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贏涓
老婦人搖著頭,定是不許蕭琅走,“你不是醫士,我不信你。你若要走便寫信給你家小君子來接,否則我不放人。”
蕭琅突然歎了口氣,憂心忡忡地說道,“我這趟出來便是為了他。他自幼羸弱,纏綿病榻,我出來之前他病得快要死了,聽聞東海之畔有一醫家聖手隱居於此,故而到此為其尋醫問藥。他乃家中獨子,自幼父母雙亡,若我再不幫他,他定無活路可言!”容宣的腦殼確實病得厲害,我可沒撒謊!
“竟有此事?”老婦人一聽這話不禁連連太息,對蕭琅百般同情,卻又實實在在放心不下她,“可即便如此,你也得注意將養身體呀,不如再等些時日,等天氣涼快了再上路也不遲。”
“阿母放心,我常年習武,體質遠強於常人,區區小傷很快便能痊愈。若當真如醫士說的那般,我如今哪還能坐在這裏,您莫被他嚇住。”
蕭琅說得信誓旦旦,但心裏無甚底氣,她已察覺出自身的愈傷能力比剛到東海時明顯差了好些。
這一年多她總共找到了十二個星位,至少受了十二次強烈內傷與不計其數的外傷。剛開始時不過兩三日傷勢便愈合了,後麵也許是因為受傷太頻繁亦或是太嚴重,內傷愈合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從兩三日到三五日再到七八日,如今養了十數日都不見大好。她閑來無事掰著指頭瞎算,算算自己可是大限將至不是,但算來算去並沒有算出什麽結果,便也不再當回事。想來也許是自己年紀大了,正常衰老而已,像容宣不也因積勞得了兩回傷風嗎,她可比之強多了。
老婦人仍是不太相信蕭琅的話,但見其性格堅毅,絕非輕易動搖之人,便也不再勸說,隻問她明日之後如何打算。
蕭琅說要先往南方去,若無有所得便乘船出海,等事情辦完了再去南疆接一個人,而後便回伊邑去了。
老婦人十分擔心她一個人的人身安全,但蕭琅卻說她認識很多朋友,一路會有人幫忙。
“年輕時趁機出去走走也好,多認識幾個朋友。”老婦人點著頭,頗為感慨,“等老了、走不動了便坐在自家小院裏回想這一生光景,定是要比旁人開闊些、幸運些。”
“阿母所言是極。”
說話間蕭琅已將貝刷洗幹淨,露出了橙紅色的粗糙外殼,上下兩片海浪似的咬在一起。她掰開貝殼,剔淨筋肉,用水洗著裏麵的殘沙與汙漬,沾著水珠的貝在陽光下泛著光怪陸離的色澤,入手滑膩膩的,像抹了一把油脂。
她拾起刻刀,在貝上比劃猶豫了半天,不知該刻下“疆景子”還是“蕭琅”。末了,她先刻下個“宣”字,尋思片刻又補了個“容”字,最後才下定決心在另一扇上麵刻了“蕭琅”二字。
刻好之後蕭琅遠遠拿開一打量,“容宣”二字有些小,露出了旁邊大片空白。她想了想,將容宣的生平也刻了上去——
“秦公子宣,字華淵。商曆六百六十一年啟蟄日生,南陵人士。麗玉之儀,珂雪之行。淑人君子,胡不萬年?”
刻完抬頭,正見老婦人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蕭琅不禁臉紅了一下,將貝合在手心裏默默祝禱著。她希望容宣能夠像貝上刻的一樣,永遠玉雪風雅,永遠穆如清風,直至萬年。
待剔好魚骨,老婦人搓了一條細細的紅繩,又在貝上鑽了一對空洞將紅繩穿進去,將貝佩戴在了蕭琅的腰間。“看你刻得仔細,知你當真情深以許,希望帶著它啊,就好像你家君子長隨身旁。”
蕭琅低頭打開貝,上下兩扇被紅繩串在一起,裏麵的文字背著光有些看不清晰。她小心翼翼地將貝合上,放在身前。“謝謝阿母,我很喜歡。”
老婦人笑看著蕭琅,沒有說話。
海風趨涼,遠處的浪花一道一道打下來,噴雨噓雲。日光遁入雲後,欲落西山。
阿姊來接母親和蕭琅回家,三人抬著兩筐魚慢慢走回去,在崎嶇的沙地上投下參差細長的光影。
次日一早,蕭琅穿著阿姊的舊衣裳,背上小包裹與老婦人和阿姊一同去了市上。趁糶魚糴米的當口,她翻了翻身上還算值錢的東西悄悄與店家換成了米糧,一同裝進了口袋。阿姊疑惑今日的米何以多出兩三倍,店家笑說魚好,故多給了些。
糴罷米糧,蕭琅同二人道別,老婦人顫顫巍巍地向前追了幾步,與阿姊相依站在市口眺望著,直到蕭琅的背影拐過幾道彎,隱沒在正午明亮耀眼的秋暉裏。
蕭琅跟著司南的指引往南方而去,說是南方,其實未出東海郡地界。她展開地圖掃了兩眼,發現前方淨是山林時不禁歎了口氣,她最是討厭翻山越嶺了,還不如乘船出海去。
司南匙柄不安分地顫動著,她沒好氣地敲了一下,“催個鬼,在走了,累死我看你催誰去!”
說著,她拿出星盤,找了找那個巨石上的起點,一看方知這一年多她並未走遠,也不過一個伊邑自北到南的距離。岸上的星位還差六個即可找齊,剩下的便得借船出海了。
蕭琅對溫暖東海上的風光早已心向往之,她想看看世人口中四季如春的東海究竟是怎樣一副旖旎模樣,會像北海一樣風浪吹雪嗎,還是像容宣一樣明朗溫柔。
她低頭看著串在紅繩上的貝,正隨著她的腳步一掂一掂地跳著,名字深深地藏在裏麵,任誰也看不見。
沿途已走了半晌,她從兜裏摸出一小塊烤餅來,百無聊賴地一點一點啃著。想著在日落之前走到下一個村子或山林,眼前這曠野莽莽蒼蒼的,隻有零星幾顆矮樹與稀稀拉拉的殘磚斷瓦,露宿一宿還不得被野風吹傻了!
正想著,前方忽然傳來馬蹄聲,有人縱馬疾馳而來,蕭琅聞聲趕緊往路旁躲了躲。孰料,那一人一馬奔至眼前時竟緊貼著她的左側擦肩馳過,眼前頓時颶風撲耳、塵土飛揚,她遮擋不及,生生吃了一嘴沙子。
“你沒……”長眼睛嗎!蕭琅轉頭欲罵,結果那人早已跑遠。她吐出嘴裏的沙子,拿手撲了撲餅上塵土,憤憤不已地說了句“算你跑得快”。
然而她剛走沒兩步,又聽見後方傳來馬蹄聲。這次她反應迅速,用衣袖遮住了臉,遠遠地躲到了官道之外。
馬蹄聲在她身邊停下來,有人問道,“你也是一個人?你欲往何處去?”
蕭琅立即抬頭,警惕地盯著騎在馬上的灰衣少年。
這人看上去十六七歲的模樣,騎著一匹俊逸黑馬,看氣質裝束應當是誰家養尊處優的小君子。他眼睛晶亮,正咧嘴笑著,露出一排白牙,見蕭琅看過來又問了一遍,“你可是一個人?往何處去的?要不要一起?”
“不要多謝告辭。”蕭琅斷然拒絕,暗道你我二人並非同一方向,做甚要同你一起。
“莫走呀。”少年跳下馬,自顧自地跟上了她,“亂世之下歹人多得很,你這淑女小小年紀的竟也不怕嗎?”
蕭琅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歹人倒是不怕,怕隻怕你這種惡意縱馬驚人之徒。”
“方才冒犯了,還請淑女海涵。”少年立定長揖一禮,起身再次快步跟上去,“我叫嬴涓,武陵人士,敢問淑女貴姓?家中行幾?”
武陵人?原是容恒同鄉。
容恒看上去不大聰明的樣子,這個叫“嬴涓”的怎麽看上去也不大聰明的樣子。
蕭琅並不太想理會他,但伸手不打笑臉人,嬴涓一直笑著,她也不好拉著臉不理人家。
“姓蕭,家中最幼。”
“那便是季蕭了!幸會幸會。”嬴涓再次一揖,又問蕭琅是哪裏人,欲往哪裏去。
“北海人士,往東海之外去。”
嬴涓一聽頓時大為欽佩,驚訝道,“季蕭竟是燕國淑女,自燕地至此路途遙遙,季蕭竟孤身一人前行,真乃堅毅女士,涓敬佩不已!”
蕭琅訕訕一笑,有些慚愧。
“涓為遊俠劍客,”嬴涓拍了拍掛在腰側的佩劍,“平生以伏且子冉兩位俠士為榜樣,立誌走遍九州,曆盡萬裏山河與眾生百態,正巧未曾去過東海之外,不如一道同去?”
“你的榜樣是伏且與子冉?”
見嬴涓點頭,蕭琅撓了下後腦勺,師兄師姊知道他們有這樣一個不大聰明的追隨者嗎?
“季蕭這般瀟然遠行,難不成亦是以伏且子冉兩位俠士為榜樣?”
蕭琅敷衍又隨便地應了聲“是啊”。
“太好了!你我二人甚是有緣!”嬴涓當即歡欣鼓舞,自覺遇到了平生一大知己。“我本想先去伊邑拜見相國容宣,既然遇到了季蕭,咱們不如先行去往東海,待日後我再單獨去伊邑拜會。”
蕭琅一臉疑惑,“拜會他做甚?他也是你的榜樣?”
“對啊!”嬴涓一拍巴掌,興奮地向“燕女”蕭琅顯擺他們東原有史以來最厲害、最年輕、最清俊的相國和他例數不盡的功績,直誇得天花亂墜。
“那你的榜樣裏麵有疆景子嗎?”蕭琅厚著臉皮問道。
“無。”嬴涓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怎會有人以疆景先生為榜樣,她又非我等芸芸凡眾,以她為榜樣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