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容宣恰逢其時的站出來令孔芳和諸位夫子都非常滿意,這一戰無論輸贏他都能於列國學派間聲名鵲起,萬儒總院也會跟著沾光——此子不過總角少年卻敢於迎戰名家為學派爭光添彩,堪稱少年英才,想必成長起來更會大放異彩,儒家當真不一般!
容宣的師兄們卻很是緊張,與他搭過話的師兄更是懊悔自己方才沒有拉住他,這是容宣入學之後第一次參加三學辯會,首戰若是無法勝利怕是會對他以後的發展產生不良影響,至時再後悔可就晚了,更何況儒家弟子成百上千卻要一個孩子出頭,傳出去豈不令人恥笑?!
疆德子三人早已注意到儒家這邊的動靜,見容宣站出來欲與名家論辯,伏且便湊上前去問疆德子此人是否就是疆景子說過的名叫“容宣”的那位亡國公子,疆德子微微一笑,點頭讚其“頗具君子之風,沉穩冷靜,乃可造之材”。.
子冉在背後笑出了聲,揶揄疆德子別是以看女婿的眼光看人家罷!伏且橫她一眼,讓她莫胡說,疆景子是方士豈能談婚論嫁。子冉不服氣的頂回去,說疆德師兄也是方士,將來不還是得回到紅塵娶親生子。伏且被她說得啞口無言,悶哼一聲不想再理會她。
疆德子雙目緊盯容宣,觀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看得一旁不甚明白的醫家掌學也跟著緊張兮兮。
此時,容宣與那位連勝兩局的名家弟子已交鋒兩個回合,雙方不分勝負,眾師兄弟對容宣刮目相看,心中充滿了期待,希望他能夠扳回一局挽回儒家顏麵。
同門悄悄議論的聲音傳入耳中,名家弟子心裏的焦急便寫在了臉上,無論之前勝敗如何,若是這輪輸在一個孩子手裏,他不止會遭到同門恥笑嘲諷,好不容易累積的名氣也將毀於一旦!
“這位師兄,依你之言,雙足不可同時踏入同一條江水,子淵是否可以請教師兄一個問題?師兄是否曾涉水去往對岸某地?”親眼見識過兩場論辯,容宣終是發覺名家論辯的取勝之處,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問答風格這般熟悉,名家弟子頓時心生不妙,“我曾自西夷渭南往楚國夷陵去,需乘舟過河。”
“原來如此,子文師兄有言在先,今日非昨日,我說今日事與昨日事不同,師兄是否讚同?”容宣又問他。
“當然讚同!”名家弟子毫不猶豫的回答,這個問題與他今日辯題十分契合,怎能不讚同!
“敢問師兄乘舟渡江需幾日?”
“兩日有餘。”
“既然如此,當師兄涉水過河時,河水在不停的變化流動著,兩日後的師兄已經不在最初的河流中,那麽師兄豈不是去不成河對岸的夷陵也回不來河這邊的渭南?不知師兄當時是如何來去的?”容宣一臉好奇的看著名家弟子,像個可愛無害的少年。
“那日的我如何來去今日的我又如何知道呢?畢竟我已非從前的我。”名家弟子暗中舒了一口氣,這個叫子淵的果然還是個孩子,竟然自己把自己繞進去了。
啪!
眾目睽睽之下,容宣上前抬手便給了那名家弟子一巴掌,瞬間將其打蒙,呆若木雞的瞪著他。
眾人震驚!
“放肆!簡直、簡直欺人太甚……”竟有人膽敢當眾掌摑門下弟子,公孫寵從座上彈跳起來,氣得語無倫次。
“子淵不知自己哪裏放肆,方才打人之人並非此時的子淵,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此時的子淵已知錯且改正,不知先生嗬斥子淵是何緣故?”容宣神情惶恐,似是惴惴不安。“更何況這位師兄已非方才的師兄,即使先生問難於我,方才的師兄也無法得知,先生的問難又有何意義呢?”
“你你你……”公孫寵高高揚起手掌卻拉不下臉麵打下那一巴掌,放下又顯得自己像是在示弱,一時又氣又尷尬。
“嗤”,子冉捂嘴竊笑,伏且忍住笑意點頭讚歎,“這孩子與疆景倒是相似,明目張膽的氣人,還氣得人沒法子!”
疆德子笑得含蓄,隻點頭不說話,心裏卻在想,“疆景一點都不氣人,可愛著呢!”
“你、你為何平白無故掌摑於我!”名家弟子終於反應過來,怒不可遏的瞪著容宣。
“這位師兄,此時的我非方才的我,我如何得知方才的我為何掌摑於你呢?”
容宣表現得越無辜,名家弟子越生氣,斥他強詞奪理。公孫寵緊跟著斥責孔芳竟教出如此不知禮數的弟子,儒學枉稱“君子之學”,豎子堪稱儒家敗類!
眾人皆以為公孫寵的話太過鋒銳,更何況名家弟子之前便以“今日我非昨日我”進行論辯,儒家仿之又有何不可?隻是容宣行為不夠嚴謹,易留話柄在人手中,但儒家孔芳尚未接話,旁人縱使心中不滿卻也不好多言。
“我倒以為子淵小友的論辯甚是有理,公孫先生未免過於偏袒,做學問豈能雙重標準,公孫先生以為如何?”
竟有人當眾恥笑公孫寵做人、做學問都不行,真是大膽,公孫寵更是火冒三丈,他倒要看看是誰如此狂妄。
一旁的醫家掌學以袖掩口已經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疆德子卻直視憤怒的公孫寵,笑道,“公孫先生這般看著我,可是我的話中有何錯誤之處?貴學弟子先前有雲,今日我不知昨日我如何渡江,子淵小友又雲今日我不知方才我為何掌摑,不過變換人與事罷了,原意相同豈有不妥?”
“並、並無不妥,鄙學派弟子論證有失,無可辯駁,名家這輪認輸!”公孫寵看清說話之人後便萎靡了氣焰,陰陽家之詭譎莫測,他一凡人之質不敢與之爭鬥。
這種當麵指責的話也隻有陰陽家敢說敢做,被指責之人還不敢記恨,誰都不知自己何時便會有求於蓬萊。
天下人似乎已經習慣性的認為陰陽家之語皆是箴言,每一個字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每一句話都在決定著某個人的命運。他們的眼睛可以看到日月星辰行走的軌跡,他們的命簽可以改變天下列國的格局,他們可以傳達上天的旨意維持節氣輪回耕休作息,他們知道所有人的過去和未來,甚至他們還有秘而不宣的長生之法,蓬萊山上曆經滄海桑田卻麵容不改的無名子先生許是這世間和神祇距離最近的人。
看到公孫寵像兔子似的窩在席上,容宣向疆德子作揖大禮感謝他的仗義執言,疆德子淺笑以應。
此時陽光正烈,圍觀的學派代表身後是烏泱泱的人群,他們坐在人群投下的陰影裏倒也清爽,疆德子三人身後卻隻有潦草幾人,畏懼的站在數尺之外。他眉心的玉珠白得耀眼,霞姿月韻滿目星罡,高冠長發堪稱仙人之姿,兩袖鶴翅似乎隨時都會帶他飛離塵俗。
容宣心中忽生惻隱,你且觀他蓬萊山陰陽家身後如何空曠淒涼,仿佛自成一方幽靜天地。這些終生與日月星辰為伴的人因神秘而頗受敬畏,也因神秘而遭受孤立,他們是這世上最受尊敬也是最孤獨的人,永遠高高在上遺世獨立,世人尊之敬之畏之躲之,卻無人敢愛之,無人不尊無人親近。
他恍然記起那年隨夫子去蓬萊遊學,山間陰森詭秘,陣法機關層出不窮,山腰之上便是陽宗弟子聚居習武的地方,這裏風掃落葉開闊明淨,陽光就像金色的河流淌過山野。陰宗弟子卻在山林最深處,四周皆是清瀑峭壁亂石飛花,非“人間仙境”不足以形容,其行蹤極其隱秘,常人難以得見。
憑借著孔芳首席弟子的身份,容宣見到了無名先生與疆德子,卻在不經意間看到躲在石門機關後偷偷瞧他的蕭琅,大眼睛忽閃忽閃充滿了好奇,他聽見蕭琅與另一陰宗弟子說“這小君子竟不怕我們”,那弟子的笑容說不出的勉強。
她自幼長於清淨之地,不知是否曾對紅塵有所向往。容宣順勢想起了久別未見的蕭琅。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有人大喊,聲音自遠而近淒厲而恐慌,似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不好了!死人了!”
孔芳忽地站起身來,未留下隻言片語便隨那名報信的儒家弟子匆匆離去,看到孔芳的表情容宣心裏便有一種不詳的預感,遂跟上他的腳步想要一窺究竟。
誰死了?
眾人一驚,已有學院的守衛開始驅散圍觀的黎庶之民,在場的人物都跟著孔芳去了,半數心懷同情,半數出於好奇——能讓孔芳如此驚慌失措的人必然不簡單,怕是有一場很大的熱鬧可看!
“三學辯會”期間萬儒總院死了人,這裏已經不安全且晦氣,齊王護衛立刻護送田柴乘車回臨淄,大局自有萬儒總院的夫子來維持,齊王安全要緊。
浩浩蕩蕩的車隊扈從離開,圍觀之眾也散得七七八八,偌大的儒院廣場一下空曠了起來。屈問想隨齊王的車馬一同回臨淄,齊子客讓他先行,自己要趁機去找容宣。
屈問不放心齊子客便答應在客舍等他,讓他快去快回,齊子客追進儒院深處,剛要尋找容宣的蹤跡卻見有兩個學生邊說邊走了過來——
“總角少年,真是可憐……”
“聽說是一位公子,叫容宣的,好不容易逃回書院還是沒能保住性命,這世道啊,亂得很啊……”
齊子客一把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急切問道,“你們剛剛說死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