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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謊言

  容宣連忙跪下捧起竹簡,“小臣不敢。”


  陛前之人除卻尚未開口的明義個個欺君,那個候館仆從更是滿口謊言,藺啟與衛巍說的話似是而非真真假假,他說三分謊言又有何不可?

  “不敢?你文陵君於伊邑隻手遮天,還有你不敢之事?”薑妲怒極拍案,“簡上所言你做何解釋!”


  容宣趕緊翻開竹簡,他倒要看看這文簡又寫了些什麽胡言亂語來害他。結果隻看當頭一言半語他便脊背發涼,冷汗如注。


  那簡上所撰乃是一封家書,字跡與文簡所撰檢舉文書的字跡相同。文簡於信中言明,其檢舉之途不甚順利,他曾於黎庶當中聽聞文陵君在朝在野皆道高德重,朝堂之上說一不二,可代大王行事,故將檢舉文書呈於文陵君書案,期盼文陵君能夠撥亂反正。孰知相舍食客衛巍拿了文書卻不允許其麵見容宣,被拒多次之後他實在無法便想直接拜見大王,豈料宮門守將亦未允其入宮,隻道欲見大王必先拜見文陵君,與文陵君百金見麵禮方可引見。他無力應付,變賣隨身物件亦遠不足百金之數,隻好寫信托家人拚湊支援……


  此書滿篇信口雌黃,字裏行間全然叫囂著文陵君擅專弄權、把持朝政、圈禁國君之謊言,其用心何其歹毒,竟是要將他置於死地!


  “大王明鑒!”容宣趕緊伏地叩首,“小臣隻知文簡曾登門拜訪卻從未聽說過甚檢舉文書,更不曾向任何人索取過任何財物,先前小臣引見入宮之人皆可為小臣作證,小臣從未要求過百金見麵禮,實不知宮門守將何故出此狂言汙蔑小臣清白!”


  他隻談檢舉文書與百金之禮,將書信開頭那些無法無天的課語訛言化於無形,希望薑妲的注意力能夠集中在見麵禮上,莫再記起那些不知所以然的汙蔑之辭。


  “大王明鑒!仆亦未聽說過檢舉文書。”既然容宣未曾見過文書,衛巍作為經手人更不能見過。他收到容宣提示,當即便順著謊言繼續往下圓。“當日文簡隻與仆說欲拜見大王與文陵君,可文陵君並不在家,仆據實以告,欲領其叩請宮門,然文簡當眾拒絕,又不肯進入相舍等候,隻說改日再來,此事相舍家老田叔可證。此後仆未見其人,再見時已為人所害。至於百金見麵禮的規矩,仆與白澗從未聽聞,文簡亦未透露半分。”


  衛巍與白澗便是由容宣引見入宮的,隻是薑妲覺得二人能力平平,便將其打發給了容宣。容宣正好缺幾個幫手,於是將二人收入門下。


  “大王,小臣曾於市井偶然聽聞文陵君於師駟之手購入一塊墨玉,其值高達三千金,不知這三千金從何而來。”


  藺啟忽然補了一刀,反而令容宣鬆了一口氣,他立刻接話解釋說,“稟大王,小臣確實買過一塊墨玉,買玉之錢乃小臣平日積攢與變賣值錢珍品所得,另有部分來自小臣於容與逍遙教授諸位琴師琴技所得束脩,無一來路不明。小臣積蓄今已所剩無幾,大王倘若不信亦可派人搜尋相舍。”


  一直沒有說話的明義突然開口,“大王,既然文陵君問心無愧,那便如他所願搜一搜,也好助其洗脫嫌疑。”


  搜家於官吏而言乃是莫大的侮辱,否則東坊也不至於被國人看足了笑話。如今風水輪流轉,搜家一舉落到了容宣頭上,隻怕於國人眼中更是笑話,對其聲望威信打擊巨大。


  容宣扭頭看了明義一眼,對方正好也將視線瞥了過來。其人一臉冷漠,仿佛從不相識。他將臉轉回來,心中無盡太息。


  薑妲當即應允,“便如司寇所言,著你與少司寇二人前去。”


  正在此時,卻又聽藺啟說道,“大王英明,今檢舉文書下落不明,文陵君又與此書失蹤有關,是當好生搜一搜相舍,以免有人功高蓋主,做出欺上瞞下之事。”


  看來那隻手不止伸進了候館,還伸進了朝堂,也不知這人哪來那麽大能耐,難不成當真有宗室在背後支持?

  容宣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郡守的同鄉司徒上官穀,以及上官穀服務的栗原君。但又是想不通宗室如今盡為籠中雀,這幫人何以如此囂張?又何故為其奔忙?

  但眼下他也顧不得尋思當中意義何在,藺啟那句話殺人誅心,他需得趕快撇清自己,“大王,少司寇此言差矣。大王耳聰目明,無所不知,豈會為區區臣民蒙蔽視聽。溥天之下率土之濱皆以大王為首,大王率臣等治國平天下,小臣不過大王麾下一子民,寥寥蟲蟻何敢與太陽比肩。小臣堅守相舍殷勤公務,手下辦事之人皆為大王恩賜,何曾與他人相識相苟且。此信居心叵測,言辭捧殺小臣,試圖離間大王與小臣,望大王明鑒,小臣願萬死以證清白!”


  藺啟聞言上前一步,應是有話要說,不料被明義搶先,“大王,無論家書言辭真假亦或檢舉文書下落不過皆與這位名叫文簡的鄉長有關,而文簡被殺一案疑點重重,小臣以為不妨先查明此案,此案結果既明其他自然隨之明了,隻是在此期間怕是要委屈文陵君。”


  薑妲居高臨下地瞄著容宣,見其附身在地兢兢戰戰,她不禁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菁菁在旁悄言,她立刻冷哼一聲,“既然如此,事件查明之前文陵君便不必再幫寡人處理國務了,安心待在相舍好好反思反思如何才能做好你的文陵君,等想明白了再來替寡人操那閑心!”


  “是。”容宣叩首謝恩。


  事態發展大致在他尚可掌控的範圍內,失去輔治之權不見得全是壞事,於他而言喜憂參半,他得好生利用這個無期限的“假期”才行。


  薑妲命人將衛巍與那候館仆從一並押入司寇府牢獄,給了明義與藺啟三日時間,務必查明文簡被殺始末,找到那份莫名失蹤的檢舉文書,否則二人趁早讓賢。


  兩人連忙稱是,藺啟押著衛巍與候館仆從先行一步。明義遲了一步緊隨其後,路過容宣時,他低頭瞟了一眼,撞過容宣的肩膀闊步離去。


  容宣被撞得晃了一下,孤零零地跪在殿中央,目光空洞地盯著地麵上映出的幽幽燭光。


  這番動作薑妲盡收眼底。


  明義與容宣這對故舊搭檔心生齟齬之事她早有耳聞,似是容宣自太女府時便處處壓明義一頭,其人心中不滿日積月累,壓抑多年終於爆發。時至今日,二人罅隙竟已深如溝壑,人前連假裝一下都不肯。


  此般情形於薑妲而言乃是極其有利的好事,她正愁如何分化容宣勢力,不曾想機會接二連三地來了,一時心中竊喜,看向容宣的眼神都略有緩和。


  她走下台階,站到容宣麵前,矮身撫上他肩膀,柔聲道,“今日之事容子莫要怪寡人狠心,寡人這般決絕亦是為了保護容子。寡人與容子十餘載年少情意,旁人不知,難道寡人還不知容子為人嗎?又怎會因外人捕風捉影的一言半語便懷疑容子忠誠。”


  容宣高高抬手一揖,不動聲色地將肩上那隻手扒拉下去,“小臣年少時便得大王青眼相加,大王於小臣有知遇之恩,小臣畢生難報,怎敢恃寵而驕!小臣碧血丹心日月可證,望大王明鑒!”


  “容子忠心寡人豈會不知,容子放心便是。”薑妲安撫了他兩句,末了又說,“待此事了結之後,寡人與東原還得倚仗容子。”


  “大王折煞小臣,小臣不過大王麾下兵卒,東原無大王不可,無小臣尚有千萬賢者義士為大王前赴後繼,是小臣依仗大王立足、依仗東原揚名。”容宣自覺平生諂媚言辭盡數用在了今日,還不如文簡鐵骨錚錚。


  薑妲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承諾隻要容宣當真無辜,事了之後必定為他官複原職,如今先在相舍委屈一段時間。


  容宣連忙稱是,出得殿門便被那四名宮將原模原樣地“送”回了相舍。


  至相舍時家中大門已關,多了四名兵將把守,兩角門與後門亦有二人把守。見容宣回來,守門將士隻開了西側角門放他進去,隨後自舍外將門關上。此次禁足情形與上次相比嚴苛許多,上次無人把守,容恒還能出門溜達一圈,這次連采買的仆從都不準踏出大門半步。


  容宣剛剛到家不過片刻,薑妲又派人來將議事堂的公務簡牘全搬走了,好在容恒事先將白澗所書藏了起來,在堆積如山的竹簡中私藏一二卷也無人察覺。


  墨蒙坐在堂前台階上問容宣相舍諸人可有性命之憂沒有,他可不想剛換了主君就跟著送了命。容恒在一旁翻了個白眼,指責他一點忠心也無,此時應當幫容宣想辦法洗脫罪責,而非擔憂個人生死。


  墨蒙覺著他在開玩笑,“我剛跟他沒幾天,除了挨他一頓打,你說說還有哪件事能讓我立表忠心?”


  容恒十分嫌棄他,“你這人功利性好生強烈,甚是冷漠……”


  容宣立於廊下笑看這二人言語交鋒,這些年相舍起起落落晴雨交加,卻無一人提過要離開,也許是出於忠心,也許有其他緣由,他亦不必深究,自是甚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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