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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救與不救

  臨近除夕,王使送來了新歲商曆。他前腳剛走,後腳商服又來了,時間點卡的好像是刻意要錯開。


  薑妲不勝其煩,想不明白他這個時候又來摻和一腳意欲何為。


  容恒亦是無語,想不明白這人為何總是年底來,春夏秋哪個時段來不得,怎地非要挑個眾人為新歲忙碌準備的時段來談結盟之事。


  適時,容宣接到了衛羽的信件,其稱湯邑無救,預備折返回燕。燕王先前派人找過他,觀其口風應當另有轉機,許是有意與東原簽訂盟約。日前,燕國有他一同門在遊說燕趙連橫,不知是否說錯了什麽亦或是做錯了什麽,竟使得燕王逆向為之,想請他回燕國居上卿之職以遊說合縱。隻是他本意並非聯絡合縱,一時難以抉擇。


  容宣不好幫他做決定,遂回信請他自由決斷,東原與燕結盟亦無不可。


  容恒見商服與衛羽動作不禁連連太息,直道縱橫學士不好做,一年到頭餐風飲露,是他錯怪了商服。隻是他仍有些不明白,湯邑無救人盡皆知,不知商服何以強撐著不撒手,既然商王室早已不肯承認他的王子身份,認定他為弑父逆子,他又何必自討沒趣,不如早早放棄這些無用功,安心與師兄弟共謀縱橫方為上策。


  沉皎亦是同感,這些年已有兩位縱橫學士分別被趙太子與吳侯拜為上卿,為其國計奔走,很受重視。想來商服的本事應該不亞於這二人,若靜下心來認真謀劃一番,必定大有作為。


  二人說的均有理,容宣卻隻是笑著聽了聽,不置可否。商服的想法也許絕大多數人都難以理解,但是他能夠理解,那種眼睜睜地看著大廈將傾、難以言喻的負罪感。商服的努力也許是徒勞,也許會遭人恥笑,但在商朝子民禮崩樂壞的世道之下,他竭盡全力試挽狂瀾的模樣遠比所謂的“正道人士”要光輝鮮亮得多,雖可笑卻值得敬佩。


  很顯然,如容宣一般理解商服之人畢竟是少數,因他今歲看上去比兩年前更落魄了,不知其中經曆過什麽。倘若一直待在麓野山莊安心治學亦或是為諸侯奔忙,定不會是現在這般胡子拉碴衣衫破舊的模樣。


  有人猜測也許他是為了博得薑妲同情以助力盟約達成,畢竟他已經來過好多次,又誠懇又可憐,任誰看了都難以拒絕。


  然而薑妲對此毫無反應,因為她根本沒有同意商服的麵見請求,見都未見便將其直接甩給了容宣。她如今一心撲在討伐西夷的大業上,無心理會商服和他的結盟之事。


  言及西夷征伐之戰,朝野上下都為之憂心。鄒平雖一直在西進,但過程並沒有想象的那般輕鬆,年中不過是托了烏孫與公子俜的福得以一路高歌猛進,如今公子俜已現頹勢,季子桑多少能緩過兩口氣來,鄒平伐城便沒有那麽容易了。


  薑妲時而在想要不要派兵支援,想來想去便拖住了她料理旁事的精力,最後剩一個容宣每日假笑著麵對商服。


  這日難得大雪,玉沙銀粟,風卷飛花。容宣隻當商服不能來了,便想搬著燎爐去竹林矮亭裏烹茶靜心。結果房門未出便自微敞的牖間看到了腳步匆匆的商服,他隻好指使容恒與沉皎搬著燎爐換個地方,竹林是不能去的,那便去後園竹屋。


  那竹屋並非新建,很早之前便已閑置在那裏,矮矮地藏在花叢後,挨著外牆,因四麵無戶牖遮風擋雨故無人居住,隻偶爾存放一兩件雜物而已。今歲夏末,容宣偶然發現此處清涼宜人,四麵可觀花木、聆風雨,遂著人收拾出來裝了些許器具,在外牆與竹屋之間重置了零散竹石之景,又在麵朝後園的一方置了兩株虯枝梅花,以作閑時觀景乘涼或待客之用。


  商服是第一個踏足竹屋的“閑客”。


  “相國好興致。”他落座後搓著手心嗬了兩口氣,白色的熱氣倏忽即散。


  容宣客氣一笑,心道,你若不來我興致更好。


  “服始終有一事不解,還請儒家師兄子淵賜教。”商服未再寒暄兩句,直接開門見山。


  見他開口換了稱呼,容宣便知他是想以縱橫家學生的身份與己辯一手,遂莞爾笑說,“師兄不敢當,請問便是。”


  “若歹人遇害,依師兄高見,此人該救還是不該救?”


  商服拋出第一個問題,容宣立刻了然。此人以歹人喻湯邑,多半是想從道德層麵與他辯論結盟與否的問題。


  “不敢稱高見。”他計較了一下字眼,佯作不懂畫外音,欲勸退商服,“既已遇害又何必相救,給些銀錢安葬了便是。逝者如斯,不宜再論善惡。”既已無救不如放棄,多留些體麵從容才是正理。


  “倘若尚有生息,師兄救是不救?”無名子仍將新曆首予商王,稍後才布與諸侯和萬民知曉,這是否意味著陰陽家依舊認可商王族的天子地位,東原是否願意再助一臂之力?

  “我非醫士,何以救得?即便醫士也得知曉其人傷於何處,若是外傷尚可請瘍醫刮毒縫合,若是內傷,便是醫士亦無可奈何。”東原並非救世主,對此無能為力。若湯邑隻是難以外禦敵侮,諸侯同盟自會勤王。可若是內裏早已腐朽傾頹,任有陰陽家妙手也難回春。


  “內外傷俱備,師兄以為應先救治內傷還是外傷?”湯邑羸弱,內裏殘破,坍塌之勢竟不知該從何下手才可挽回。


  “救外傷無法抑製內裏衰竭,救內傷亦無法遏製傷口潰爛,此人要想成活必得內外兼顧,隻是此法極難,難於登天,倒不如少些折磨,安息才是。既為歹人,其亡逝應為眾望所歸,救之乃是出於道義,不救亦在常理,不如隨波逐流圖個清淨,以免他人唇舌攻訐。”商王族內部不斷蠶食根基,治下諸侯無一願從王令,湯邑內外交困,頹敗之勢已成。這本就是缺乏秩序的年代,又何必做那獨一無二恪守規則之人,白白讓人笑話。


  “也許……他曾經是好人,隻是一念之差誤入歧途,隻看今朝於其過往未免有些不公。”商王族開國時也曾勵精圖治,攢得數載時和歲豐。那鼎器之上鐫刻的豐功偉績仍曆曆在目,上蒼先祖皆可為證,何以今日一概抹去,由其跌落塵泥隨意踐踏。


  “過往征伐功勞絕非今日殺人之由,未及根本或可原諒,損人利己則不容誅。”倘若過往功績皆可抵消今日過失,律令規則便不再有存在的意義。人人皆可念舊情,人人隻需念舊情。隻是莫忘了,商王族強盛時也曾連坐過謀反功臣全族上下五百餘口人。


  商服似乎也記起了這件事,一瞬有所泄氣,最後問了一句,“師兄兼任大司寇之職多年,依師兄之意,袖手旁觀可算是一種罪?”


  容宣思忖良久,答道,“也許。”也許算,也許不算。


  一直在屋外梅花樹下聽倆人論辯的容恒悄悄朝一旁的沉皎撇了撇嘴,“你說這有甚好爭的,救不救那不都是個人自己的事嗎。擱我我肯定是不救的,我不鼓掌高興他死得好便算了,還指望我善心大發去救個壞人,我可沒那麽高尚。”


  “他們說的並非是真的壞人。”沉皎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但以前幹過好事那是以前的事,現在做壞事他就是壞人。總不能說他以前扶過老丈現在殺人放火他還是個好人啊!”容恒自覺己心堅定不移。


  “非也非也,相國與商先生談論的並非是真正意義上的壞人,而是意有所指。”


  沉皎還當他是真知道,結果這人根本是一句都沒有聽懂。遂敲了一下容恒腦殼勸他好好看書,免得以後有人拐彎抹角地罵他他都聽不出來好壞。


  “你不準敲我腦殼,再敲我翻臉了啊!”


  容恒正怒視著沉皎,忽然聽見容宣高聲喊他,讓他去盛半壺梅花上的積雪來烹茶。他趕緊應了聲,跑去廚房新取了一壺回來。


  他站在樹下一邊抖著花間積雪一邊小聲抱怨容宣,“相國花樣可真多,這冰水烹茶那不得烹到明天去,他還睡不睡覺了。”


  沉皎丟了幾片離枝的花瓣進去,“也許相國準備與商先生徹夜長談也說不定,像商先生這般執著之人真真難見。”


  容恒亦是感慨,他都有些佩服商服了,“所以方才他們到底說的到底是甚意思?”


  “呃……你還是問相國罷。”沉皎為難地撓了撓頭,他也解釋不清,反正不會是明麵上的意思。想他這兩年見過的人裏麵還是蕭琅說話最言簡意賅,不像那三家之人,一句話拐八百個彎,聽上去是那麽回事但又不全是那麽回事,說得人一頭霧水。


  商服在相舍坐至天黑方離去,臨走時與容宣深揖一禮謝其教誨,稱己受益匪淺卻恕不能從。容宣亦不勉強,回揖讚其“燕趙風骨,慷慨義士”。


  見客人走了,容恒趕緊湊過去,問容宣他們白天說得那些話到底是哪般意思。容宣隨手敲了一下他的腦殼,說日後自會知曉。


  行罷,不愛說便不說唄,反正我也沒有多想知道。


  容恒一臉無語,他最不愛聽的便是這種故作高深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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