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故人相見
冬至翌日,過午時分,聽聞燕國使臣已進了伊邑城,容恒問容宣要不要去街上瞧瞧。容宣低頭翻著一卷琴譜,手底下照著譜子撥弄著琴弦,頭也不抬地說無暇,他不去。
“好罷。”容恒失落地托腮坐在他身側,百無聊賴地看著一卷書,心卻早已飛出君侯府。
容宣瞟了他一眼,“你想去便去。”
容恒違心地拒絕了,“啊,我不想去。”
“你可以去幫我看看燕國來了何許人。”
“好的!”
容恒得令,有了正當理由他走得理直氣壯。
容宣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繼續研究他的琴譜。自遠離朝政始他變得無比清閑,若說他閑著倒也未曾真閑著,表麵上歲月靜好琴畫風雅,私下裏小動作頻頻,將龍非那顆不安分的心撩撥得上躥下跳。
待得哺食時刻,容恒自街上回來君侯府,風風火火地找容宣匯報見聞。
“君侯!我打聽到了!”
燕國使者一行不出所料,果然是新太子如與新拜上卿衛羽偕同前來,並兩位副手。此外燕王並未派遣將領護衛,隻許了太子如一隊人馬,人數不少,隻是無人率領,看上去頗為鬆散。
容宣手下一頓,“看來燕王對這個太子如並未特別鍾意。”
容恒略為不解,“可兩國聯盟是大事,萬一有人半路攔截……”
“這說明燕王對於聯盟這樁事亦是不甚鍾意,隻是礙於一定的理由不得已而為之,被打擾反倒遂了他的心意。”
容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轉而湊到容宣跟前小聲說道,“君侯,我還聽說了另一件事,隻是不知真假。”
“說來聽聽。”
“大王許是有意要讓您搬遷至東坊居住。”
“東坊?隻我一戶搬嗎?”
“也許是,說是大王抬舉君侯,欲按製搬遷君侯府至東坊。伊邑君侯府隻剩一家,指的可不就是咱家這一戶嗎!”
容宣聞言終於放下了琴譜,雙手輕按在弦上若有所思。
他已是頭部貴族,按製是應當搬遷至東坊與貴族共居。昔日東坊闔坊抄檢,諸戶盡失,隻留下大片精致豪華的空舍,他搬過去當住誰家舊宅?且說是抬舉,怕不是想孤立他,好教他與百官徹底分割開來,便於薑妲進一步監視與控製。
容宣沒好氣地嗤笑,“也好,甚是清淨。”
“清淨甚啊!”容恒恨鐵不成鋼地拍了下大腿,“那坊內人影全無,太不安全了!況且竹北院怎麽辦,咱們並無妥善借口一起搬過去,君侯府一動豈非被人發現先生不在?各方勢力本就虎視眈眈,倘若為他們知曉先生不在,日後您怕是有數不清的麻煩!”
這話容宣聽著十分不舒服,“怎麽,琅琅隻是咱們避難的擋箭牌?”
“不是不是,是我說錯了!”容恒自知說錯話,連忙轉身跪下認錯,“我的意思是,先生之所以悄悄離開,便是不想被人發現她不在,好繼續護您安危。因竹北院是前太女府的一部分,大王未下令您便無權帶走,至時您與先生表麵上已相隔甚遠,那些人聞之必定蠢蠢欲動,您若有所閃失豈非辜負了先生一片心意?”
容恒所言雖有理,卻並沒有說到容宣的心裏去。
容宣早已不願再將“疆景子”這個名字擋在身前逃避災禍,可又怕同容恒說的一般辜負蕭琅的心意,更怕不留神惹出什麽意外事端徒令蕭琅心中不快。盡管如是寬慰自己,但仍有一絲微薄的自尊心在不斷提醒他應當自立,他自始至終想的都是要做站在蕭琅身前一夫當關替她遮風擋雨的男人,此番方不負“蕭琅君子”的名頭,而非如今藏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模樣,如此怎能稱得上是合格的夫婿!
見容宣冷著表情沉默著,容恒小心翼翼地喚了他一聲,“君侯?”
容宣回神瞥了容恒一眼,手掌抬起來卻又輕輕放下,按著琴於心中暗歎,“罷了,便遂琅琅的心意,安心等她回來再說其他。”
“所以咱們……搬是不搬?”
“不搬。”
“可大王要是下令該如何是好?”
“不急,我自有辦法。”容宣撚著指腹想了想,“去請沉皎來。”趁薑妲尚未下令,先將她的想法給絕了!
申時左右,容宣差墨蒙去酒肆訂了一席小宴,擺在他事先要下的那間房裏。墨蒙問他是哪一間,他隻道如是說與店主即可,對方自然知曉。墨蒙應聲去了,然臨走時又聞容宣叮囑,訂好宴後不必回來隻管去房內守著,順便幫他接待一位客人。
“接待誰?”
“那人到了你自然認得。行事且當心,莫讓旁人瞧見。”
墨蒙走後,容宣在家中候至酉時三刻,待天色全黑,他穿上一身黑色胡服悄悄翻出西坊,趁著宵禁街上無人,又躲過兩隊巡城人馬,而後直奔北市酒肆。
北市仍舊燈火通明地熱鬧著,酒肆內盡是些夜不歸宿之人。天黑之後隻要不在街上走動便算不得違反宵禁,但想回家隻能等第二日天亮。
容宣從酒肆樓後翻進二樓其中一間未點燈的房間,等房間外雜亂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他拍了拍身上的褶皺從房內走出來,到第七間門前敲了敲門。
很快便有人來開門,是墨蒙,其見來者是容宣便趕緊閃開身讓他進屋,低聲同他說人已經到了,又隨手幫他撩開簾子。
這間房的布置在容宣的授意下改了改,靠牖的那張床搬到了進門的左手邊,進門以後向左拐過一堵牆便能看到麵西貼牆擺放的床與食案。牆外即是街道,並無第二個房間相連,如此可防鄰屋竊 聽,亦可防牖外窺視。二樓可聞一樓響動,又可避免四樓梁上君子,且比三樓矮一些,遇事時向下可快速逃離,向上又有三樓緩衝,確實是個密謀的好地方。
容宣進屋一拐,便見床前站著二人,一人著墨色連帽鬥篷,一人侍從模樣伴立身側。兩人見容宣皆是無聲深揖一禮,側身一旁候其入座。
容宣還禮,伸手作請,“上卿請。”
黑鬥篷摘下帽子,露出一張蓄了短須髯卻並不老氣的麵容,正是燕國新拜的上卿、此次隨太子如來訪東原洽談盟約的衛羽。隻見他再揖,伸手笑說,“君侯先請,仆羽從之。”
“你我二人乃是多年老友,亦非主仆,於我麵前倒不必如此多禮。”
容宣斟了一爵熱酒遞過去,衛羽趕緊起身雙手接受。
“羽終究會是主君之仆,九州眾子亦是。”
“不敢,”容宣往北瞥了一眼,“你這話說得兀自膽大,怕不是忘了北海之外。”
衛羽一拍額頭,自知失言忙表歉意,忽記起蕭琅在此,遂問疆景先生如何,可否允許拜見。
容宣擺了擺手,“先生行蹤不定,前陣子還在院中,這幾日帶著內子不知去了何處,已有三兩日未見其蹤。”
“仆險些忘記恭賀主君大喜,略備薄禮,主君莫要嫌棄。”衛羽自衣襟裏摸出一個錦囊放至容宣麵前,觸案發出一聲輕微硬響,應是一卷竹簡。“主君欲知諸般事務盡注於此。”
“多謝辛勞,如此卻之不恭。”
容宣扯開袋口取出竹簡,隻看一眼便蹙起眉心,“屬實否?”
衛羽當即起誓稱“千真萬確”,“仆於北地行走些許年歲,雖一事無成卻也如魚得水,順便為大計招攬了一批擁躉。”
容宣聞言看了他一眼,展眉舒心一笑,“羿翰之功怕是無名先生之卦辭亦不敢為之計。”
衛羽略失色,連忙起身深揖,“主君仁而守道,萬民自賓。仆功薄蟬翼,不敢居功。”
己身尚未取得成就,便先不敢與屬下任意玩笑了,實在無趣!
容宣看著衛羽,仿佛看到了初來東原時在東武王麵前戰戰兢兢的自己。他眼底神色一黯,將衛羽按坐回去,“你可是去過蓬萊了不是,說話怎地帶了些方士味兒?”
“嗐!”衛羽恨恨拍案,“蓬萊倒是未去,隻是主君不知,那商天子在陰陽巫的蠱惑下開始學著神使求長生了!”
容宣立時失笑,“陛下瘋了不成?”
陰陽巫慣會妖言惑眾,這世間哪有長生之法。壽數乃是天定,除卻陰陽家神使能夠長生數百年,凡人言此甚是可笑,難不成那商天子還想一直統治下去?
“陛下成日裏煉藥食丹,搞得湯邑內外烏煙瘴氣!朝政已是絲毫不理,全然托付於臣子,自己晝夜流連長樂池,珍饈瓊漿不離手,美姬樂伶不離身,甚至夜禦……”衛羽住口一拍案,憤懣不已,“其驕奢淫逸仆都說不出口!”
墨蒙想象不到商天子的生活究竟能有多荒淫奢靡,此刻聽得正起勁對方卻不肯說了,遂好奇地問道,“夜禦什麽?”
“墨蒙!”容宣瞪了他一眼,紅著耳根斥道,“不該問的少問!”
墨蒙悻悻住口,他隻是好奇而已,怎麽就不該問了?
“墨蒙?”衛羽驚訝出聲,“這不是國婿身旁二號頭領的名字嗎?怎麽竟也被主君收入麾下了?”
“沒有的事,你可不要亂說!”墨蒙矢口否認,“我跟你們主君隻是合作關係。”
衛羽了解地點頭,“如此主君行事便又容易許多。”
容宣同他相視一笑,“你這禮送得正巧,我剛好要對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