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除夕
冬月中下旬,新春陰陽合曆自蓬萊頒布,二十四節氣亦重新推演計算過,商曆經湯邑王使之手傳行各國,廣詔天下。
天氣日漸寒冷,紛紛雜雜下了幾場小雪。蕭琅頸上圍著毛領,耳朵上帶了兩個保暖的小毛罩,在雪地裏跑來跑去,結果不小心滑了一跤,臉朝下磕在了石階上,下頜青了一大塊,蕭薑夫人趕緊喊了醫師來瞧,又敷又抹的好幾日才見好。
除夕越來越近,外麵已是天寒地凍,蕭琅也越來越不愛出門了,窩在暖融融的房中乖巧看書,要麽依偎在蕭薑夫人的懷裏聽她講故事,或是與齊子客和蕭綠玩投壺,贏多輸少,齊子客的臉上被貼滿了小布條,滑稽得很,蕭琅不時捉弄他一番,日子過得極舒心。
齊王率眾臣祭過天地社稷與祖先後便舉行了大儺儀式,儺舞在祭壇上表演了一回,又在齊王宮前的廣場上搭了新台子演給黎庶子民看,蕭琅去看了幾眼,都是自己看過的,那些打扮成儺巫的伶人跳得非常好,絲毫沒有出差錯,她在台下和眾人一起為舞姬鼓掌喝彩。
那名領舞的伶人認出了蕭琅,下台前摘下麵具朝她笑了笑,是個樣貌清秀的阿姑,蕭琅更興奮的向她招手,伶人掩口輕笑,因不知蕭琅身份不敢造次,向她遙遙一禮便隨伶官和眾舞姬回了伶館。
“長兄長兄,你看那天的阿姑還記得我呢,她還跟我打過招呼呢!”蕭琅無比激動地和齊子客炫耀著,齊子客敷衍的“嗯嗯”點頭,氣得她一整天都沒有跟他講話。
除夕前二三日,齊王差人送來了桃梗與裁好的竹節。桃梗上的神荼鬱壘刻得極其精妙,二神身著戰甲麵容威嚴,發須分明,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會從桃梗上跳下來大喝一聲驅走精怪,保家宅平安。
蕭琅模仿著刻了一個神荼,醜得不忍直視,齊子客將桃梗掛到門上,嗬斥她簡直是在褻瀆神明,讓她趕緊燒了向神荼賠罪。.蕭琅嘴上應著“好好好”,私下裏卻將神荼到了床底下放小玩意兒的木匣裏,睡前必拿出來摩挲一番,看得久了便感覺也沒那麽醜。
除夕下午,齊子客又將桃梗掛到了門兩旁以壓邪驅鬼,蕭琅趁他不注意時摸走了鬱壘,將將對照著刻了一半便被齊子客發現拿了回去,自然又是好一番嗬斥,警告她再搗亂就揍她。
蕭琅依舊是表麵答應著,回頭還是偷偷摸摸的蹲在牆根下刻完了鬱壘,將他和神荼放到一起藏了起來。
蕭綠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這兩個刻著小人的木片,她勸蕭琅還是燒掉為好,畢竟她刻出來的神明委實……委實不好看了些,若被人知道了這可是侮辱神明的大罪。
蕭琅指著這兩個小人問她是否知道哪個是神荼、哪個是鬱壘,蕭綠看了半天搖頭道“不知”,刻成這般模樣,怕是神荼鬱壘本尊來了也是認不出來的。蕭琅得意的對她說“好看的神明都一樣為人所知,醜的小人醜得所有人都認不出來”。
雖然明知她是在狡辯,但話裏話外也挑不出毛病來,蕭綠仔細打量著兩個小人,確實看不出誰是誰,遂鬆口放了過去,囑咐蕭琅好生藏著掖著,可別被少主發現了。末了她又瞄了眼小人,暗道,醜成這般也算是鬼斧天工了罷!
晚食時刻,臨淄城裏已接二連三的響起了爆竹“劈裏啪啦”的聲音,公主府門前也點起了篝火,裁好的竹節串成一串掛在一旁的樹上,等著子時扔進火中辭舊迎新。
約莫亥時許,齊王宮的方向傳來了鼓聲,不慌不忙,響徹雲霄。齊王宮的樂官敲起新鼓,驅逐“疫癘之鬼”,為齊國百姓與黎庶祈福。今載乃是豐收之年,王宮裏的歌姬唱著詩歌慶祝祭祀,讚頌賜予齊國恩澤的神靈,祈求神明賜福,來年亦是好收成。
在宮牆外和街上聽鼓聲放爆竹的民眾也跟著城牆上表演的伶人唱起來——
“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
齊子客在院子裏喊蕭琅出來放爆竹,蕭琅嫌室外太冷不願出去。除夕之夜怎能窩在屋子裏呢!齊子客嚇唬她如果新年第一天就怕冷,未來的一整年都會怕冷。蕭琅當真信了他的話,但又轉念一想,怕冷不怕熱,炎炎酷夏我豈不是不怕熱了?如此想著她便更不願出去了,讓蕭綠和齊子客玩去,她要在屋裏陪著母親。
齊子客不再勸她,自顧自的與府裏的仆從玩起了爆竹,竹節扔進火堆的瞬間發出爆裂的響聲,火花四射,木屑與塵土齊飛,濺得一人多高。
他瞄著門口,心裏數著數,剛剛數到“十”便看到裹得像個球似的蕭琅從院子裏“滾”到門口來,對方看到他了然的小眼神頓時趾高氣昂的解釋道“我才不願來呢,是母親非要讓我出來的”。齊子客點頭稱是,也不拆穿她,隨手給她遞了一串竹節,讓她離火堆遠點扔,免得火花濺起來燒了裙子。
齊氏人丁稀少,兩邊親友一方在王宮裏團聚,一方早已不知流落何處,公主府的主人隻有蕭薑夫人母子三人,府裏難免冷清了些。香萱卻道比以往好了許多,蕭琅回來之後公主府更熱鬧了,前院裏吵吵嚷嚷的熱鬧場麵可是從未見過的。
蕭薑夫人笑她最是會安慰人,兩人去祠堂裏依次拜了拜故去的親人與先主人,又去廚房準備了子時守歲的宵夜,齊子客與蕭琅吵鬧的聲音忽高忽低的傳過來,蕭薑夫人與香萱對視一眼,各自笑出了聲。
子時一到,辭舊迎新的鍾聲響徹九州大地,於湯邑王城鍾樓上和各國王宮裏響起,黃鍾大呂,九霄雷動。
蓬萊山上星象盤換了幾轉,老星曆久彌新,幼星冉冉升起,星河璀璨絕倫,然命途難辨始終。
廣場上的琴聲泠泠淙淙悅耳動聽,編鍾或渾厚或清亮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
父母親友健在的弟子早已放假回家去了,留下的千餘人若說了無牽掛卻也並非如此。他們聚集在萬儒總院的廣場上祭拜儒家列位先祖,唱著慶賀新年和祈福的歌,長於舞技之人和著編鍾與七弦琴的樂聲起舞。
篝火明明暗暗,在容宣的眼睛裏閃爍著幽暗的光芒,他與眾師兄弟彈著歡快的曲子,思緒卻已經飛回秦地。
去歲除夕時,秦王宮很是熱鬧,秦王國後俱在,早已成家的兄姊公子簡、公子璧也在,從子從女、外甥甥女並大國巫等亦在。
長兄的幼子已會行走跑跳,在大殿裏追著宮人跑,兩位兄長跟在後麵生怕他摔倒。阿姊又新誕了女兒,尚在繈褓中,逢人便張著小嘴“嗬嗬”笑,國後抱著她指著容宣對她說要喊舅父,小公子嘰裏咕嚕說了些讓人聽不懂的話,約摸是“舅父”二字,容宣慌裏慌張的不肯應,說自己還小,才不要做父親,秦王值和大國巫笑他許是個傻的。
子時放爆竹時,幾位公子興奮的吵吵鬧鬧,小公主卻被竹節炸裂的聲音嚇到了,緊緊的依偎著母親,容宣指著門上的神荼鬱壘逗她開心,孰料神明樣貌太過嚴厲,嚇得小公主哇哇哭,容宣哄了半天也沒有哄好,最後遭國後說了一通。
那是秦侯稱王後的第一個除夕,比往年都要熱鬧一些,秦國的黎庶百姓在隆隆的鍾聲和爆竹聲中迎來了新的一年,也迎來了兵臨城下的東西聯軍。
南陵城的人在慶賀新春到來,東原和西夷的軍隊沒有任何阻礙的進了城,民眾臨死前的慘叫聲也沒有竹節爆裂的聲音響亮,秦王宮未有絲毫抵抗便讓侵犯者長驅直入。
容宣被母親推入密道時他還不想走,無論鍾離邯怎樣拖他曳他都不肯走,他貼在密道的門上,透過孔隙看到自己的父親母親被東原、亦或是西夷的將軍刺死在王位上,長兄與姊婿奪劍相搏,然寡不敵眾,身首分離。從子從女和外甥皆未能幸免於難,身下流出的血淌滿了大殿。
長嫂和阿姊哀求著敵人放過自己尚不曉事的幼子,凶惡的將軍對為母之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與哀求置若罔聞,將兩名小童從母親懷中生生奪走,他們不知將孩子帶去了哪裏,卻將孩子的母親刺死在殿前。
天光乍起,火焰衝天,秦王宮彌漫起焦糊腐朽的氣味,異國的軍隊在王宮前耀武揚威,老邁的大國巫被按在階下被迫向敵人的將領俯首稱臣,他用一腔熱血告訴敵人什麽人才配稱作“不貳之臣”。
秦宮的火苗蔓延到密道前,燒紅的鐵門燙得容宣的手掌滋滋作響,鍾離邯揚手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暈頭轉向,腦海卻清醒了很多,他突然響起好久之前大國巫和他說過的一句話,“你若某日孤身一人,便從臨珧回東海去,臨珧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容宣聽了大國巫的話卻不解其意,他曆盡艱險潛入了臨珧,隨後便遇到了蕭琅,此時他仍不知臨珧有何神奇之處,直到孔芳也與他說了一句話他才意識到,神奇的不是臨珧,而是臨珧的那個人。
那句話是——
“陰陽雙子,日月同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