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薛家財大氣粗, 行跡遍布江南。蘇州甄英蓮母女原先租住之處時不時有薛家的機敏夥計過去溜達兩圈兒,同街坊大嬸大娘說說話。
這日小夥計又去閑逛, 聽到了個新聞:今兒有個人領著幾個衣衫錦繡、騎高頭大馬的男人來找甄姑娘。聽說她已訂婚、上親戚家備嫁去了, 好懸驚掉了眼珠子。因街坊們都不知“親戚家”在哪兒,他們打聽半日什麽也沒打聽著。倒是有個大嬸說, 大前天看見甄英蓮的準大姑子林氏陪她挑衣料子,聽說甄老爺的朋友還送來一筆不菲的嫁妝。那群人大眼瞪小眼。
薛家次日便得了消息。想想姓梅的小子本事平平,薛蟠並沒放在心上。沒想到, 三天後人家找上門來了。
大和尚去了天上人間開會, 小朱還在廬州給梅翰林找麻煩不亦樂乎,法靜拿著帖子出來、裝模做樣瞄了兩眼。“阿彌陀佛。”他合十道,“貧僧小師侄這會子不在廟裏……不在家裏。梅施主是進來等還是暫且先回去、改日再來?”
梅公子滿臉都是興師問罪, 大聲道:“去哪兒了?喊他回來。”
法靜長誦了聲佛:“既是要等, 請各位施主隨貧僧來吧。”
有個管事模樣的人嚷嚷道:“怎麽是個和尚出來待客。薛家不是還有位二老爺?”
法靜道:“二叔比不明師侄還忙些, 早出晚歸。”
“二少爺呢?”
“讀書。”
“為何不請二少爺出來待客?”
法靜看了他兩眼, 重複道:“二少爺在讀書。凡世俗人, 十三四歲的小孩子自然讀書比待客要緊。”
管事高昂起腦袋:“不得先看看客人是誰?”
“阿彌陀佛。佛曰,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少年生而為人, 學為第九苦……”法靜開始胡說八道。
梅公子及其隨從聽了半日如坐雲霧,不知他在說什麽。終是後頭有人笑道:“滿寺皆知,法靜師父但凡開口就難閉上。師父, 我等愚鈍, 改日再請師父指教。”
法靜止住念叨。看此人身穿棲霞寺的定製僧袍, 年齡相貌當是寄住在廟裏那位姓趙的蘇州居士。“今朝相遇便是有緣。擇日不如撞日。佛祖又說……”
梅公子皺眉,低聲問道:“這和尚是誰?”
趙生也低聲道:“不明師父的師叔,棲霞寺中有名的話癆。大約咱們得聆聽許久教誨了。”抬頭看門子大叔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忙走過去道,“煩勞大叔請不明師父回來。這會子天熱,可否請個人打擾法靜師父片刻、讓我們坐於陰涼之處?”
門子大叔懶洋洋道:“這門房不就是陰涼之處?還通風涼快,比別處強些。”
趙生焉能不知人家是惱怒同來之人無禮?苦笑合十道:“我這朋友年幼不知事,還望大叔擔待。”
門子大叔看了梅公子一眼,搖頭道:“那年多少位世子王子親身過來,竟沒見過這樣的。”趙生心裏咯噔一聲。
話雖如此,門子大叔依然上前打了岔。法靜暫停,請客人到吉祥如意匾額的門廳吃茶。茶一上來他接著開話匣子。門子打發人喊蟠大爺去。
待薛蟠趕回來,客人們早已讓法靜念叨蔫了。兩個和尚相對合十行禮,法靜下去歇息,禮數半分沒錯。
薛蟠看一眼梅公子看一眼趙生,趙生眼睛盯著地麵不敢抬頭。薛蟠麵無表情誦佛:“不知諸位施主今日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梅公子耳邊稍微安靜了會子,將將找回心神來。乃冷著臉道:“不明師父別來無恙。”
“梅施主別來無恙。”
“我此來不為別的,想跟不明師父打聽個人。蘇州甄姑娘。想必不明師父認識。”
薛蟠想了半日:“甄瑁的妹子麽?”
管事冷笑道:“人家甄姑娘老子娘獨生了一個女兒,哪裏來的哥哥。”
“好吧,是貧僧語言不嚴謹。”薛蟠改口道,“甄瑁的堂妹。”
梅公子皺眉:“甄瑁是何人。”
薛蟠有些詫異,看了他兩眼:“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大人之長子。”
客人們大驚。管事脫口而出:“與他們家什麽相幹!”
“明擺著是親戚啊!都姓甄,都是本省人氏。”
“胡說!從不曾聽說這兩家有親!”
“啊?你跟他們兩家很熟麽?你怎麽知道他們沒有親?”
管事啞巴了。
梅公子立時道:“怎麽我聽說甄姑娘要出嫁?”
“是啊!你若想求親已來不及了。”薛蟠悠然道,“男人是揚州鹽課林老爺的侄子。”
屋中驟然安靜。半晌,管事忽然喊道:“那小子怎麽就與揚州鹽課老爺扯上了?不過是碰巧都姓林罷了。”
薛蟠看著梅公子詫異道:“你想搶人家的媳婦,連人家家裏有什麽當官的長輩都沒查清楚?這個倒容易。橫豎蘇州近,折返回去查查不就行了?”
梅公子方才的盛氣早都丟去了爪哇國,呆呆的坐著。許久,他身後一個長隨模樣的大叔拱手道:“聽聞上回不明師父幫著我們家公子平了冤屈,倒是多謝師父。”
“哦,那件事梅公子不用謝貧僧。本來不與你相幹。”薛蟠看著趙生道,“當日入獄的乃是這位趙施主,和貧僧好友孫公子的妹夫。並貧僧與林大人交情深厚,另一位受害者乃林大人侄女。梅公子不過是林姑奶奶的街坊罷了。”
長隨輕輕點頭:“原來如此。想來林大人家的公子也與師父熟絡?”
薛蟠微笑道:“豈止熟絡,那是貧僧嫡親的表妹夫,連媒都是貧僧保的。”
“師父身為出家人,竟還管俗事婚媒?”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他二人郎才女貌何等般配,順手拉根紅線也是做善事。”
“如此說來,甄家與林家結親也是師父的手筆?”
“那兩位卻是自由戀愛。林公子曾數次英雄救美,遂得甄小姐芳心。貧僧不過助幾個錢、讓婚事辦得風光些罷了。”
“師父好大方。”
“結個善緣,何樂而不為?”
長隨似笑非笑:“甄姑娘當真與金陵甄家是親戚?”
薛蟠皮笑肉不笑:“怎麽,這位施主不相信?要不然這樣吧。梅公子回一趟江南不容易,趁此機會去見見甄老太君如何。”
“這個就不勞師父費心了。”長隨轉頭向梅公子使了個眼色。
梅公子沒精打采的正要開口,趙生忽然說:“小梅你們先走。晚生想跟師父說幾句話。”
管事才剛說出半個字“放——”,長隨大聲打斷道:“既如此,趙公子隻管留下,我等陪爺們回去了。”管事訕訕的閉了嘴。
梅公子賭氣站起來,硬梆梆告辭、領人離去。長隨大叔臨走前神色複雜的看了薛蟠一眼。薛蟠知道他肯定會把這事兒想得特別複雜,將錯就錯也挺好。
腳步聲漸遠,薛蟠腦袋靠上椅背悠然道:“方才那位管事想說的是,放肆,吧。你管他叫小梅?”
趙生喏喏道:“早先就這麽叫的。”
“世易時移。你區區百姓敢在九皇子的親舅舅跟前不規矩,倒不怕人家把你打殺了。”
趙生辨道:“他不會!”
“我當然知道他不會。他不會和他不能是兩回事。”薛蟠淡淡的說,“他不會;但倘若哪天出現什麽變故、使得他想打殺你,他就能。”趙生默然。薛蟠閉目養神。“有什麽事?不要客套也不要廢話,貧僧不得閑。直接上重點。”
趙生糾結許久低聲道:“師父……可是站在太子那頭的。”
薛蟠笑了。“薛家和孫家平素往來明晃晃擺在大日頭底下,孫良娣隻等著當太子妃,你居然還問我這個?貧僧跟太子二百年前就有交情。”乃伸出兩根手指頭,“輸了那臭道士兩盤棋呢。”
趙生霎時麵如金紙。又半晌才說:“小梅……並不想娶甄姑娘。”
“我知道。”薛蟠隨口道,“甄姑娘不過是長得漂亮罷了,家裏連個男丁都沒有,隻能做小妾。他來金陵是追杜萱的,想娶杜萱。”乃看了趙生一眼,“該不會你以為他是來找你的吧。”
趙生臉色驟白。“杜萱是誰?”
“內閣大學生杜禹老大人的孫女,太子妃杜氏的妹子,其美貌不可言說。你若想偷窺一二,我給你地址。她在金陵城包了個客棧,素日出門多愛騎馬不愛坐車。不過你得悄悄的,莫被人當成登徒子。”
趙生一愣:“杜大人的孫女怎麽在金陵?”
薛蟠笑道:“你不知道。這位杜小姐擅賭且賭技極高,聽說梅公子就是在賭坊對她一見鍾情的。大概個把月以前,我們金陵有場大賭,賭注是秦淮河畔一座極富盛名的青樓。不知來了多少賭客,好不熱鬧。數家王府都派了人來。其中慶王府來的是世子,端王府來的是暄三爺——都還沒走呢,梅公子得閑可以去拜訪拜訪。杜小姐聞聽那事後技癢難耐,便趕了來。”他想了想,“梅公子周圍的人都不知道你對他別有心思。你跟他們打聽杜小姐,他們自然告訴你。”
趙生模樣兒已跟死人似的了。
薛蟠歎了口氣:“情愛迷人眼。隻盼著趙施主竭力保住性命,莫讓你老子娘白發人送黑發人便是。”
良久,趙生輕輕的說:“那位杜小姐的住址……”
薛蟠二話不說拿起筆就寫。此時天熱,墨跡不一會子便幹了。趙生垂著頭將地址捏在手裏。薛蟠擺擺手:“你自己走吧。貧僧累的很,就不送了。”
趙生點頭,轉身才剛跨出門檻,又停住了。“我會勸說他莫要摻合進皇子那些事。”
“明白明白。”薛蟠托著下巴,“少年人嘛,總覺得自己是個人物、能改變別人。一年不氣餒兩年不氣餒,十年二十年之後才會漸漸接受人家根本沒把自己當個玩意兒這件事實。你是如此——覺得自己持之以恒的勸說總有一天能打動他;梅小哥也是如此——覺得自己拚盡全力肯定能把外甥捧成太子;五皇子亦如此。故此我隻叮囑你別送掉性命。十年二十年後你父母也老了,還能有個兒子回家照應他們。而且吧,”他微笑道,“有時候想通隻在一瞬間。不定何時你就能忽然發現,天涯何處無芳草,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趙生轉過身:“太子跟前……”
薛蟠搖頭:“太子眼裏根本看不見九皇子,所以不會對付梅小哥的。因為他們舅甥倆實在太弱了。太子的對手在端王世子、慶王世子這級別。讓梅小哥使勁兒折騰去,沒問題的。橫豎折騰不出水花來。”
趙生又默然。呆立良久,猛的轉身便走。
出了薛家,他直依著地址偷窺杜萱去了。
另一頭,梅公子等人回驛館,個個垂頭喪氣猶如鬥敗的公雞。
那長隨大叔思忖良久道:“此事倒清楚。甄姑娘與林家小子兩情相悅定下婚事。甄母聽說棲霞寺進香靈驗,特領女兒過去。林家女婿幫著護送,遇上了不明和尚。他二人是認識的。這和尚趁勢替甄姑娘跟金陵甄家搭上親戚,看上去就像是甄應嘉的侄女同林海的侄子聯姻似的。甄姑娘咱們不能要了。就算送進宮,娘娘壓她不住、反倒添了個敵手。”
梅公子皺眉道:“哪有那麽巧的,林海的兒子才剛壞我好事。”
長隨道:“他若故意去梅家搗亂,就算林海沒跟定太子,林皖也跟了。”
梅公子麵黑如鐵:“如此說來,那個梅家業已投靠太子?”
“不像。太子犯不著拉攏他們家,隻要看著他們不投旁人就行。”長隨歎道:“梅爺,太子是太子。但凡平安無事,日子到了他自然而然登上帝位。”
梅公子氣得砸了手中的茶盞子。
趙生下午才到驛館。也不回屋,隻呆愣愣的坐在外頭。有個小子見了,上前詢問“趙先生怎麽了”。趙生抬起頭,低聲跟他打聽“杜小姐”。這小子也是個八卦的,一五一十全說了。
一時梅公子聽說他回來了,打發人來喊。趙生進屋,看長隨大叔在座,遂說了不明和尚明言投靠太子之事。長隨了然。
趙生又道:“方才我在外頭閑逛,聽說杜禹老大人的孫女竟然在金陵。”
梅公子驚喜:“當真?”又說,“哪個孫女?”
“好一手賭技那位。”
梅公子拍手:“就是她。她在哪兒?”趙生微微垂頭說了地址。梅公子當即站起來,“我找她去!”一疊聲的喊人取衣裳來換。