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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動搖

  “季叔莫要怪罪他們.……是母親下的命令,叫他們不許攔我.……我未曾同母親說明君侯不許我靠近書房.……這是我的過錯。”江呈佳的嗓音有些沙啞,且很是幹澀低沉。


  季先之不作聲,定定望向她。


  這個姑娘起先還能穩得住,隻是到了後來,像是想到了什麽,眼眶裏湧滿了淚水。


  她不敢在書院門前哭出聲,轉身飛快奔下了台階,朝後院花園裏奔去。


  季先之生怕出了什麽事,便急忙跟了上去。


  他一路追到橫跨過花園的長廊上,便見江呈佳倚靠著欄邊,壓著哭聲默默垂淚涕泣。


  季先之也不敢靠近。瞧著她小小的身影躲在台柱後麵瑟瑟顫抖著,心裏亦不是滋味兒。


  那低低的哭泣聲持續了許久,江呈佳才緩緩止住。她將滿臉的淚珠擦抹幹淨,盡量克製著情緒向身後默默陪著的季先之道了一句:“季叔.……您可以同我說一說.……君侯兒時的事麽?”


  江呈佳小聲的詢問。


  季先之起先有些滯愣,少焉歎道:“女君要聽,老奴自是願意講的。”


  “.……”


  小姑娘沉寂下去。


  季先之稍稍朝她靠過去,站於她斜後方,將那些存放於他腦海中的記憶徐徐道來:“想來.……曹夫人也從同女君提起過主公兒時的小事。說他從小不得父親喜愛,這一點亦是大魏老弱婦孺都知道的。淮代王從不掩飾對主公的厭棄與討厭,他從未得到父親的青眼相看,無論做什麽都是錯的。旁人隻道他生於淮王府,擁有一世榮華富貴,殊不知.……這背後有多少辛酸孤獨。


  幼 童時的主公拚盡全力念書習字,每日寅時三刻便起身練武,然後跟在夫子身後苦讀經書史卷。到了晚時點著燈讀到亥時一刻才肯入睡.……可憐他小小年紀日日睡不了幾個時辰,且時時處於惶恐之中。就算他這般努力了.……代王也從未正眼瞧過他,動輒打罵。隻是那時的主公還有曹夫人的疼愛與護佑。


  直至……主公七歲那年……曹夫人.……在王府之內遭受侮辱,失了清白,之後瘋瘋癲癲病了好幾年。主公.……便再沒有人關心與愛護了。那些年若沒有盧夫子的陪伴,越奇將軍傾盡全身武學教他種種……隻怕他熬不過那樣黑暗的日子。母親病了,父親不喜,皇祖父重病不起……幾乎沒有什麽能夠支撐他活下去。他曾數次想要一死了之。小小年紀便已經失去了希望。若非盧夫子一次次相救勸導……女君您後來便不會在西漠遇見主公了。”季先之歎道,總是希望江呈佳能明白寧南憂的苦楚,想讓她知曉盧夫子對寧南憂而言是多麽重要。


  江呈佳沒作聲,呆呆的盯著廊前的花叢瞧著。


  季先之由衷道:“不知女君有沒有嚐過被人背叛的滋味,有沒有嚐過親眼瞧見恩師死於麵前的恐懼痛苦。不知女君能不能懂得孑然一身,孤獨一人走在荊棘叢裏的感覺。不知女君.……有沒有在死人堆中呆過兩天一夜,努力掙紮卻無法從屍堆中爬出來的絕望。不知.……女君懂不懂得……劫後餘生……苟延殘喘而活的奢望?”


  江呈佳仍然不語,安靜的聽他說話。心裏卻忍不住答道:我怎會不知他的痛苦?我怎會沒有經曆過心愛之人死於麵前的絕望?我怎會不知……劫後餘生苟延殘喘而活的渴望?這些都是他教給我的.……我怎麽會不知.……?


  可惜這些話她隻能默默藏於心中,難以啟齒也不可啟齒。


  “老奴不曾見證女君的成長,自然不知女君經曆過什麽。可……老奴卻是看著主公一點點長大的人……老奴呆在這府中已是半輩子,見過許多次主公絕望崩潰。但他.……從不輕易落淚。隻是.……受到重創後,很喜歡一個人坐在屋裏不吃不喝,直到逼著自己體力不濟,昏厥不醒才肯罷休。他堅強……可卻也極其脆弱。


  老奴知曉……女君從小跟著江主司走南闖北,對這天下百姓疾苦尤為關心,對朝局奸佞極為不屑憎恨。可……老奴卻認為.……主公並非奸佞。他不過是個被仇恨蒙蔽了的可憐人罷了。他也曾有過守護蒼生的願望,也曾想要這九洲神陸風光無限,再無戰火。可……現實有多麽殘酷,他的抱負與理想便有多麽渺小不值一提。


  女君……事到如今您還是覺得主公走上這條路.……真的錯了嗎?”


  江呈佳攥緊了雙手,閉著眼,淚珠從眼角滑落。


  “的確。若論起主公大大小小的罪責,他罪無可恕,便是叫他去陰詭地獄受刑,永世輪回都不為過。想來.……女君既然從一開始便知主公的身份,私下也應該做了許多調查與考論。老奴信,主公從前做過什麽卑鄙之事,女君皆一清二楚。想必.……不用老奴多說。


  老奴也勸過,說過,甚至狠狠訓過,可那些話卻讓主公越陷越深,越發難抑他心中的心魔執念。


  實不相瞞,老奴曾經同女君抱有同樣的想法……一心認為..若能夠加以引導,或許主公能夠放下屠刀。但,後來老奴卻覺得.……自己錯了。老奴沒有親身經曆過主公經曆的那一切,又有什麽資格能勸他放下?執念、心魔、陰影、噩夢,這些隻有他自己化解,他心中有了定數,才能夠完全驅趕,才能放下。


  今日……老奴乃是誠心誠意同女君說這番話,隻是想讓女君知曉……主公偏執走到今日,說到底還是他一個人承擔了太多,因而,無論誰勸、誰恨都無用。我們能做的……或許隻有陪伴。”


  他說這話時,十分真摯。


  江呈佳耐心聽完,輕輕問了一句:“隻需陪伴嗎?季叔……您陪伴他這麽多年……他亦不曾走出來.……難道換了我,我便可以做到嗎?”


  “女君,何不試一試呢?這些年我從未瞧見主公這樣拚了命救一個人。無論是在泉陵還是後來的荒山……主公向來是沉穩行事的人,可卻次次因您方寸大亂。或許初時.……他不知您便是在他少時將他從白眼狼王口中救下的姑娘,認為縱然對您好……也不過是有愧於您。但後來,他對您早已不是愧疚,而是喜歡。否則荒山一行,他不會因你亂了陣腳,改變計劃,甚至.……讓呂尋與周源末為此擔憂。主公從來是一個行事沉穩老練,狠辣絕決之人,可這幾月,他因你無數次猶豫過彷徨過。


  那時您身受重傷,主公為了護您周全,從懸崖一躍而下。縱然他抓著崖壁之上生長著的藤崖草,可.……那樣高的斷崖峭壁,他硬生生忍著痛楚,不顧背脊與手掌會因為崖壁之上到處凸出的尖銳石子以及藤崖草滿身的小刺而劃傷手掌,為了救您,他全然不顧這些……難道這還不能證明您在主公心裏到底有多重要麽?”


  季先之將荒山之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她。江呈佳這才知道……原來她在他手掌心瞧見的疤痕竟是那時在荒山,他縱躍山崖後留下的。隻是當時她陷入昏迷,什麽都不知……

  如此一來.……當時的他不僅僅受了烏滸兵的刀傷,背脊上也應該被磨得血肉模糊了……

  江呈佳低頭思量許久,心中猶如亂麻,搖擺不定。


  季先之收了話音,靜候在她身側等著。


  他曉得,這個本就善良的小姑娘,眼下已經動搖。


  季先之想,若是能夠勸得他們二人相依相靠,或許寧南憂便不會再像從前那般辛苦。


  “季叔。”少頃,江呈佳開了口道,“您與母親.……今日勸我的話竟都一樣。”


  季先之稍稍有些怔愣,遲疑地問道:“夫人今日.……也同您?”


  “您放心……在您勸我之前,我便已經想通了。”江呈佳有些疲累,亦有些心煩意亂,打斷了他的話道,“隻是.……或許……我需要一些時間。”


  季先之再歎道:“若是女君靜下來能夠想明白.……也好。院子裏風大,女君身上的傷,這些天起了炎症,又時常反複,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江呈佳低低的應了一聲,站在院中一動不動。


  季先之曉得,再勸下去或許便會起了反效果,想了一想,還是轉身離開了這條長廊,向西院行去。


  江呈佳盯著院裏盛開著的嫩黃花朵。想起這些年千機處收集的三百六十七冊卷宗,想起枯黃帛書或板竹雕記載的那些慘案、冤案。心底依然無法消除對寧南憂的那些擔憂與恐懼。


  陽嘉二年末,常猛軍一案涉案人員皆被抄家後的整整半年裏,寧南憂與當今天子、當時還是太子的寧南權一樣拚命尋找可以翻案的證據。隻是鄧氏與淮王聯手,再加上五侯勢力,逼的想要替盧夫子、替常猛軍翻案的寧南權迫於無奈放棄了翻案的機會。


  陽嘉三年,五侯叛亂。鄧氏與淮王聯手平叛。寧南憂在那場叛亂中,首次出戰。當時的他不過十二。但殺伐手段之陰狠殘忍卻已叫人寒徹心骨,惶恐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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