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風雨臘月
快入臘月時,嬴嫘終於在相舍待不下去了。.
伊邑的冬季寒風刺骨,濕冷得仿佛整個人都浸泡在冰水裏一般,即便待在溫調房中也擋不住見縫插針的風濕之氣,著實難受,未到臘月她便告辭要回嶧城。
容宣巴不得她趕緊走又怎會挽留,甚至忍不住露出了不合時宜的滿麵笑容。嬴嫘瞧他這般油鹽不進的模樣十分難過,本想著臨走時再向容宣表露一番心意如今隻好作罷,看來她兩個多月的努力算是白費了,這人尚不如蕭琅體貼可人!
蕭琅倒不覺得伊邑的冬天有多難熬,總比四季寒涼的蓬萊要好一些,也巧她最近心裏有事,整天惦記著,縱然竹北院確實有些濕冷她也沒想過尋個溫調房搬過去。
自秋獮之前與疆德子通過信後至今西夷再無音訊,最初蕭琅以為他是顧不上給自己寫回信倒也不甚在意,但寄出去的藤鳥十日後原封不動的飛了回來,顯然是沒有找到主人才會如此,其後她又反複寄了兩三次,結果無一例外,疆德子竟突然失蹤了!
容宣旁敲側擊地問她會不會是因為疆德子待的地方陰陽家的藤鳥找不到方向亦或是去不得。蕭琅搖頭否認,她與疆德子之間傳信的藤鳥與其他藤鳥不一樣,並非沿著固定方向和路線來回,這鳥尋的是氣味,即便疆德子藏在深山老林裏或是香草叢中它都能尋得到,就算疆德子閉關也會留一個藤鳥出入的小口,隻要能找得到人便不會原路返回。
“或許疆德先生在陰陽巫總壇。”話一出口容宣便小心翼翼地瞄著蕭琅的表情,一旦對方要生氣他也好趕緊轉移話題。
“師兄尚未尋到總壇所在,他若尋到入口有所動作定會來信告知夫子與我,鄢君畢竟是我們的師叔,手段過人,沒有百分把握師兄斷不可能貿然行動。.”蕭琅有些奇怪,容宣怎地總是懷疑師兄與陰陽巫關係頗深,有時說他與陰陽巫的人在一處,有時說他在陰陽巫總壇,師兄又說容宣不是好人讓她離得遠一些……這兩人到底有什麽梁子竟如此針鋒相對?
“或許他去仙境遊曆了,仙境不欲俗物進出,因此藤鳥不能入內,疆德先生本事通天,你莫要太過擔心。”容宣隨口胡謅了幾句,心中暗道,“呸!疆德子這種人也能進仙境?他隻配下地獄!”
“你是說……神地昆侖?”蕭琅一下被他逗笑了,“昆侖豈是咱們凡人能去的地方!更何況那隻是個傳說,就連我派祖師都不敢確定是否當真有昆侖這個地方,或許它隻是山海經上的一段文字而已。”
“千百年前始皇帝政曾派道家方士徐福率童男童女出東海尋世外仙山蓬萊,那時的蓬萊也不過是民間傳說罷了,可事實證明傳說多半來源於現實演繹。”容宣順帶著違心地誇了疆德子一嘴,“疆德先生是有大造化者,說不定先生當真尋到了呢!”
“好哦,那便讓他餐霞飲景成仙去罷!師兄也不像是那種喜好虛無縹緲長生不老的人啊……”蕭琅不以為然地撇嘴,她不管疆德子去了何處,也不管他是否真的尋到了昆侖,她隻盼望這次寄出去的藤鳥莫再原路返回便好。
然而事不遂人願,藤鳥兜兜轉轉十餘日又回到了蕭琅手裏,至此疆德子已失蹤四個月。蕭琅占卦隻算得他在西方,尚安,非吉非凶,觀星位不像是西夷但也說不出是哪裏,難不成當真尋到了昆侖?
她回想起容宣說的話不禁啞然失笑,神創造了人卻鄙夷凡人汙濁,即便真有那等天地造化的神地又怎可能允許凡人踏足,還不如說師兄是尋到了陰陽巫的老巢比較靠譜!
算得疆德子無恙蕭琅內心才稍安了些,但仍是忍不住胡亂猜測他究竟去了哪裏,她二人從未失聯這麽久,寫信問無名子他也不知。想著想著蕭琅便莫名其妙地有些生氣,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氣什麽,總歸旁人惹不得,容宣隻說錯了一句話就被她凶得不敢吱聲。
臘月末,薑妲新王繼位頭一年需派遣使者往各處鄰國拜會年長的諸侯以代新王賀歲。本應派出朝中分量最重的大臣前往湯邑覲見天子,但商天子已死,商王巫未得上天指示不敢擅立新天子,雖有無名子“無天子之氣加身”的箴言在先但殷商王族宗室依舊為帝位鬧得不可開交,但凡年輕力盛些的皆認為自己有登基稱帝的資格,然而半個都未得到上天認可,冊立新天子之事便在一片吵鬧聲中擱淺。
商王嫡係隻剩商服與一位嫁到東原的王姬。商服早已與商王室決裂,從前的他尚存一絲扶持商王室複興的心思,但自從親眼目睹親兄弑父、兩位外嫁的阿姊相繼病故、東原不斷崛起而商王室內部依舊腐朽敗落之後他徹底喪失了天子複興的希望,一心撲在縱橫大業上。
縱橫家弟子平生要務便是以維護天下太平為目的,各自聯絡看好的諸侯王室,推動一個個聯盟成型,最終“合縱”“連橫”兩派一較高下。商服乃是合縱一派的弟子,早有自己追逐的目標,再不會去理會爛泥一樣的商王室。
但商服還有一位阿姊,便是先前和親嫁給東武王做夫人的那位王姬,商殷。先國後自盡殉葬後商殷算是宮中除薑妲以外地位最高的寡夫人,雖無子嗣但也是薑妲的庶母之一。
商子辛不幸罹難,商王室嫡係敗落,商服早已脫離王室,身為嫡係僅存的血脈,商殷不由得生出些十分別致的想法——她本身便是王姬,又是東原國夫人、東原新王之母,身份貴不可言,不妨效仿東原惠王薑妲,成就女子為王的天下!
這般想法雖是好的可惜商殷早已嫁人,回湯邑祭拜過先天子之後便得回東原王宮繼續過她寡居的生活。商殷本想逃離東原侍女的掌控藏於某處好招兵買馬以待吉時殺回湯邑,然而商王宗室怎會給她攪局的機會,不等商子辛入殯便強行將她送回了東原,計劃尚未成型便已夭折,著實可憐可歎!商殷一番小動作非但沒有改善處境反而給自己換來了更為嚴苛的監視,實在得不償失。
商王室為帝位吵得凶,又無做主之人,東原新王的使者不必去湯邑,便少了一場舟車勞頓。魏吳兩國位置偏僻,兩位國君一位是薑妲同輩新侯,一位前不久冬狩時墜馬而亡,劍南國忽略不計,這三家自然也不必去,如此隻剩西夷與燕趙兩地。
燕趙二王年老慈祥又一向中庸,對薑妲印象亦頗佳,想必不會為難使者,遂指派兩名文官大臣臨時加封典客,與行人署使者一同去往燕趙兩國,因路途遙遠兩隊人馬剛進臘月便已啟程北上。
西夷王和薑妲於秋獮場上當眾撕破臉皮,西夷更有暗殺東原國君與丞相的舉動,容宣出使西夷是件十分危險的事,薑妲本想指派龍非隨行保護但龍非卻怕容宣與蕭琅找他清算舊賬遂不敢答應,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目的向薑妲舉薦了鍾離邯。
鍾離邯也不太想去,他與未婚妻說好了,過完元日便去她家提親,若是去了西夷元日前後恐不能回返,提親日期必然要往後推延,他一個大丈夫怎能說話不算數,這豈非白白讓人恥笑!
龍非十分看不起他,罵他“身為大丈夫本應建功立業卻婆婆媽媽的,竟為一女子棄自家公子人身安危於不顧,簡直是秦國最大的恥辱”。聽他如此一說鍾離邯頓時羞愧難當,心甘情願地接過了護送容宣出使西夷的任務,但臨啟程時他又感覺這話不對,薑妲指派的明明是龍非,他怕容宣找他算賬便躲了起來,到底誰才是恥辱?!
原本蕭琅跟容宣一起去西夷是怕西夷王作妖,順道看看三四年未見的疆德子,誰知疆德子竟然消失了,她更得跟去看看是哪般情況,說不好是疆德子心裏沒數擅闖陰陽巫總壇被鄢君抓起來了。容宣寬慰她說“疆德先生吉人自有天相,陰陽巫奈何不得他”,心裏卻想著“抓起來好啊,最好永遠不要放出來”,他並沒有為自己的表裏不一而感到絲毫愧疚。
臘月廿一日,去往西夷的典客使者離開伊邑往渭邑出發,薑妲再次陷入了惴惴不安的狀態,眺望著遠去的轆轆車隊心神不寧,她怕朝綱不穩,也怕容宣在西夷遭遇險境。
即位頭一載尚未過完薑妲便後悔做了太女,更後悔做了東原王,治理一國實在太難了,沒有了父王的庇護東原仿佛隨時都會倒塌,縱然她夙興夜寐寢食不安但依舊沒有做出任何值得書寫記載的功績,碌碌無為已是不易,若要名垂千古恐怕還要付出她不敢想象的心力!
蕭琅卻說她如今治理的不過是一國而已,不久之後可不隻是一個東原,此時便喪失鬥誌往後該如何是好?從前的薑妲是雄鷹翅下羽翼未豐的雛鳥,即便孱弱無力仍有情可原,可如今雄鷹已逝,北方高深莫測,西地虎視眈眈,東原亟待雛鳥長成舉翼庇護,薑妲若還是那個難經風雨的雛鳥便著實不可原諒!
菁菁很是心疼薑妲,東原將她逼得太緊,國民需要她保護,朝臣需要她誕下繼承人……她扶住薑妲的手臂輕聲安慰道,“大王莫擔心,容相與先生會回來的,您不相信容相的本事總該相信先生罷,他們一定會安然無恙的!”
薑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無力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