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翻身
容宣封號一出,當即在伊邑城內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水花。
國人早已猜到他受爵的品階不會太低,隻是未曾想到會是頂級,一時間羨慕嫉妒者有之,毀譽謗名者亦有之。隻是這兩者向來相輔相成,早已不足為奇,奇的是這個封號“文陵”,甚是特別。
封君向來取受爵之人其字與采邑一字為配,容宣單字“淵”,其名其字皆與“文”毫無瓜葛,何以封號“文陵”?
這些在容宣主仆眼中仍不算是最奇,最奇的乃是那片刻著“文陵”的簡牘。此簡正麵應了封號“文陵”,背麵應了薑妲對於“文”之一字的解釋。其徹底顛覆了容恒對於陰陽家的淺薄想象,若說之前他對蕭琅是心懷敬佩,如今便是敬畏了,他自心底覺得陰陽家方士的本事屬實有些恐怖,非凡人所能想象。
容宣見封號時也驚了一瞬,過後便習以為常了,他不知這世間還有哪件事是蕭琅算不出來、猜不到的。隻是如此通曉古今於蕭琅而言未免會少好些意料之外的驚喜,於他而言甚是不好。
容宣封君後,容恒以為相舍會自此變得門庭若市、熱鬧無比,然而事實卻是,容宣不僅自己若非傳召概不出門,也不允許容恒和其他人再隨意出門瞎轉悠,除去手下辦事之人再無旁人於白日登門,多半都是夜裏來夜裏走。容恒想不明白他們到底在怕什麽,是怕街上的閑言碎語還是怕行差踏錯?
沉皎也覺得容恒有些時候是有點笨,他擔心容恒再這樣笨下去會害了容宣,隻好言語隱晦地提點一二,隻說“相國封君絕非好事”,其他不敢妄言,隻希望容恒能自己再多尋思尋思。
但容恒若當真能自己尋思明白那便不是容恒而是“容大聰明”了。
此後不久,東坊四侯與宗室各家主連同家人一同下獄,宮獄內頓時熱鬧了起來。但下獄之後薑妲絲毫未有動作,隻將他們關著卻不審問。
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栗原君與其婦正正好好住在了關押過越邑壇主的那一間。隔壁的沉蕭見此不由得感慨,他家這也算是一家人整整齊齊了。
宗室諸人入獄後,盡管他們都還在捱日苟活,但東坊內的一應家產卻是保不住了,全然收沒充了軍餉,金銀細軟置換成糧草送往三軍前線,可謂傾舉家之力為國庫省了好大一筆開銷。
容宣本想著這個月再以蕭琅的名義去探望一下沉蕭,免得她在獄中胡思亂想。但眼下宗室盡數入獄,且栗原君就關在沉蕭隔壁,他一想及此處便不想去了。兩邊本就水火不容,如今又有雲泥之別,恐怕宗室會以為新任文陵君登門炫耀來了,他才不去討那些沒趣兒,遂遣容恒和沉皎幫忙走了一趟。
扳倒宗室後,薑妲與容宣皆鬆了第一口氣,接下來要對付的便是那帶著齊要潛逃的權越君。
容宣對權越君是有些失望的,他一直以為這是個一心為國的正人君子,之前兩人說的那些話猶在耳邊回蕩,如今再想起來不免有些可笑。
在這之前,他絞盡腦汁想了許多鬼蜮伎倆用以對付這位德名遠播的君侯,他私心是不願意與權越君正麵作對的,畢竟他對權越君一向懷有敬重欽佩之心。但權越君那句話說得很好,他二人立場不同,注定不相為謀,他深以為然並感到可惜。
然而誰能想到,權越君轉臉竟同他走了同一條路,甚至比他還要早很多年。容宣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心情猶如當年蕭琅發現光風霽月的疆德子是陰陽巫時一樣複雜。
但失望歸失望,這於容宣而言是件極有運氣的好事,免去了他繼續做壞人的機會,日後自有薑妲和國人的口誅筆伐來幫他對付權越君,而他隻需坐收漁翁之利。
這個運氣來得實在是恰到好處,不止於容宣而言,而且幫了明義一把。
明義的生辰在七月上旬,那日,薑妲為他官複原職,且又升了一級,是為大司寇。
範子興甩掉這個燙手山芋後十分高興,容宣得訊亦是高興,唯獨當事人不是很高興的模樣,連容宣請他飲酒時都有些提不起興致。問起來卻又不肯說,旁人亦不好繼續追問下去,如此酒席早早便散了。
待眾人走後,明義一路跟著容宣在相舍漫無目的地溜達了大半圈,要看要開始溜達第二圈了,他終於忍不住喊停容宣,道是有話想說。
“說罷,又無外人。”容宣站在一棵樹下,便要如此聽他說話。
明義有些猶豫,似是不想在此地說,但容宣一直看著他,看得他心裏莫名發毛。他環顧一番,上前一步低聲問道,“我自覺不曾有恩於你,何以致使你如此幫我?”
容宣似是聽不懂的模樣,眼神四下飄著,笑著不說話。
見他這副模樣明義忽然失笑,原地踱了兩步,複又問道,“莫非你當我是傻子?”
“怎敢!大司寇可不能是傻子,否則這律令該完了,東原日後還得指望你哪!”容宣拍了拍明義的肩膀,轉身欲走。
“你少跟我扯這些花裏胡哨的!”明義將他扯回來,“你怕不是忘了私售鹽鐵是多重的罪名!任家中再窮也不敢有人當眾兜售黑金石,更不會有鋪子敢收,黑金礦石既賣不成價錢那人如何買藥救命?他被監工抓獲後又何以將礦石帶在身上被我摸走?私采礦石之處必定十分隱秘,監工又為何帶他走了最為輕鬆直接的進山官道?”
容宣不以為意,“說不定他們有門路呢,你可得好好查查,莫讓人鑽了空子才是。”
“容宣你再這般胡攪蠻纏咱倆日後可做不成朋友了!”明義急了,當即便要甩手走人,揚言以後再不踏進相舍半步,容宣隻管去做那位極人臣的文陵君,權當沒有他這個朋友。
“多大的人了,你急甚?”容宣十分無奈,“有便宜盡管占下便是,管那麽多雜七雜八的不過徒增煩惱罷了。有些人情倒不必錙銖必較,何不活得輕鬆一些?”
“感情不是你欠下了天大的人情,說的倒是輕鬆!”明義心中大為感激,嘴上卻是不肯饒人,“你隻管說你是何時知曉私采黑金礦一事便是,旁的我再不問了。”
容宣哈哈一笑,伸出兩根手指比了一比,“隻比你早上這麽一點罷了。”
明義跟著大笑起來,直道“真有你的”,臨走前,他長揖一禮以表深謝,“這人情我記下了。”
“明義!”容宣喊住他,“莫急著還,有朝一日我自會找你討要。”
明義遙遙拱手,表示知道了,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容宣站在樹下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悄悄歎了口氣,心中莫名湧現出一絲於心不忍。他心甘情願付出的每一點人情都是出於與朋友的道義親疏,但又不隻是因為道義,從前的伍瑾是這般,如今的明義亦是這般。
也許這些微妙的感情於他而言十分多餘,但九州子民萬萬之眾,擦肩過客不計其數,一生能有幸遇幾知友?他不想將這難得的幸運當做全然利用的籌碼,更不想在登頂之前便成為孤家寡人,哪怕日後反目,也需珍惜這一夕。
也許容宣看不上自己這點小心思,但卻為蕭琅所欣賞,她要的正是這般不會為權力衝昏頭腦的仁帝,至少目前容宣還是她最喜歡的模樣。而她也不吝與旁人吹噓容宣、吹噓她高明的眼光,吹到人盡皆知他們魚水深情。
“琅琅誇的這人可是自家君子?”佝僂老婦人一邊刮著魚鱗,一邊笑得眉目彎彎,臉上縱橫的皺紋間滿是慈祥。
“才不是!”蕭琅口是心非地否認了,“隻是一個朋友。”
“那你二人定是互相愛慕。”老婦人根本不信,笑得臉上皺紋更深了,她平生最愛聽這兩情相悅的故事。她自簍中挑揀了一枚十分漂亮的貝塞到蕭琅手裏,“這個好看,擦幹淨刻上你們的名字給你戴在身上。”
“做甚刻他的名字,隻刻我的便是。”蕭琅拿著小刷子細細地刷著貝上的淤泥痕跡,與老婦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聊著。“明天早上我與阿姊把魚賣了,下午我便走了。若我能活著回來,定要報阿母救命之恩,隻是阿母可要等著我回來才行。”
老婦人是救她回家的那對夫妻的老母親,這次蕭琅得償所願,在海邊亂石灘上為良善之人所搭救,至今已在這家養了半個月的傷,花費了不少銀錢。她不好意思再住下去打擾人家,能起身了便趕緊說要走了。
“你不能走!”老婦人將臉一板,佯作生氣地說道,“你這孩子真真是不聽話,醫士說你那身傷病不好好養著必成禍根,非得靜下心來養個三五年不能好,你才十五六歲的年紀,可不能這樣糟蹋自己!你不得想想你那小君子,你要是沒了他可怎麽辦!”
蕭琅有些慚愧,十五六歲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長成這副模樣倒是便宜她四處招搖撞騙了。“阿母莫氣,您別聽醫士瞎掰,他那是嚇唬您呢,我這傷再過兩天便好了。再不走怕是來不及了,我還得早些辦完事早些回去伊邑找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