掛如針頗是難忍,辛平忍不住抬袖擦拭去。


  而一案之隔,在他對麵的公孫釋卻頗是閑適,燙壺潔具,置茶煮水,溫杯熱盞,洗茶衝茶,分茶奉茶,聞香品茶,步驟細致有條不紊,絲毫不受餘暑侵擾,悠閑自在真如一人間逍遙佛。


  新茶臨案伸手可及,但辛平卻興趣了了。這茶香清苦如藥雖可醒腦清神去一去心中煩悶,但升騰撲麵而來的氤氳熱氣卻無形助長了暑熱氣焰,讓人周身煩悶更甚難以忍受,實在無心一嚐。


  辛平自問做不到公孫釋如此心境,炎夏酷暑皆可視之無物,當然也不想做,他就是一普普通通的人間凡夫子,自是做不來佛的事。


  臨暑咬冰迎冬抱湯,得意時呼朋喝友肆意歡鬧,失落時濁酒一壺淚落愁腸,七情六欲隨性而為,如此才是身為人應有的人生百態,隻可惜這些都是能存在他往事一夢裏,再也回不去。


  “雲州春茶已無,秋茶上市還早,隻能先委屈辛公公以白茶代飲之,還望莫要嫌棄。”一杯茶盡,公孫釋見辛平一口未動,淺笑說道。


  聽聞公孫釋無故提起“雲州”二字,辛平不由心生警覺,疑惑隨來,卻在臨案澄靜茶水中,看見自己在深宮早已磨成死人樣兒的陰白冷臉上,竟露著一絲不應有的情緒,忽然明了大概。


  許是以前與公孫釋交談時被他察覺到了什麽,所以才有今日這若有無意的一舉試探,可悲的是他竟輕而易舉地就中了人家的計,看來他在皇宮這麽多年,還是沒修煉到家呀!


  辛平心裏如是嘲諷著自己,麵上卻也沒顯更多情緒讓人可窺,隨意回道:“雲茶金貴,白茶低廉,但於辛平來說,都隻不過是穿喉解渴的一杯水罷了,並無兩樣,就算丞相用天子禦茶款待辛平,也隻會白白糟蹋了您一番好意。況且,丞相今日邀辛平前來,並非是為品茶賞茗這麽簡單吧!”


  竹製卷簾長懸於簷,簾外金烏熠熠白光灼灼,簾內幽暗深深昏黃如暮,明暗相間的簾影將四方中通的長廊,割裂成無數個陰陽相隔的細長條,整齊有致頗具美感,人居其中卻顯突兀。


  牆麵一方人影前,平直錯落的簾影覆落在公孫釋身上,明是眉間一點朱砂血紅,暗是眼中一潭死水幽深,明暗之間,一切扭曲不似真實,卻莫名平添一種詭異似妖的美感。


  “月初時東宮太子三師三少於崇思殿共同考核太子學業,而太子的表現亦令在場觀摩大臣莫不稱讚折服,可陛下既不嘉獎也無賞賜,反而下了一道禦旨,說什麽為確保太子專心學業,今後要嚴禁閑無關人等隨意出入東宮。辛公公不覺得,陛下這旨意甚有蹊蹺嗎?”


  辛平看向公孫釋,而藏匿在陰陽晦暗中的公孫釋,卻陰翳蒙蒙,難辨其容,“太子殿下乃是我北齊儲君,陛下關心太子殿下學業,下這道禦旨很是正常。”


  辛平的話,也如公孫釋此時被簾影遮掩了的臉,遮遮掩掩,晦澀不明。


  “陛下關心太子殿下學業是正常,但下這道禦旨卻不正常。”


  知辛平是在跟他打太極,公孫釋也不急,手伸向茶壺為自己添著茶水,邊細說著,“東宮乃太子居住讀書之所,深宮重地,除了當今陛下與皇後娘娘誰還能隨意進出東宮。


  陛下貴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自是不會給自己下禦旨禁自己的,所以這道禦旨針對的,也就隻剩下咱們這位母儀天下的葉皇後了。


  但依陛下對葉皇後的寵愛,又怎會下這麽一道不利於葉皇後的旨意,這不是擺明了在告訴滿朝文武,葉皇後有失德之處,才被禁了東宮探視之權嗎?”


  臨案杯中熱氣漸去,辛平仍一口未碰,隻淡笑回道:“又非明旨,隻是陛下遣人傳的一道口諭罷了,丞相何必如此字斟句酌,胡思亂想?”


  “辛公公可能不知道,在陛下這道口諭傳達的前一天,葉皇後曾誤闖東宮拜聖禮,被太子三師三少直接撞了個正著,太子師賀勁鬆當時沒少給葉皇後難堪,若非陳總管及時趕到,估計葉皇後都不知怎麽下台。本相猜測,許是陛下為平息此事才下了這道旨意。”公孫釋傾囊告知道。


  辛平回道:“這幾年皇宮大換血,老人死的死遣的遣,辛平的耳朵已不如以前那般好使了,倒是丞相越發耳聰目明,連這麽隱諱之事都知道。”


  深宮多年辛平早練出了比狗還靈敏的嗅覺,在聽到這道禦旨時,他當下本能就品出有些許蹊蹺,曾也暗中命人打探過,可惜葉皇後治宮有道,宮人口風甚緊,就連他埋在宮裏的暗樁也打探不出半點消息出來,而公孫釋竟能打探得一清二楚,這著實讓他吃驚,而心下亦不禁防備更甚。


  聽到辛平話中的明嘲暗諷,公孫釋隻淡笑不語,放下手中飲盡的茶杯邊回道:“你我合謀大事,本相自應將所知曉的如實告知,所以今日也想請辛公公為本相解惑一二,你到底是出於何種緣由,要將本相在城中的暗子悉數殺盡?”


  “你我既合謀大事,辛平此番做法自是在幫丞相您。”麵對證據鑿鑿的質問,辛平從容回道。


  “幫我?”公孫釋驀然抬眼,眉間朱砂落暗,雙眸明光忽生透著似有似無的笑意,是佛臨世還是妖魔將來,誰知?

  “正是!”


  一問一答,一質一駁,一攻一守,唇槍舌劍下,茶案對坐的兩人無勝無負,沉默對峙一瞬裏,長廊靜幽無聲仿若時間在此停滯了一般。


  辛平卻先打破僵局,伸出手來端起茶壺,主動為公孫釋添滿茶,平靜回道:“葉皇後失德,丞相想借此機會往葉皇後身上潑髒水,做點文章,辛平自是沒什麽意見,但你千不該萬不該,不應拿太子殿下的身世說事。


  葉皇後以一介平民之身,而居天下後位之尊榮,德不配位,心有不滿的人多的是,有幾句流言蜚語也是正常,但太子卻不同!

  太子雖是葉皇後之子,但他更是我北齊之太子,慧敏老成,仁孝純深,日後定是一代明君。若太子出事,北齊根基勢必受到動搖,這絕非朝中眾臣心中所見。


  以肅老王爺、太子三師等為首朝中重臣,必定上下奔走聯絡其它大臣,形成同盟之勢保全太子,進而,就算他們再怎麽不滿葉皇後,也會因她是太子之母而維護於她。


  到時前朝後宮連成一氣,公孫丞相您就算是有神人相助,也再難動葉皇後分毫。”


  幽光入簾,透落在茶杯上可清晰看到杯中微晃的層層漣漪,不可否認,辛平方才所言絕非危言聳聽。


  在交代城中暗子行事之前,他何嚐沒料想過如此做的後果,可心急如魔,哪非他能控製。即便在得知城中暗子行事之前被辛平及時阻止時,他理智上是鬆了口氣時,但這心裏,還是隱隱藏著不甘,就若杯中泛起的層層漣漪,意難平。


  “如此天賜良機,就讓它白白從手中流過,著實可惜呀!”雙眸回暗,朱砂明紅,公孫釋低著眼不由歎息道。


  “陛下尚未發際,丞相便追隨在其側,君臣這麽多年,看來丞相,還是不了解自己這位主子呀!”


  庭中有風起,竹簾晃動不止,穿斜入廊的簾影似翻騰的海浪,在昏黃晦暗的長廊中起伏不斷,明暗激烈湧動,陰陽上下翻滾;


  人居其中,雖如鎮海石尊佇立不動,可這心裏,想必也如這不斷打落在身上的動蕩光影一樣,翻江倒海、心緒難安吧!


  “陛下心思深沉似海,哪是我等臣子能看得透的。”公孫釋平靜回道,亦如實回道,身為臣子,其中辛酸苦楚,誰不是有口難言。


  茶水雖涼,許是用熱水衝泡,總帶有幾絲難耐的熱度,辛平著實喜歡不上,淺嚐一口便盡傾倒於水盂中,然後重新從一側茶案下拿出一幹淨的紫砂小壺來,一手執茶罐一手執茶匙,邊專心舀著茶,邊隨口說道:


  “聽聞丞相成親三載有餘,妻為梁國公嫡女,高門貴女才德兼備,與丞相可謂是天作之合,自成婚後更是琴瑟和鳴相敬如賓,出雙入對羨煞旁人,但丞相這心裏,恐怕卻未曾真正愛過一人吧?”


  公孫釋眼中有惑,不知辛平為何忽說到此處,隻回道:“情非一切,這世間還有很多其它更有意義之事可做,並非每個人都偏愛於此。有人愛兒女情長,有人重利輕別離,有人誌存廟堂之高,也有……”


  “丞相未嚐情愛,自是可說得如此輕巧,卻哪知‘情’這一字之厲害。”


  辛平輕笑一聲,便打斷了公孫釋未說完的話,手拿著竹架,取著臨近納涼冰鑒中裏的碎冰塊,小心放入壺中,又取冷山泉注滿半壺水,然後雙手握壺,輕搖慢晃讓冰、水、茶更相融合,邊慢慢說道:


  “本是毫無無關的陌路人,就那麽隨意無心一瞥,就能讓你無端真心旁落。


  你會忍不住想靠近他,想了解他,想知道他眉間的愁緒為何如此深鎖難消,想知道他為何與旁人可說得如此大笑開懷;

  於是你不解、你嫉妒、你生氣,仿若得了魔怔般,見不得有人能入他眼,更見不得、他眼中沒有你的身影。


  明知他對你是虛情假意,可你還是忍不住往他眼前湊,哪怕清楚他心裏並沒有你,可你就是犯賤似地放不下他。


  想他,思他,念他,控製不住時時刻刻想見到他,哪怕他對你視若無睹惡言相向,可隻要看到他,你這心裏就說不出的高興。


  為他一擲千金,為他忤逆家人,為他受盡滿城嘲諷,你都不在乎。


  隻要能與他在一起,什麽尊卑貴賤,什麽身份性別,你統統都可以不管不要,整個人就像瘋了一樣。”


  “辛公公好似頗有感觸,難不成也是此中之人?”公孫釋的話帶著好奇,且意味深長。


  滿壺涼徹,冰、水、茶三者應已混合,隻需時間緩慢萃出茶香即可。


  辛平將茶壺平穩放置於案中,雙手收回,確早已是滿手冰涼刺骨,“丞相忘了,辛某隻是一介閹人,哪有資格談情說愛。”


  紫砂茶壺搖晃良久,卻未見有滴水晃出,公孫釋仔細瞧了瞧,便笑著回道:“也對。隻是本相疑惑,你忽然說起情愛之事,不知與方才所談之事有何關係?”


  “那道禦旨看似是在禁葉皇後的權,可實際上不過是陛下的另一種恩寵罷了。這些年陛下不充後宮不納妃嬪,獨寵葉皇後一人,隻作她一人之夫,曆朝曆代哪有如此恩寵,可見咱們這位陛下對葉皇後的感情之深,已到了一種難以想象的地步,恐怕連太子殿下都難被陛下容忍在葉皇後身邊承歡膝下。”


  辛平平靜回著,食指邊撚弄著左手大拇指上那處濕潤的凹處,那是方才他堵住壺嘴處留下的痕跡,很深,到現在都未消,微疼如針紮人心。


  “你的意思是說,陛下親下這麽一道旨意,隻是出於一己私情?”公孫釋雙眼大睜,有詫,難以相信辛平這一說辭,“……就這麽簡單?”


  “事情有時就是這麽簡單,隻是人總愛自作聰明,把它想複雜罷了。”辛平輕描淡寫回道。


  陛下下那道禦旨隻是為了禁太子親近葉皇後,隻是為了……獨占葉皇後一人?

  “這怎麽可能!!”公孫釋不信。


  辛平回道:“丞相生於皇族貴胄之家,自是見慣了為權親人自相殘殺,為勢夫妻反目為仇,為利拋妻棄子,自是不信這天下權力紛爭最激烈的皇宮裏有真情實意存在。


  你相信這世間帝王多是愛江山不愛美人,如靈帝;也信有愛江山也愛美人的,如文帝;卻唯獨不信有帝王不愛江山隻愛美人的,可偏偏咱們當今這位陛下就屬於這最後一者。


  靈帝在時就曾與在下說過他這位五弟,‘一如其父,世間情種爾’,而且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文帝至少不會因一己私情而誤了江山社稷,可咱們這位陛下,卻真能因葉皇後而置天下於不顧。”


  見公孫釋仍是不信,辛平繼而說道:“元平六年,鷲嶺大捷,雪埋後楚三十萬精銳,一舉扭轉後褚百年來對北齊的壓製局勢,令當時還是端王的當今陛下勢力大增,靈帝根本無法製約。


  可為娶平民出身的葉皇後,當時還是端王的陛下,竟直接上疏拒了靈帝早為之選定的婚事,然後先斬後奏娶了葉皇後,公開抗旨悔婚,讓靈帝抓到把柄趁勢打壓其勢,白白讓什麽也沒做的吳越二王得了利,而辛辛苦苦忙了一場的人,卻什麽好也沒得到。”


  見公孫釋不信,辛平繼續舉著例子,

  “元平十二年,魏達反叛西境大軍壓城,並州城岌岌可危,陛下當時率大軍駐紮在長安城外,知曉後,為救遠在並州城裏的葉皇後,硬是分出一半的精兵去救葉皇後,隻留十萬兵力獨抗吳越二王數十萬之兵力,無異於以卵擊石,拿命去搏……”


  前者公孫釋不清楚,無法追溯真假,但辛平說的後麵一件事,他卻是親身經曆者。


  當年魏達逃走後便奉靈帝之命,領北境悍兵直攻西境而去,當陛下知曉這個消息時,魏達大軍已至大風關外。當時陛下已打敗進京來犯的諸王叛臣,而被圍困在長安城內有數十萬兵力的吳越二王,不過是甕中之鱉罷了,無論強攻還是圍困長安城,陛下都是勝券在握。


  自古成王稱帝者,誰不是冷血無情一切可棄,他本以為陛下也不例外,可為了救葉皇後,陛下竟不顧眾將苦勸,硬是分出一半兵力交給花折梅千裏奔襲救人,隻留了十萬兵力繼續圍困長安城。


  若當時城內的吳越二王知曉了城外兵力,又或狗急跳牆拚死一搏,他真不敢想象陛下拿什麽去抵擋城內的數倍之敵軍。


  如此不顧一切,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不顧,他當時聽見除了震驚外,隻剩下怎麽也想不通的疑惑,且一直困擾他至今,那是怎樣的感情,可以令陛下江山性命都可舍棄!


  公孫釋莫不氣餒,歎道:“既是如此情深似海,你我又怎有可能扳倒葉皇後?”


  “丞相熟讀史書,應知自古季孫之禍,從來不在顓臾,而在蕭薔之內。越是堅不可破,越是先亂於內;越是情深似海,越是情壽不長。丞相何需多慮,將一切都交給時間,你我靜待便好,莫要再節外生枝。”


  簾外白光微弱,日頭已然偏西落去,紫砂壺壁外已結滿累累水珠,茶水應是泡好,辛平為兩人空空的茶杯倒滿茶水,與之說道:“冰水萃茶,雖說不如沸水衝泡茶香沁人,但茶味平緩微甘、苦澀不重,再加上一口冰涼寒氣,正好去這餘暑難熬。”


  辛平端起茶杯與公孫釋隔空示意一下,便先仰頭一口飲盡,先嚐這茶色清涼,任之入喉穿腸取走肉身煩暑。


  公孫釋見之,也緊隨其後一飲而盡,果然是冰涼沁人,一洗胸中煩躁,隨之腦中神明忽醒,似醍醐灌頂,頗是驚人,讓他不禁又飲了一兩杯。


  “雖說現下靜觀其變最好,但還是想請丞相幫辛平做一件事。”辛平心有計算。


  公孫釋一口飲盡杯中茶,“請說。”


  “禦旨一事,其中隱諱,丞相暗子都能打探得一清二楚,想必其人在宮中定是頗有手段。辛平想請丞相讓其暗子能否入長寧宮一探。”


  公孫釋雙眸忽凝,仔細打量著辛平臉上的神情,認真、著急,並非婉轉試探之色,然後放下心來,說道:“不用這麽麻煩,此人就是長寧宮中人。”


  聽後,辛平生喜卻不驚,笑道:“看來丞相之謀劃比辛平長遠得多。既是如此,還請您那位暗子幫辛平在長寧宮留意一二。”


  邊說著,辛平手指沾水在茶案上寫下兩字,與公孫釋說道,“此物時隔多年,也不知還在不在。若是還在,煩請其子定要將此帶出宮來交與我,或許有大用!”


  簾影幽幽暗暗,水字淺淺淡淡,很快便消失在茶案之上,公孫釋看向辛平,心裏回想著方才所見兩字,深問道:“此物,有這麽重要?”


  “若真有此物,說不定能讓你我事半功倍,早日達成夙願。”辛平看著杯中澄澈的茶色,如是言道。


  辛平是靈帝之人,而靈帝與陛下又是親兄弟,他對陛下的了解自遠甚於自己這個臣子。看辛平如此反應,靈帝必定是告知了他關於陛下的某些隱秘不利之事。既然辛平如此急切求此物,他自然是有求必應,於是毫不猶豫點頭應下。


  金烏西落白光轉柔,垂落在廊簷外的竹簾也被一一收卷上,滿庭蔥鬱措不及防便撲進眼中,生機勃勃甚是可愛,讓龜縮在晦暗幽色中躲了一日的人,也忍不住緩緩舒卷開身心來。


  “辛公公可愛過何人?”


  “不曾。”辛平脫口而出,不見絲毫猶豫,“辛平從未愛過人。”


  這是他的真話,沒有撒謊。


  他是辛平,屬於深宮的辛平,無過無往,自是無愛無情,又怎有愛過人一說。、


  公孫釋猝不及防一詐,自是不能從自己口中詐出他想要聽到話來。不過有時,他也會想起在入宮前的日子,那時他還不是辛平,而那時的他,又是誰?

  是寄人籬下的潦倒郎,蝸居在長安的一方破落小院,靠他人接濟施舍過日?

  是流亡在途中的臭乞丐,靠每日與野狗從死人身上搶食物吃才活了下來?

  還是雲州城中那無人不知的浪蕩公子,每日領著一群奴仆大手在城中欺人掀攤、調戲良家小娘子,常常落得一地唾棄咒罵?

  可惜往事已矣,都化成了一場再也回不去的夢,如今的他不過是強留在人世的一個孤魂野鬼而已,無家無友,無名無姓,勉強活著不過是為了報仇。


  殺父之仇,滅門之仇,致他一生窮困潦倒、無家可歸之仇。


  他一生之不幸皆始於那一人,是他毀了他的安穩人生,他不懼死,在這薄情人世他已活夠,不過在死之前,他得找那個人都討回來,血債血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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