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且說梅翰林陪著容嬪之弟回鄉祭祖, 讓他們家好生風光了一把;又來到數學世家的那個梅家拜訪。梅二老爺不擅交際,陪坐的林皖又是個悶葫蘆, 多半是梅翰林與梅公子兩個互相尬聊。林皖十分納罕他們上回是怎麽聊上一個多時辰的。
扯了許久, 那長隨從外頭進來,在梅翰林耳邊說了幾句話。梅翰林含笑點頭, 向林皖道:“林公子,老夫有個不情之請。”
林皖拱手道:“大人請說。”
“老夫想向林公子討要一件東西。”
“是何物?”
梅公子笑嘻嘻道:“林兄可否先答應?”
林皖老實道:“不能。”
梅公子撅嘴:“林兄莫要小氣嘛。不值幾個錢。”
林皖誠懇道:“物件並非隻有價錢是要緊的。上回在京城,馮兄看上了晚生案頭一個極傻……額, 極有趣的青石鎮紙, 想要了去,晚生就沒敢送他。那東西也就十來文錢。”
梅二老爺幫腔道:“想來是林大人所賜?”
“不是。”林皖道,“乃晚生未婚妻同其閨蜜逛街時買來玩兒的。晚生若敢送人, 她定饒不了我。”
滿屋子姓梅的齊聲大笑。梅二老爺笑指著他道:“你小子!還沒成親先懼內了。”
梅翰林笑道:“也罷。就是外頭廊下賢侄的那個書僮, 老夫覺得他好不機靈, 想討了來。”
林皖臉色頓時古怪, 半晌才說:“學生勸大人, 還是別要的他的好。”
梅翰林捋著胡須道:“賢侄心善才馴他不服。隻管送來老夫手裏。”
林皖道:“我得問問他自己的意思。”
梅公子道:“一個奴才罷了, 他自己如何作想有什麽要緊。”
“話雖如此,終究他是個人。”林皖正色道, “總得心甘情願才行。”乃命人去喊。
不多時書僮進來,一看見堂前坐著梅翰林便睜圓了眼,連行禮都忘了。梅翰林含笑道:“小哥兒, 你可認得我麽?”
小朱趕緊垂頭道:“回大老爺話, 奴才從來沒見過大老爺, 故此不認得。”梅翰林嗬嗬直笑。
林皖神色複雜道:“朱兒,這位梅大人說想要了你去,你可願意。”
小朱登時喊:“不願意!大爺,我不願意!”
梅二老爺心中好笑。這幾日他已知道林皖待這書僮如同手足,人家傻了才會跟外人走。乃故意道:“朱兒,你不是喜歡讀書麽?這位老爺極有學問。”
小朱嘴角扯了扯:“比我們家老爺如何?”梅翰林臉上才剛浮出半個笑意,登時收了回去。偏小朱還得寸進尺。“早兩個月我們老爺剛拿下了江南詩社的魁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梅公子有些著急,道:“小子,跟了我兄長可以帶你進皇宮,最得臉不過。”
小朱昂首道:“等我們大爺做了尚書,奴才也可以得臉跟著進皇宮。”乃飛快的覷了眼梅翰林,又垂頭道,“這位老爺……一看就是聰明人,哪兒用奴才區區小書僮?我們大爺這般憨厚的,離了奴才連墨汁子都不會研。”
林皖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早年我非但要自己研墨,還要替先生研。”
小朱望天:“大爺!奴才不過是尋個借口,並非當真說你不會研墨。”
林皖道:“願意就願意,不願就不願,何須尋借口。”
梅二老爺哈哈笑道:“林賢侄真是老實人。”又說,“梅大人,既是這孩子不願意,就算了吧。”
梅翰林還能說什麽?輕歎一聲:“老夫本來有個極標致的丫鬟想配給你的。”
小朱哼道:“奴才不信。晴雯姐姐已標致上天了。”
林皖道:“晴雯不是比你小?作甚叫她姐姐?”
“恭維她啊!”
“她又不在這兒,恭維她她也聽不見。”
“先背著她恭維習慣了,當麵才不會說錯話呢。大爺啊!若沒有老爺,你隻怕這輩子都娶不著媳婦。”
幾個姓梅的又笑了。林皖也不嫌丟臉,打發朱兒下去。
那長隨搖搖頭也退了出去。一看朱兒正在靠在廊柱上拍著胸口、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乃過去正色道:“小哥兒,我有句良言相勸。”
朱兒扭頭瞥了他一眼,身子半分不動。“啊?什麽?”
長隨沉著臉道:“你主子寬厚,你也不能過於失禮才是。方才那屋子裏都是老爺貴人,你竟連個頭都沒磕。若換了旁的主子,看不打斷你的腿。”
朱兒義正言辭道:“故此我才不敢換主子!死也不換。”長隨啞然。偏朱兒又說,“你家老爺看我機靈、想討了我去。其實你們家哪裏就沒有機靈小子?還不是你們老爺嚴肅,他們不敢機靈。跟著大爺之前我非但沒這麽機靈,連字都不認識。”
長隨微驚,打量了他幾眼,半晌才說:“你小子果真機靈。”
“那是!”朱兒洋洋得意。又道,“那位穿宮緞、看著歲數挺小的爺們,是國舅爺吧。我說我們大爺來日做了尚書——哼,他那張臉!告訴你,我們大爺必能做尚書。”
長隨挑眉:“哦?為什麽?”
朱兒反問道:“唐三藏又慈悲又糊塗,手無縛雞之力,遇上妖怪隻會喊‘悟空救我’,他為何能去西天取經?”
長隨道:“他受了唐王李世民之命。”
朱兒笑而不語。
長隨又看了他會子,轉身進堂屋去了。乃貼在梅翰林耳邊低語半晌。
梅翰林斟酌片刻含笑道:“老夫求問諸位一個問題。為何唐三藏一介凡夫俗子,又不會降妖捉怪,竟能去西天取經?”乃直直的看著林皖。
偏林皖就是不說話!反而是梅公子先說:“孫悟空不是會降妖麽?他既是師父,不會也無妨,手下人會就行。”
梅翰林不覺點頭:“有理。”又沉思。梅公子與梅二老爺議論紛紛。
捱了半日林皖終於開口。“唐三藏乃如來佛祖跟前二弟子金蟬子轉世,曾九世取經不成,第十次便成了。其實,縱然第十次不成,第十一次、十二次、十三十四次,終有一次能成的。因為佛祖既要普渡眾生,總得有人做取經這差事。取經之人從最開始就定下是金蟬子了,旁人皆取不著。”
梅翰林猶如頭頂霹了個焦雷,呆若木雞。林皖有些茫然,與其餘幾位麵麵相覷。
那長隨默然片刻,悄悄退了出去。又尋到朱兒道:“若林大爺是唐三藏,想來你便是孫行者?”
“我算哪根蔥啊!”朱兒隨口道,“我頂多是白龍馬。我們大奶奶才是孫行者,奴才佩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長隨緩緩點頭。半晌,悠然道:“你們大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也覺得他能做尚書。”
“是吧!大叔,算你有眼光。”
堂屋內又扯了會子閑話,終於說到正題:雖是同鄉且同姓,梅公子跟這梅家實在不同宗。他想幹脆連宗;梅翰林在旁補了句,“不若我們三家連宗。”梅公子連聲讚成。
不曾想梅二老爺當堂拒絕了。他拱手道:“萬萬不可。我們梅家上下五代皆以數算傳家,丁是丁卯是卯。何須占國舅爺和梅大人的便宜?”
梅翰林才要說話,林皖竟先開口了!“晚生也覺得不妥。早先那麽多年沒見兩家連宗,出了個容嬪娘娘便連宗,還將將趕在國舅爺風光祭祖之後,倒像是梅二伯攀附權貴似的。梅大人那清高性子,定然不會答應。”
梅二老爺忙說:“可不是!家兄必不允許。”
林皖接著說:“既說互相照應,難道不連宗就不照應了麽?”
梅二老爺撫掌:“賢侄說的很是。不連宗難道就不照應了?”
梅翰林竟無以反駁。半晌,看了林皖好幾眼:“林賢侄不愧是林大人之子,好不穩妥。”林皖默然拱手以謝,再次惜字如金。梅翰林看林皖的眼神已變。
梅公子急了,連聲勸說;梅二老爺隻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橫豎不答應。
梅翰林一歎,知道今兒已是白來。又聽了會子扯淡,起身告辭。
才剛送他們出梅府大門,梅二老爺一把拉住林皖歡歡喜喜道:“走,回書房去!”二人趕回去接著琢磨費馬猜想。
轉過路口,梅公子騎在馬上滿臉怒氣,急不可耐道:“兄長,這可如何是好!”梅翰林搖頭。梅公子惱道,“待回京去我必求聖人把梅瑴成的官給擼了!”那長隨眼角一跳。
“萬萬不可!”梅翰林厲聲道,“你連個舉人都不是,朝廷之上哪能肆意妄為。”
“我就說這個梅老二欺負我、給我沒臉!難道是假話?”
“你當聖人會聽一麵之辭?林皖方才就在當場。細論起來你還惹他不起。”梅翰林悄然望了長隨一眼,長隨隻專心看著前頭的道路。
“難道就這麽算了不成!”
“是。”梅翰林道,“就隻能這麽算了。”梅公子麵黑如鐵。梅翰林悵然念道,“行路難,難於上青天。”
直至回到家門口梅公子才勉強說:“也罷,放過他們。”
門子上前來回說縣令老爺又來了,梅公子霎時腦袋都昂得高了些。梅翰林苦笑。就因為這位縣太爺,梅公子短短十來天已變了個人。
次日,縣令老爺奉國舅爺之命前往數學梅家勸說。梅二老爺煩得很,偏不得不出去接待。
小朱轉悠到前堂瞄了一眼,發覺有個賊眉鼠眼的陌生人正東張西望。跟丫鬟姐姐打聽,原來是縣太爺的師爺,正托人去請客人的書僮朱兒出來。
小朱眼珠轉了兩圈,靜悄悄閃到那師爺身後,忽然往其脖子上架了個冰涼的東西。“莫動!動就要你的腦袋。”那師爺果然唬了一跳。丫鬟小廝們齊聲大笑。師爺這才扭過頭來,原來這小哥兒手裏拿著的不過是個木頭托盤!
正要黑臉,便聽那丫鬟說:“你不是想找朱兒哥哥?他便是。”
小朱冷哼道:“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師爺登時換上一副笑臉,拱手道:“原來你就是朱小哥。小人乃是本縣縣令大人跟前的師爺。”
小朱瞥了他倆眼:“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縣令啊。他可是日日圍著容嬪的弟弟轉悠?他還想不想要官帽子了。”
師爺一愣:“小哥兒此話怎講。”
小朱嗤道:“沒聽說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容嬪家裏隻一個兄弟,還是個秀才,半個官兒都沒有。隨便哪位娘娘看她不順眼,動不了容嬪、動不了梅國舅,還動不了他區區一個縣令?”師爺大驚失色。小朱悠然袖手離去。
縣令自然是半分沒勸動梅二老爺,垂頭喪氣離去。師爺又湊去他耳根下嘀咕了些話,愈發嚇得他麵如土色。當天晚上,縣令偶感風寒,病了。
祭祖已經祭完,梅翰林還要趕著去廬州主持考試。又盤桓了一日之後,這連宗的梅氏兄弟便離開了宣州。
林皖卻還沒走。小朱自打學了易容,還沒好生使過。遂每日數回改扮成各式各樣的人,去街頭巷尾茶樓酒肆胡言亂語。一會兒說容嬪得罪了皇後、快要失寵了,一會兒說吳貴妃托外祖父東平郡王收拾容嬪的弟弟、被王爺義正言辭拒絕,一會兒說五皇子跟太子搶幕僚、被太子狠狠整治。橫豎就是讓這些有心投靠之人掂量掂量風險,莫遭貴人遷怒。他還特特打聽到幾位即將啟程前往廬州考試的秀才,設法說給他們聽。
再過幾天,林皖辭別梅家眾人,要回揚州去。大夥兒皆有些不舍,遂說日後多多書信來往。
他與小朱並未直接回去,而是拍馬奔了廬州。小朱精神頭兒愈發足,這回每次可以畫兩張臉!林皖碰巧擅做假文書,路引之流不在話下。於是他倆每日揣著不同的名字身份頂著不同的模樣穿梭於廬州大街小巷,將宣州諸事連同評議一道八卦給其餘的秀才們聽。廬州的大戶、富戶和官宦人家自然也在其中,青樓賭坊茶樓酒肆一樣沒放過。
漸漸的,越來越多考生們聽到了這番言論:皇後與容嬪不睦,太子與五皇子不和。誰討好本科主考梅翰林,回頭必然被皇後和太子收拾。慘不慘就不好說了。
梅翰林有些納悶。為何前來投詩文認先生的學子越來越少了?他們都不想討好本主考麽?許久之後才得知外頭的傳聞,再想查哪裏查得著?
梅公子也拜訪了幾戶人家,再沒遇上像宣州縣令那般順眼之人,拉攏人才也不大順利。遂有些呆不住,告訴梅翰林說想回姑蘇去看看舊時同窗。梅翰林自知無法攔阻,隻得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