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從龍
從龍之功?
這個詞倒是新鮮!
容宣隻笑著卻沒有說話,似乎不信衛羽這番話。
“容相果真還是信不過我。”衛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說道,“如今天下三分,東原隻居其一。北地根深,西地強勢,兩家貴族無一不頑固,燕趙之地更是以貴族立國,有識之士多番變革皆自繈褓中便已瓦解。容相眼界運氣遠強於其他人,看準了老匹夫尋求改變的萌芽與軟弱的太女,故而大力推行法學新令並一舉成功!”
“先生所言不錯。”
“但容相豈會甘心安於一隅,西北兩地早晚是容相囊中之物,至時疆域浩渺無垠,國民不計其數,必將湧現新的貴族賢士,新舊貴族與黎庶是否肯接受東原新令暫且不提,隻國政交迭混亂之際容相便已分身乏術,豈有精力舉國推行新令,待緩過神來便不知是何年何月。羽以為,國製變革猶如行兵打仗一般,一鼓作氣勢如虎,再而衰三而竭,拖拖延延而越發艱難……”
“先生此言宣不甚讚同。一鼓作氣固然重要,然九州廣袤,各處風俗不同民風迥異,東原貴族勢弱、民風開放適宜趁熱打鐵。然燕趙湯邑三家樹大根深,國中貴族大權在握,民風中庸順從,若是貿然推行新令恐激起貴族反叛之心,至時教唆民眾共同起事豈非更加混亂不堪?西夷民風彪悍,黎庶百姓於王廷百官影響深廣,自朝官貴族始推反倒艱難。”
“哦?依容相的意思,這兩地該當如何?”
“北地當從貴族入手徐徐圖之,黎庶自然而然便會跟隨適應。至於西夷國民雖彪悍卻難得實在,隻是朝野關係複雜,更有陰陽巫多方攪局,排除陰陽巫不計,於西夷變革當從黎庶入手,言傳身教使其獲得新令之利,深感新令便利而促使權貴接納。新令推行自當因地製宜方可事半功倍。”
“古有儒家孔聖人曾因材施教,儒家所育弟子各有所長而出類拔萃。今有容相因地製宜,荀子儒法一脈得此高徒必將自成學派,為治國之中堅!”衛羽起身向容宣伏地拜下,“容相高見衛羽受教了,衛羽必將率領同門為容相鞠躬盡瘁,敢為帝星先!”
容宣急忙將他扶起,心中雖已十分肯定衛羽才能願意與其合作卻還是言語推辭一番以試其真心,“先生高義容宣愧不敢受,還請先生與眾位縱橫高士自行變革,勿為容宣操心勞力。”
衛羽一愣,忽然笑了,“若容相仍不願接納衛羽便隻當衛羽從未來過,我縱橫家一向為天下太平而奔走,輔佐賢君心甘情願,容相自不必掛懷。”
說罷,衛羽便要告辭離去。
待他走至門前,容宣忽然揚聲與他說道,“先生信得過宣乃是宣之大幸,請容我提示先生一句,北地尚安可一展韜略,西地恐惹是非。”
“容相的意思是……”衛羽心中欣喜流露於表麵,他遙遙拱手高興道,“謹記容相教誨,告辭!”
鍾離邯將衛羽送走,容宣窩在案後表情莫測,似是若有所思。裏室的蕭琅十分安靜,他想去問一問蕭琅關於五家掌學的事,此可謂他最近接觸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
容宣以為儒家諸位夫子與蕭琅的幫襯已是他最大的依仗,縱橫家可以多加利用,不曾想安居幽穀專心研習行兵之道的兵家與反對不義之戰的墨家竟也在暗中幫他。從前諸般詭異之事他還當是巧合與運氣,如今看來哪有這麽多巧合運氣,不過是有人替他披荊斬棘掃清障礙罷了,他最大的運氣便是做了眾星捧月的紫微宮。
天命紫微如此得天獨厚,竟能令各方相識不相識的賢士為之賣命,難不成我新令推行得這般順利、地位權勢地位上升得這般迅速也是因為有人在暗中幫襯而非我本身才能學識的緣故?
時隔多年,容宣再次自我懷疑,心中暗忖,“若無兵墨兩家幫忙我必不能安然逃離秦國,若無疆景子手書我亦不能將東原底細一手掌握,眼下又要靠縱橫家幫忙傳揚儒法學問……我本人到底有何用?難道隻是紫微宮的肉身嗎?到底是我成就了紫微還是紫微成就了我?”
蕭琅自裏室走出來,看容宣這般疑慮重重的模樣便知衛羽的無心之舉果真起到了反作用。她心中太息,一個兩個毫無遮攔留下的殘局到頭來還得她來收拾,沒有一個省心的!
她走到容宣跟前,對方抬起頭來看著她,眼中似有萬般情緒皆難言喻。
蕭琅在他對麵坐下悠悠說道,“你需知,紫微宮雖是上天選定以代替失德之君的人但並非每個紫微宮最後都能成就帝星,有些剛剛出生便已夭折,有的長至半路便因才能不足或行為不端而為上天厭棄,失去紫微星位變為普通人,有的雖能走到最後卻因始終缺乏那一絲運氣與魄力而與帝星失之交臂,成為普通王侯或大賢之士。隻有那百分之一的宮主能憑一己之力將紫微宮轉為帝星之象,成為開國之君或千古一帝。”
“凡人與星象,到底誰成就了誰?”容宣忍不住問出憋在胸口的話。
“星象成就了凡人,但紫微宮主與紫微宮卻是互相成就,因你身為天命紫微才有諸多人等為你負重而行,若你無才,即便陰陽家強行將你扶上帝位你也坐不了多久,也必然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運氣才能缺一不可,帝星的天下都是紫微宮自己一手打下來的,我們隻是恰到好處的點綴。夫子自歎六百餘歲輔佐過無數天命紫微,瞎了百餘次眼才遇到一個殷商先祖轉了帝星得了帝位,豈能說這都是運氣與輔佐使然?”
蕭琅說著便白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誰給你的勇氣讓你以為自己走哪兒都有人幫,你又不是銀錢能討得人人都喜歡,五派當中看你不順眼者大有人在,隻是你不知道罷了,更何況學派中並非所有人都在幫你,紫微宮的事哪敢讓那麽多人都知道,這是掌學與幾位既定弟子之間的秘密。”
看來我並非無用之輩!容宣瞬間鬆了一口氣,又好奇地問她,“何為既定弟子?”
“便是星軌光明,品性剛正有大賢之能的學派弟子。”
“若是中途走了旁門左道當如何?”
蕭琅拍了拍容宣的肩膀,十分可憐他,“那你便要遭殃了,這些弟子多半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拿十之一二對付你便足夠你喝一壺了,你要盡力和他們和睦相處,免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季無止。”
“我看先討好無名先生比較重要。”容宣猝不及防地在蕭琅臉上親了一口,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會證明給無名先生看,不管是帝星還是女婿,我都是他六百餘年最正確的選擇!”
蕭琅一巴掌拍開他湊近的臉,沒好氣地道,“夫子早已不問世事,一心守著蓬萊雲中台與鬼穀禁地,所以你已經不歸夫子管了。師兄多年前曾追隨過一位天命紫微,可惜那人品性太差,後來半道死了,按理來說你應當順延為師兄所屬,但中間出了陰陽巫這個岔子,師兄隻好去探查鄢君之事,這樣你才落到了我手裏,原本我隻是出於朋友之交協助師兄提點一二分,可惜……物是人非……”
她右手握成拳,忽然陰惻惻地笑起來,“你既然已經落在了我手裏便要好好聽我的話,現在討好還來得及,否則……”
“你待要如何?”容宣故作害怕地揪著衣領,唯恐蕭琅會侵犯他一般。
“否則你便做不成蓬萊的女婿了!”蕭琅白他一眼,起身溜進裏室關上了門。
“我必然會好生討你歡心,並非因你幫我助我,隻為做蓬萊的好女婿!”容宣心裏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陰陽家的女婿,但即便隻是一時說笑他也寧願沉溺一時。
他難掩欣喜地追上去求蕭琅趕快開開門,他昨夜幾乎一宿未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蕭琅聽了倒也覺得他可憐,畢竟昨晚是為了照顧她才未能合眼,遂允許容宣進裏室但隻準在矮床上就寢,若被她察覺到不軌以後便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那我豈不是要被她打死了!容宣隻好假意答應下來,卻是暗笑,“待你睡得沉了哪還管得了我去哪兒!”
蕭琅在床上裹成繭,生怕容宣搶她錦衾似的,縮在角落裏小小一隻,待睡得熟了便四肢大張鋪在床榻上,容宣看了半天也沒找準時機,隻得委委屈屈地縮在矮床上,這次出使可以說是十分不開心了!
夜裏有些冷,他裹緊衾被迷迷糊糊將要睡著時卻聽見“咚”地一聲悶響,有東西咕嚕咕嚕在地上滾著。
容宣勉強掀開眼皮瞄了一眼,原來是一個藤球,碰到床邊後一下四分五裂掉出一小片尺牘。
這是陰陽家的藤鳥?
他好奇地起身將重新合攏的藤球與尺牘撿起來,藤球上刻著“蓬萊”兩個字,竟是無名先生那裏寄來的。
屋中昏暗,細小尺牘上的字難以看清,容宣對簡上的內容有些好奇,他捏著尺牘猶豫再三,將它放到了月光下。尺牘上的小字立刻清晰起來,他想了又想,終是忍不住好奇之心湊上前去看了一眼。
簡上小小一行字,卻令容宣握著藤球的手驟然收緊,他盯著寥寥數語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忽然手下用力將竹簡撚作齏粉,推開窗揚手撒了出去。
疆景子,此般私心,望你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