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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文陵

  一場小宴喝倒三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睡了過去,還有一人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容恒與沉皎將這三人抬進廂房歇下,容恒勸沉皎回去睡覺,他去找找喝醉亂竄的容宣。沉皎道是不必瞎找,人指定在竹北院待著,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


  容恒心裏是有些埋怨明義的,作甚要多提這一嘴,他家相國喝醉了超級難哄,若與蕭琅有關肯定更難哄!

  沉皎卻寬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秦酒後勁大,說不定容宣已經不知天地醉在夢中了。


  “但願如此罷。”容恒撇了撇嘴,深覺他家相國這個酒量實難揣摩,有時一爵即倒,有時飲一壇都能腳步穩當地自己從南市走回相舍。“他可能在竹北院睡下了,我拿件衣裳再去。”


  待他找見容宣時,那人正屈膝倚坐在紅葉樹下,雙手搭在膝蓋上,歪著頭看著天,手裏拿捏著一枚紅葉轉來轉去,看著好似是醉了,又好似清醒著。酒壇倒在一邊,酒水灑在寸厚的落葉堆裏不知流向了何處,卻在鋪陳的袍袖上氤氳開一大片痕跡。


  他上前蹲下扶起酒壇,也抬頭看著天,又看了看容宣,心道這人在看什麽呢,天上長了朵花不成?

  “阿恒啊……”


  容宣突然喚了一聲,給容恒嚇了一跳,“怎麽了相國?”


  “她為甚不搭理我?”容宣扔掉紅葉,有點委屈。


  又開始了,又開始了。


  容恒趕緊坐下來給他順毛,“誰敢不搭理相國?阿恒把他頭擰下來!”


  “琅琅……她不搭理我,你不能擰她的頭,可以擰我的……”


  “不敢不敢!”容恒暗恨方才大意了,“先生怎會不搭理你,先……”


  “叫小君!”容宣扭頭瞪了他一眼。


  “是是是,小君怎會不搭理你,她隻是太忙了。”


  “是啊,”容宣搖晃著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屋裏走著,容恒去扶他卻被甩開了手。“快兩年了,她一人在外該有多累……也該回來看看我了,看看我一個人心裏有多苦……”


  “小君忙完指定一早便回來看您!”容恒趕緊安慰他。


  “哼。”容宣似是嘲諷地笑了笑,麵容藏在陰影裏看不清額外的表情。


  他伸手推開門,木門發出“吱呀”一聲響。月光穿過縫隙照進去,投下一條細長的光帶,像是將屋子劈成了兩半。容宣踩著清輝走進去,晃晃悠悠地走至床邊,在床上坐了下來。


  蕭琅留下的道服依舊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原處,隻是上麵多蓋了一張軟布,是容宣掃灑時怕落灰蓋上去的。


  見容宣盯著那衣服發呆,容恒站在一旁不敢出聲打擾,他也不知道這人到底醉是未醉,看上去不甚清醒。


  容宣屈膝抱著膝蓋,將臉枕在膝蓋上看著那套道服,忽然問道,“她果真還會回來嗎?”


  “那是自然,您怕不是忘了小君留給您的字條?上麵明明白白地說了她一定會回來的!”容恒拍著胸脯為蕭琅作保。


  “我可不信她的話!”容宣冷笑,聲音裏帶了些許恨意,“她騙我的還少嗎?不是說陰陽家撒謊會遭天譴嗎,我看她說了這些年的謊話活得比誰都滋潤!”


  容恒撓了撓頭,這話他可沒法接,不管幫誰說話最後都是他倒黴,遂選擇繼續保持沉默。


  “她慣會拿話搪塞我、欺騙我,當我不知道嗎!陰陽家沒一個好人!”容宣憤憤不已地捶了下床。


  容恒聞言大驚,上前捂住他的嘴,“相國您冷靜一下,可不敢瞎說嗷!”


  容宣似乎也意識到方才失言,悻悻地扒拉掉容恒的手,繼續盯著衣裳發呆。他忽然掀開軟布,將衣裳拾起來抖開,仔細端詳著上麵雲鶴振翅的紋路,回憶起穿在蕭琅身上時鮮活欲飛的模樣。


  容恒低頭,從地上撿起一塊竹簡。他走到門口趁著月光打量著上麵的字,看上去不像是東原現行的文字,便有些不太認得,於是拿過去遞給了容宣,說是從衣裳裏掉出來的。


  容宣接過去皺著眉頭看了許久,又走到門口就著光亮看了半天。容恒好奇地問他看出什麽來沒有,他沒好氣地剜了一眼,“我醉了,看不清寫的甚……你可是又偷懶不讀書了?怎地連這個也認不得,你也醉了?”


  “啊這……”又關我事了?


  容恒很是無語,他將竹簡塞進容宣的衣襟裏,抱起床上的道服拉著容宣回房睡覺。


  “不睡!我又沒醉!”容宣甩了兩下胳膊沒能甩開,自暴自棄地倚靠在了容恒身上。


  “方才您還說自己醉得看不清字了!”容恒拖著容宣往前走,隻差跪下來求他了,“相國趕緊睡覺去罷,不然明天起來又該喊頭疼了。”


  “我現在不疼,我不睡!”


  “明天會疼的。”


  “月亮不睡我不睡!”


  容恒真想給他一巴掌,但又不敢,隻能又哄又嚇地將他一路拖拽著回寢室。


  兩人回去後見沉皎站在門口等著,容宣又去摸九霄環佩,說是要與沉皎比劍,沉皎趕緊跑了。容宣又問龍非去哪兒了,容恒趕緊說那三人早就睡下了,容宣卻非要喊他們起來再來一壇。


  容恒連哄帶騙地磨嘰了大半夜,終於勸得容宣安分地躺上了床。他將道服蓋在容宣身上,起身時卻被扯住了衣袖,頓時大驚失色,還當這人又要開始,結果容宣隻喃喃念了兩個字便鬆開了手。


  次日一早,伍瑾等人早早地告辭離去,容恒送走三人後坐在樹下發呆。忽而聽見容宣高聲喊他,他應聲起身推門進去。


  進門便見容宣兩手提著道服抖著,抖完又鋪在床上挨著縫隙摸。見他來了,容宣回頭問他這衣裳裏還有沒有掉出過別的東西。


  “隻一片簡,再無旁物。”容恒不止看了衣裳,還提著燈沿路返回竹北院檢查了一遍,確實沒有發現遺落了其他物件。


  容宣停下手,又將竹簡拿出來琢磨了一番,百思不得其解。容恒湊過去,問他上麵寫的是什麽,怎地看著不像是商朝的文字。


  “此乃陰陽家小篆,正麵寫的是‘文陵’二字,背麵寫的是‘文乃天下文士之首’。”


  容恒尋思好半天,一天頭緒都無,“那……這是何意?”


  “問得好!”容宣鼓勵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說道,“不知道。”


  “相國您可真幽默!”容恒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現在這麽無語過。


  容宣確實不知蕭琅留這簡是為何意,他琢磨了好些日子,卻並沒有琢磨出個結果來。


  六月末,宮內發出了一道詔令,言明宗室窩藏公子要、公子瑉與公子陳三人,按律當杖且流,權越君私采豐縣與蠡縣兩處黑金礦,冶鐵治兵意圖謀反,違抗王令私逃出城,忠義兩失,按律當斬。


  國人對於宗室的下場表示意料之中,無有討論價值,但對於權越君之判決卻是大為震撼,猶如一滴水無意中闖入了熱油鍋。


  權越君自告假後便再未踏出家門一步,眾人聽聞他主動請求搜家時紛紛誇其“長於自省,明而有節”,於轟烈流言中挺身而出非君子不敢為。


  正因這番作為,市井之中不乏有人幫他說話,力證其與私藏公子、冶鐵囤兵之事無關。盡管他們並沒有證據,卻依舊信誓旦旦,隻因相信權越君的聲望與作為。


  如今此詔一經發布,言之鑿鑿之人頓感臉上無光,他們根本不相信權越君的罪名竟然坐實了,人還跑了。想來那日容宣與範子興查檢東坊時他好像還在府中,怎地剛過幾日便自家中消失了?

  不止國人沸騰,宗室內亦是炸開了鍋。


  平伊君顧不得所謂的體麵,於家中對權越君破口大罵,似是從未想到德高望重的兄長會拋下他們遠走高飛,更想不到他們私藏公子不過是出於當時的同情心,而權越君卻是想要謀反。


  宗室一時亦分不清究竟是他們那年微妙的同情心最終暴露了權越君謀反的野心,還是權越君謀反的意圖暴露了宗室暗中維係多年的秘密,隻是最後卻心有靈犀地一齊將矛頭指向了權越君,認定他為顛覆東原宗室的罪人。甚至與他相比,容宣也沒有那麽討人厭了。


  對於此,薑妲的反應很是平淡,似乎知道權越君的去向,因而並沒有派人大張旗鼓地去追捕他,而是又發了一條詔令賞賜萬通商行與商行大當家師駟。其竭力稱讚師駟發現黑金礦並舉報有人私自開采的功勞,給予了他許多實打實的好處。至於好處具體是什麽卻無人知曉,隻是見師駟臉上笑開了花,小胡子要翹到天上去。


  師駟得了好處也沒有忘記去相舍謝一謝他的容財神,夤夜到訪與容宣秉燭夜談,淩晨走時兩人默契一揖,似是達成了某種協議。


  這些動作容恒一概看不懂,他隻是奇怪,他家相國究竟哪來這麽多門路,怎地能認識這麽多有頭有臉的厲害人物。沉皎笑他癡呆,俗話說人以群分,相國既是厲害人物,認識的朋友自然也不落凡塵。


  容恒深覺有理,卻是對他沒有好臉色,因他又與舞湘混到一起去了。


  很快便至流火七月,首日,薑妲頒布了第三道詔令——


  為容宣封君,食陵陰邑,號“文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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