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貧賤江頭自浣紗(1)
房瑜寫信來,說起籠中金鸞少了一隻,鶯奴回信上沒有批示此事。彼時唐襄還未離館,她正與大閣主商討霜棠閣主的頒任之事,唐襄雖然早已將與上官武的過往忘在腦後,商量起這件事的時候多少還是有些惆悵,鶯奴自己何嚐好受,各樣煩心的事堆在一起,金鸞鳥丟失的事,倒像是意料之中,反而讓她無話可說了。
金牌打好,正是紫閣喪事才畢,她請紫居純去杭州邀紫員外來,但沒說起是為何邀他。
紫居純坐在下座,穿一件雜地團花袍子,配翡翠鑲金腰帶,與才辭去四閣主之位的謝昌玉相比更有幾分青春豪華。仲春時候人人氣滿血暢,少年之人尤其貌美。她笑道:“純公子近日可有什麽美滿之事?我見公子春色盈麵。”
紫居純亦笑言:“何事?不過是風和日麗。夫人不見大閣主和二閣主也比冬天那會子氣色好?”
她稍啜一口茶,頗有後味地吟道:“哦……”
紫居純道:“家祖千古,杭州那邊必是紛紛亂亂,居純得夫人庇佑,在這裏獨居,倒是省去許多煩心事,當然是心神通暢些。”
鶯奴沒有答話,他再道:“非小子不孝,隻是紫閣的家事於純如同隔岸之火,家祖尚在時,純亦已得允離家。夫人有心,應知我與杭州之輩不同。”
鶯奴道:“若不然,我也不會將此處事務托付於你。”
“純隻有一事,還對杭州有所牽掛——”
“請講。”
他頓了頓,道:“宮主可還回來?”
鶯奴再沉默片刻,斟酌他此話的意思。他緊接著笑道:“非我對宮主存有妄念,實在是看宮主囚於牢籠、心有不忿。”自然,自然,在鶯奴麵前說這些話,總是聰明的。
她倒是有意要問:“公子有話,何妨坦然言之?此處沒有旁人。”
紫居純微微一笑,說:“夫人明明懂得純的意思。”
她捋了捋袖,將茶碗推到一邊,站起來踱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在我門下不是什麽新奇的事。倒不如說,知不可為故不為,倒做不成蝕月教徒了。”
“純明白。”
“你對宮主是妄念也好,執念也罷,是你二人之事,我不能置喙。即便懂公子的意思,於此又有何增益。假若你向我要些別的,我或可以一試,隻有這件。”
他亦站起身來,垂手站在一邊:“夫人對我既然早有安排,我自不能再貪其他。”說的是龐小蝶的事,“但願對宮主略盡愛慕之情。”
鶯奴笑笑。
“阿純謝夫人青鸞之恩。”他說罷退下了,鶯奴倒還留在原處回味他的話。想許多年前三十六靈裏說黃鶯變鸞的故事,竟然可以是這樣結尾的。
她沒有寫信向魚玄機說起此事,怕她反而煩怒;魚玄機亦許久不來信。芳山每月回來,問起都影影綽綽地說還好,這次是鶯奴耐不住,問芳山“宮主決意動身未”。
芳山說前兩日去看薇主,也問起此事。她回答:“宮主固執己見。”薇主說:“年紀越長,越像她父親,怎麽變傻了。”
鶯奴聽罷沉吟,自語道:“她是在與我賭氣呢。”
芳山不解:“夫人有哪裏對不住宮主的?”
鶯奴抬起頭來,笑道:“薇主又有哪裏對不住大宮主的?她是明知可為而不為,全看我的進取。假若我再進一步,她必釋然。”
芳山倒還有些難受,遲疑著說:“婢子從來以為宮主無所不能,什麽事情不是隨她的心意?為什麽反而苦著自己。”
鶯奴道:“阿姊的話沒有錯呀,什麽事情不是隨她的心意?吃苦是為讓我隨她的心意。她並非無所不能,隻不過你與她待得久了,不覺得她也是人,因她將自己當作機械。”
芳山心裏忽然驚醒了,其實宮主雖從小頑劣,到頭來也隻是幽鸞夫人的翻版,幽鸞夫人既不萬能,宮主亦然。隻不過她由薇主養大,所以外殼更硬些罷了。又想到先前鶯奴對她說“宮主不是佛陀,是帝釋天”,這才說得通;她是要一個肯割肉的人去繼承她的誌願,所以才有那些煩人的招數,因為她“天人五衰”了。
一念至此,她驀然泣道:“這可如何是好,夫人,宮主真的會丟下奴婢了。”而“那一日”終究會愈加臨近,芳山自己何嚐不知?想到她終期在即,原本也是“兒女繞膝”,結果真的隻像是做了一夢,誰也不在她的夢中。
鶯奴安慰了她一會兒,隻說“你一定看好小襲”,雖然宮主從不承認這是她的後代,但這恐怕是她留在世上唯二的親人,幽已隨了他人,襲是單獨的一個了。
她回城,給魚玄機帶去一盒煎草果小餅。宮主不怎麽吃,在手裏碾碎了喂鳥。芳山也不忍心說那是鶯夫人做的,宮主不吃不是因為味道不正,隻是沒有胃口,這樣不是一兩年了。
她在樓上喂鳥,奶娘帶著襲玩耍,芳山就在院裏鋤地。紅苔燒完了以後,院裏其他的花木也都日漸枯萎,蓋因泥土僵化。想了許多辦法,今春也還是沒能讓院裏有花。宮主嘲笑說:“孀婦院裏要花做什麽?”反而很自在。
那之後宮主大病了一段時間,院門緊閉。病愈起身就是賓客盈門,六郎八郎媳婦來看她。坐在房裏談天,聊兩句就說想見十三郎;一個兩個抱著他逗笑。給他帶了一雙金絲繡的童鞋,配那心想事成的金鎖。
說到新主人的兩個孩兒。闐的長子沉默寡言,次子性格剛烈。“她們說起來,倒很像大哥二哥。”死了的大哥二哥。
魚玄機道:“正是命定的事。”
“宮主覺得這兩個孫兒未來能撐家業麽?”紫閣是“斷脖龍”,長子次子運數不好。魚玄機又說命定之語,說這話時,兩個兒媳心中其實有些怵。
她笑了一回,給女客們手裏分了些糖點心,捏著六郎媳婦的手腕說道:“想這些做什麽,難道有替他人謀福的閑心?”想這些倒不如想自己的丈夫還能活到幾時;說著向口中塞了一塊桃糕——吃點心隻是這個屋裏的特權,未出哀期。
六郎媳婦向四周看了一圈,沒有人敢用這塊點心。她來回看了看手裏的糕點和魚玄機的臉,碾碎了悄悄向嘴裏送,低低說:“隻要鶯夫人不嫌我家六郎……”餘下的藏在袖裏。
“總有你的安身之處。”
做不做家主,於她們有什麽打緊,總之是一場幻夢。總看見蝕月教的女子行走自如,連那也是幻夢。唯獨不想淪落成三郎四郎妻的模樣。
不敢說下去,便聊些別的;魚玄機房中有一幅美人卷軸,八郎媳婦見過,以前是掛在綢緞鋪裏的,按說是照著鶯奴畫的時裝畫,被魚玄機移到這裏來了。她性格爽朗,直笑道:“沒有鶯夫人十分之一的美貌。”
魚玄機說,豈止,簡直一絲也不像。
有人說像,有人說南轅北轍。“鶯夫人明明是長眉,怎麽畫成這樣?”“胡說了,鶯夫人蠶眉。”“是長眉,”“短眉!”
魚玄機便說:“畫卷而已,任人塗抹,不過是畫師喜愛這般長相,所以這樣畫。”鶯奴的臉何嚐不是一張白紙,從來也沒有人見過她的真相,若不然,為何所有人都能在那張臉上看見最美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